第十八章 就算是利用
“王爷,宫中急召。” 穆卫影皱起眉,看了一眼刚睡着的九儿,轻声说,“稍后再去。” “宫里人说不可耽搁,事关漠北。” 他听后,把九儿轻轻抱回房里,让人在床侧陪护。 “王爷,马车已经备好了。”张管家躬身说道。 他朝房里多看了一眼,自巫晔一行人离开后,已经过去了半个月有余,水灾也已平息,灾民们陆续被护送回去。可不知怎的,心里总觉得好像有些闷闷的,仿佛一场滂沱大雨将至。 —— 九儿睡醒之后,已经是午后了,屋外的日头更加毒辣。他从房里出来,听张管家说王爷和丞相在书房商议事务。他看管家正要去送消暑的莲子羹,就接了过来亲自去送。 穿过廊亭,他站到书房前,抬手要叩门时,却听到了里头的言语: “漠北此时要求王爷出使,定然不怀好意。王爷若是去,恐怕凶多吉少;若是不去,漠北又可能以此为由起兵。”秦溪的声音难得带着怒气。 去漠北?怎么这么突然。 午后的惬意就这样被打破,他攥紧手里的托盘,等着王爷接下来要说的话。可王爷的声音迟迟没有响起。 一段沉默后,秦溪又开口了:“皇帝的意思居然也是不让您去,这倒是难得。” 那个皇帝居然都不让他去,既然如此,就留下吧?他这样想着,默默松了一口气。 “不得不去。” 一句话如离弦之箭,正中了他的希望,尖锐的箭镞将所谓的“希望”射穿击碎。 他差点连手里的莲子羹都脱手摔在地上。 “让其他人先去如何?乘您的轿辇,装作是您。” “让谁呢?谁有资格名正言顺坐着我的轿辇,又能在入境时不被发现?” 换做了秦溪沉默。 “本王带上一些心腹,如若有诈,你直接派兵攻入,本王的人会在漠北接应。”之后的几句话声音模糊了起来,他凑上窗柩也没能听清。 接着只能听到秦溪像冒着天下之大不韪一样沉重地说:“王爷当初把他牵扯进来,就是为了大业,老臣为了放松皇帝的监视冒着不敬之罪让人散播流言,您若是在漠北出了什么事这些就都是白费了。” 所以那些流言都是王爷默许的? 一语落下,他站在外面,突然不知道该去哪里,好像这盛日底下,茫茫天地无他归处。 就像是受了一身伤,回过头刀在自己最信赖的人手里。 手里的羹汤,已经有些凉了。 他不记得自己是怎么退出来,又怎么假手他人送过去,更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出了王府,到这街上的。 再走一段距离,就是之前粥铺的地方。在那里的每一个眼神每一句污蔑他都还记得,所以胭雪的行径也是王爷默许的?哪怕胭雪警告过他,他还是选择了相信。他不信王爷只是利用自己,他不信那双眼里没有真情。 只是现在,有真情没有真情他都如受剜心之刑,若是真情,他怎么会舍得王爷孤身涉险,若不是真情,那他又是什么?是为了大业拎出来的挡箭牌? 可若是利用,为什么又漏洞百出,为什么给他这么多错觉,为什么要把他的手牵得那么紧? 他如同挂在悬崖峭壁的一只风筝,往上,是万尺危崖,往下,是万丈深渊。 太阳高挂着,暑气渐起。只是这由春到夏,竟也由喜到悲。 不知不觉,走到了玉鞍楼的门口。仔细一想,已经数日未曾回来。刚踏入门口,就有往日熟识的几位jiejie围过来,笑着打趣了几句,可他没能回话,他甚至没能听清大家在说什么。女人们脸上高兴的神情卸下去,换上担忧,让人去叫夏颜。 九儿站在原地,心像被挖空了一样,只剩躯壳。 他知道自己该怎么办,他知道这场利用要怎么收尾。只是他真的舍得这里吗? 夏颜从里头赶了过来,担忧地问了好多问题,这些问题就像风一样,一说出口就消散,没有几个字入了耳。 “我有件想做的事。”他揪紧夏颜的衣裳,听见自己的声音说。 “想做什么就去做好了,我们会帮你的。”夏颜尽管不知道他在说什么,但没有想过拒绝他,“你先进来坐会儿,身上这样烫,赶紧让人给你备些消暑汤。” “姨娘呢?” “姨娘在午睡,我去叫她起来。”夏颜说完就要过去,被他拉住。 他摇头,“不用,你帮我备轿,我要出去一趟。” 夏颜没有多问,马上让人去安排了。他没再多说什么,看了一眼夏颜,后者欲言又止,他轻轻勾出一个笑,想缓解夏颜的担忧,然后转身上了马车。 —— “烦请禀报,叶兮容求见。”马车里的人撩起帘子,对宫门前的侍卫说。 “叶公子直接进去就是,陛下在偏殿等您。” “多谢。”他愣了愣,看样子这个皇帝是料到他会来。