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4风雪
仔细看来小姑娘和拉维尔还是有些微不同的,她眼角并没有那颗枯血色的泪痣,脸更小一点,带着婴儿肥,笑起来露出缺了口的齿列,眼睛眯成道月牙,灿烂如朝阳。拉维尔不会这么笑,他是含蓄内敛的,抿着嘴稍微弯一弯眉眼就算得上很愉悦了,正如照片里那个小男孩。 要不是图耶看到一头长发先入为主,分清兄妹俩其实不难,他们长相相仿,气质却有日月之隔。 “你们俩也太像了。”图耶拿起相框,他还没见过小时候的拉维尔呢,穿着小衬衫和背带裤,像个精雕细琢的洋娃娃。他看看左边的男孩儿又看看右边的女孩儿,不太能想象长大后的拉维尔剪短发的样子。 图耶支着脑袋,眼神从两个小孩身上移到旁边,照片背景是一栋南方风格的米白色洋房,应该是在房子前的庭院里拍的。院子整洁漂亮,开满了粉白色的小花,两个大人一左一右站在双胞胎身边,手搭在孩子们肩上,是亲昵的姿态。他们看向摄像机的眼神温暖如满园春色,不带一丝阴霾,是阳光下最幸福不过的一家人。 拉维尔见他感兴趣,便由着他研究,自己从另一边下床往卫生间走:“她和我是双胞胎,只差了十几分钟。” 拉维尔的语气有些低沉,他没说更多,打开房门出去了,图耶把透明相框翻过来,照片背面写了一行字,“父母与我、伊丝塔,摄于布尔卡尼的家,新纪137年。”字迹尚且稚嫩,出自十九年前的拉维尔笔下,这果然是洛伦佐一家的全家福。 图耶低下头无意识地用指尖去摩挲“父母”这个单词,片刻后把相框重新摆回原位,表情有些茫然。他没体会过亲情这种东西,更别提和家人拍一张用作纪念的照片,看着这样温馨的画面,他觉得新奇又难以理解。 他想到童年阴冷潮湿的黑房子,忽然想去晒晒布尔卡尼的太阳。那是个四季皆夏的海滨城市,从本市过去需要坐两个小时的飞机,他在旅游宣传片上看到过,碧海、蓝天、金黄色的沙滩和成排椰树,美好得像另一个世界。 等明年,图耶暗自打算,他可以带着阿佩普,换个暖和点的地方过冬,省得在旧城挨冻。 拉维尔洗漱完来叫图耶,边打开衣柜拿今天出门穿的衣服。图耶觉得复诊而已他自己去就行,不用麻烦人陪着,显得他像个生活不能自理的残废。 “不麻烦,”拉维尔听完图耶的话,手里拎着毛衣和休闲裤,平静却不容置喙地对他说:“你还需要做一个详细的脑域检查,而我要去精神科拿临床病例报告,正好顺路。” 图耶毕竟迷失过一次,能从永夜中醒来的哨兵少之又少,谁也不知道会留下什么后遗症,他底子本来就差,结合又不是万灵药,没法解决所有隐患。他昨晚进行疏导的时候发现图耶的精神图景发生了些奇怪的变化,说不上是好是坏,要看过检查结果才能确定。可图耶对脑子里的问题一点也不在意,让他一个人去医疗中心恐怕拆个线就完事了,绝对不会多余往精神科走一趟。 图耶确实是这么打算的,他没感觉有不舒服的地方,何必多此一举做什么检查,有这时间不如多打几局游戏。然而拉维尔态度坚决,图耶懒得为这点小事和他吵架,揉着一头乱发老老实实去换衣服了。 走出房间,客厅里有些冷,透明玻璃门没关好,冷风呼呼地吹散了满屋暖气。图耶紧了紧衣领,看见总喜欢待在阳台上的烟黛居然窝进了它从不屑睡的小黄鸭毛毯里。伶仃细脚压在毛绒绒的肚子底下,灰蓝色腹羽间漏出一点青黄,阿佩普探出脑袋来,吐了吐信子和图耶打招呼。 “怎么睡进来了?”图耶这几天习惯阿佩普见色忘主,整天跟着烟黛乱跑,影子都见不着半点,冷不丁遇见它还有点眼生。 烟黛挪了挪身子把阿佩普压回去,伸着脖颈往窗台点了点,它和图耶熟悉了,倒没最开始那么不爱理人,但也算不上多乖巧。臭脾气一看就是和拉维尔学的,图耶腹诽着,推开阳台门。入目是一片冰清玉洁的白,房檐边垂着几根晶莹的棱锥,原来是下雪了。 “嘶——”图耶打了个寒颤,好冷。背后伸出一只手帮他把窗户关上,拉维尔的声音响在耳旁:“别这么站着,外面风大,你穿得少,小心着凉。” 图耶偏过头,他们的距离很近,轻易就能看进拉维尔浅色的眼睛。玻璃珠一样清透的双眸认真地注视他,看得图耶不自觉的退后半步。他挠了挠后颈,手掌下的皮肤微微发烫,居然有些应付不来这份纯粹的关心。 好在拉维尔没注意到图耶的无措,他转身去厨房准备早餐,图耶松了口气,默不作声地躲回书房。门后,图耶锤了两下闷闷的胸腔,对收拾得整整齐齐的房间怎么看怎么不顺眼,伸脚把堆在床尾的光碟踢倒才舒服些。高塔里的人都有圣母病,尤其是拉维尔,和他们待久了会变得奇奇怪怪,图耶边穿衣服边想,他得快点离开。 他们早餐吃得烤松饼,冰箱里的果酱吃完了,只能用奶酪凑合,图耶嫌不够甜,随意塞了两块下肚就说饱了。拉维尔就没见过这么爱吃糖的人,那几罐果酱他觉得腻口,放了很久都没吃,图耶才来几天,连瓶底都空了。 出门时图耶想叫上阿佩普,小蛇有了新的取暖工具,盘在烟黛身边尾巴都不带动一下,烟黛也被传染了懒散,缩着脖子如老僧入定,两只精神体挤挤挨挨凑在一块,根本不搭理他们。 图耶气结,手指用力,一把将羽绒服拉到最顶,恨不得连头一起埋进去,拉维尔无奈摇头,给烟黛下了看家的命令,回房找了条围巾出来。他不畏寒,围巾买回来一直闲置着,好不容易能派上用场。拉维尔心说,家里多了个人,倒是挺有利于废物利用的。 图耶裹得只露出一双眼睛,门外温度骤降,厚实的针织围巾挡住寒风,竟不觉得多冷。他听见拉维尔边走边对他说:“待会儿去超市买点东西回家吧,你要一起吗?” 家?高塔哪里算得上他的家,他又哪里有家呢?图耶呼了口气,蒸汽飘出来凝成白雾,模糊了视线,心脏处更闷了些。他们深一脚浅一脚走在雪地里,就当拉维尔以为图耶在无声拒绝时,身边传来一声低低的“好”。 或许是这个冬天太冷,独行客也开始贪恋起转瞬即逝的温暖。就当是在春天到来之前,暂且找个屋檐,避避风雪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