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4 相见欢
是日清晨,寻常百姓家的晨炊刚刚点起,便有一辆华盖马车从太子府驶出,急匆匆奔向了京郊的方向。 不知过了多久,马车才悠悠停在了一处幽雅的别苑门前,殷无戾掀帘从车厢里钻出,脚一落地便忍不住蹙了蹙眉。 林间的清晨雾气大,湿气也大,他披了身薄寒抬脚步入院中,步履匆匆间竟是难以掩饰的慌张,却又隐隐生有几分怯意。 待绕过几座曲水游廊,眼前豁然是一方临江水榭,这座别院建在山上,引的是山上的活水,仔细去嗅甚至能嗅到空气中若有若无的硫磺味。 乌栖早就在水榭之上等了他许久,或者准确来说,是跪着等了他许久。 影卫的五感胜于常人,几乎在殷无戾出现在附近的那一瞬间他就已经察觉到了殿下的到来,尽管心里早有预料,可乌栖还是无由的觉得心头一窒。 看来殿下这是连早膳都没心情吃,收到他的书信便急匆匆地赶来了——分明已经气到不愿意搭理他,却还是用最快地速度过来了。 殿下是真的想见迟鹤听。 意识到这一点,乌栖暗自苦笑一声,默不作声地将头埋的更低了些。 视线里突兀地闯进了一双深黑色的鞋尖和一方玄色衣摆,有熟悉的沉香涌入鼻腔,乌栖不敢抬头,只哑声开口道:“属下揣测殿下的心思在先,私自做主在后,自知身犯影卫大忌,求殿下责罚。” 殷无戾一句指摘还没说出口,这人倒是认错认得痛快,他顿感气结,嘴巴张张合合,愣是被气得一句话也说不出口。 “好啊,好啊,”殷无戾简直快被气笑了,“看来是本君平日里太过纵着你,才让你越发有恃无恐,仗着本君的宠爱擅作主张!” “本君昨天是怎么说的,本君有没有和你说过,从今往后我和迟鹤听桥归桥路归路,他是生是死与我何干?谁让你私自去找迟鹤听,你连本君的话也不屑听了,你可还记得你是什么身份?!” 他等了迟鹤听整整三天啊,不是三个时辰,而是整整三天!就算不愿见最后一面,想和他前尘往事一笔勾销,也应当给他回个一言半句啊……怎么就能忍心让他枯等整整三天呢? 他年少遇君子,便将一颗痴心尽数系在了迟鹤听的身上,往后所思所想所念皆是这一个人。 知他重礼,分明自小是一个坐不住的性子,却也愿为他改掉一身陋习; 知他面薄,便也愿效仿君子,甘作柳下惠,处处尊他爱他敬他; 知他为迟家所累身心俱疲,便不忍心他再深陷波云诡秘的朝堂,自己堂堂嫡子,明明天性好强不甘心将皇位拱手相让,那时一心想的竟然是退居爵位放弃争斗,好成全他心心念念的一生一世一双人。 可当年他痛失母后,像一条丧门犬一样被赶出羽都时,他的鹤听哥哥没来见他最后一面,甚至没有留下一句山高水长,望君切记珍重。 殷无戾当真不怨吗,怎么会不怨? 他在牢里诸事不知惶惶不安,做梦都是迟鹤听守在他身边,待一梦黄粱,等天光乍现时,他还是孤零零一个人听着狱卒骂骂咧咧地一口一个孽种。 他当年有多爱他的鹤听哥哥,入九嶷后的业障便有多深,三千红尘丝扰他修行,想必也是这般的不可教化才让段墨白最终以一句“得徒如此,吾之羞”来定他五年的相伴。 鬼知道他动笔写下那封书信时有多忐忑,太过狎昵徒增尴尬,太过冷淡自伤三分,思来想去才约他今天于羽宫后山见面,那是他们初次相遇的地方。 结果呢,他从天亮等到天黑,又再次从天黑等到天亮,足足三天,只等来了失望,再一次的失望。 “身为影卫,违逆主子命令,按律鞭十,未经主子吩咐便妄自做主,同鞭十,你且记着,回府后自行去领罚。” 殷无戾也是被气糊涂了,一时气急之下说话完全没了轻重,也未曾注意到眼前人在那一瞬间突然苍白的脸色。 