他端坐在马车里,握紧了什么也没握住的手。 真的这样做的话,这里可能就再也回不来了。 下了马车,他被领去偏殿。 一如第一次来这时的样子,那人一身锦衣,执卷殿前,瞥见他来,便把手中的书卷放下,道: “朕就知道你肯定会来。” 翌日—— 穆卫影醒来的时候,九儿已经醒了,难得他比自己醒得早。一睁开眼就能看到一张明媚的脸笑意盎然地看着他,让他从昨日起就一直紧绷的状态舒缓了许多。 “早。”九儿看着他说。 他心头一软,捏了捏九儿的脸。“早。” “今天可以去买桂花糕吗?”九儿钻进他怀里,用头顶蹭了蹭他的下巴。他的头发上有好闻的清香,淡淡的像是雨后柳叶的味道。 他伸手环住九儿的腰,把头埋进他的颈窝,“嗯。” 他要趁早安排好九儿的安全,昨日跟秦溪提了一句,秦溪就大发雷霆,大概还为他假戏真做的事不满。可三日后他就要去漠北,他无论如何都放心不下九儿,实在不行就去求那个皇帝,至少别再让九儿卷入任何事中。 他难得跟九儿这样出来逛,东街的商贩也很多,九儿把手里的东西塞给他,打断了他的思绪。九儿笑着说:“这是给你的。” 是串糖葫芦。 他不爱吃甜食,这种东西都腻得慌。九儿像是故意的,直勾勾地看着他就等他吃下去。他无奈地拿起来,咬开糖衣,酸涩的山楂rou溜进嘴里,害他脸都僵了一下。九儿得逞地捧腹,笑着跑开,发尾擦过他的衣袖。 他垂着手里的糖葫芦,看着九儿跑开的背影。周围的人道路以目,不敢议论,但那目光里的讥讽过于分明。明明都已经下令封住人们的口舌,却还是堵不住人心。 要是没有把他牵扯进来,该多好。找来找去,给自己找了根真软肋回来。 九儿似乎是看他没来追,回头望着他,盛夏的光沫打在侧脸上,依稀让他回想起四年前那个模糊的月夜。 “怎么了?”九儿关切地走过来,不顾周围的目光,抬手探了探他的额头,“中暑了吗?” 他顺势把糖葫芦伸到九儿的嘴边,后者愣了一下,还是咬了一口,酸得眼尾都皱起来。 “怎么这么酸啊!”九儿撇撇嘴,皱着眉头咽下去。 他笑了笑,牵起他的手,去买桂花糕。 皇宫—— “他已经熟睡了,朕让人在酒里放了不少,应该够他睡上好几天。” 九儿坐在榻边,像平常一样戳了戳王爷的脸,确认他真的睡着了。 一旁的皇帝继续出声:“他难得在朕这喝这么多酒。” 逛完街市之后,穆展言就以送行商议为由召穆卫影进宫,然后借机下药将他迷昏。 他伸手替王爷把鬓角的碎发理了理,俯身在他额上落了一个吻。 “走吧。”他说。 “叶兮容啊叶兮容,朕当初只是用你牵制他,可从未想过你能做到这般地步,”穆展言一边跟他一起走出来,一边苦笑,垂下头,眼里逐渐落寞,无奈地说,“你这是,想让他恨死朕啊。” 穆展言抬头看着他,眼底又多出些不舍,犹豫着问:“你真的想好了吗?” “嗯。” 昨日里他进宫,就跟穆展言商量好了——他替王爷去漠北。他易容成王爷的样子,坐上他的马车,若是漠北出手加害,则借此出兵征讨;若是漠北没有出手,就让他代行谈判事宜,直至归来。 虽然是步险棋,但是目前最优的解法。 九儿被宫人领着到了一间摆满脂粉的房间,里面还挂着一身绣金华服。九儿上好妆之后,又在宫人的伺候下换上华服。 穆展言在屋外等着,见他出来,差点真的以为是穆卫影追了过来。 “虽说穿了好几层衣裳,但看上去还是比他瘦了点,”穆展言替他扯了扯衣角,语气里掺杂了复杂的情感,“眉眼倒是像的很,朕差点也分不清了。” 穆展言领他出来,指着外面的马车和使团模样的人们,“这些都是死士,随你一同前去,到时候可以里应外合。” 他走过去准备登上马车,穆展言叫住他:“叶兮容,你后悔还来得及。” “损失一名大将和损失一名乐师哪个更有利陛下您心知肚明,不是吗?” 他利落地登上马车,不想再犹豫,怕自己也会不舍得。 穆展言望着缓缓起步的马车,皱起了眉,突然觉得身后空无一物,万古长空皆寂寥,就好像一下回到了四年前自己做出那个追悔莫及的决定之时。他这一生,励精图治,却百身莫赎。 马车队伍浩浩荡荡地招摇过市,还未落下的残月,散出凄冷的光,照亮似乎失了魂一般寂静的京城。 中间的马车里,九儿掀起帘子,皱着眉,回望那轮月,绣金的华服上湿了两点。 “美人卷珠帘,深坐蹙蛾眉。但见泪痕湿,不知心恨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