乌栖不怪殷无戾罚他,他陪了殷无戾十几年,知晓他此刻只是气急败坏,说的话不能完全作数,可他还是被殷无戾无意之间吐露的“你可还记得你是什么身份”打了当头一棒。 他是什么身份?他什么都不是,他只是殿下的影卫,只是一个低贱到死后不留一点痕迹的鲛人。 殿下这么问,是在让他时刻警醒自己的身份,是觉得他已经逾越了一个影卫的界限了? 乌栖的唇色发白,比起二十鞭,这个念头才是所谓诛心也不过如此。 这是殿下第一次拿自己的主子身份压他,从他进宁王府,殷无戾就没有拿他当过下人对待,可这次却要他记住自己的身份。 ……殿下是不是已经开始厌烦他了? 乌栖想开口解释,他想说他之所以会擅自做主只是想让他开心,他知道殷无戾对迟鹤听情深,那些老死不相往来的话都是酒后的气话。 殿下怎么会这么容易就放弃迟鹤听,他当年被伤的那么深,回京后也还是不舍得伤害迟鹤听一根毫毛。 ……他真的做错了吗? 乌栖突然觉得脑子里乱乱的,他的目光有些迷茫,也许殿下是真的厌恶有人窥探他的心思,那他以后不这样了。 他会听话地做好一个影卫该做的事,这样殿下就不会厌烦他,也不会赶他走了。 乌栖的精神有些疲惫,这一夜他的情绪大起大落,影宫里的那些回忆更是他经年不能提的陈伤,往往想起就是伤筋动骨。 他微抬视线,却正巧和殷无戾四目相对,殷无戾被他眼底的迷茫刺了一下,那一瞬的心突然就软了。 晨间湿气太重,殷无戾的怒气散了些,这才注意到乌栖还一直跪着,脚下的石板又冷又硬,他注意到乌栖的膝盖上已经被寒气洇湿了一片。 影卫的服饰清一水的玄黑,沾上的水渍不仔细看根本看不见,殷无戾猛地记起他们影卫往往一身的旧疾,尤其是关节和膝盖更是积伤。 他猛地闭上眼,往前走了一步,只得无奈地弯腰向乌栖递出了手:“起来吧,地上冷,别跪着了。” 乌栖本就敏感自卑,平日里就不敢有所僭越,就连想光明正大地看一眼殷无戾也要等他睡着后再偷偷摸摸地从窗户溜进去,眼下他刚刚在心里夯起了一道名叫“尊卑有别”的墙,怎么敢再做僭越身份的事。 乌栖怔怔地看了一眼殷无戾伸来的手,心里就已经有一个声音提醒他注意身份,于是他微垂眼帘,单手撑着地,硬是借力自己站了起来。 殷无戾的手尴尬地垂在空中,只好自己收回来,他扭头看向不远处的屋子,心知迟鹤听就在里面,可到如今,他反而不敢去看了。 他怕自己再次心软,就狠不下心和他的鹤听哥哥一刀两断了。 “一会送他回宫吧,他既然不愿见本君,本君便……如他所愿吧。” 殷无戾最后深深看了一眼,刚欲转身离开,就听身后的乌栖开口。 “……不是。”两个字刚吐出口,乌栖就蹙了蹙眉。 他下意识地开始斟酌自己的用词,连忙改口道:“殿下,迟公子有样东西想还给殿下。” 殷无戾不明所以,乌栖却不会再像往常一般自作主张地开口解释了,他只低垂眉眼:“殿下自己进去看看吧,属下不便多言。” 殷无戾觉得眼前的人突然有些奇怪,可究竟奇怪在哪里他又说不上来,只好拍了拍他的肩,而后便与他擦身而过。 “吱呀”一声,房门被从外打开,殷无戾刚一脚踏进,就迎面撞上了一个小孩儿。 迟归远一直守在迟鹤听的床前,他不解为什么爹爹还不醒,想让爹爹起来陪他说说话,可摇来晃去的,迟鹤听也没有任何反应。 现下听到身后的动静,小孩儿就像一只惊弓之鸟,瞬间地将床榻上还在沉睡的人护在了身后,警觉地盯着殷无戾看。 殷无戾的身形一僵,麻痹感一路从头皮延伸到四肢,让他瞬间一动不动地呆在了原地。 那一瞬间,好像有什么东西突破了冻土,殷无戾看着眼前这个除了眉眼间酷似迟鹤听、其余面容几乎与自己小时候别无一二的小孩儿,脸上的表情裂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