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香
一道白光闪过,蒙六接住齐掌柜打赏的碎银。他颠了几下,放到贴近亵衣的布兜中,上前几步,冲着齐掌柜乐呵道:“掌柜的,多谢了。” 齐掌柜不愿蒙六再靠近他店一步,摆手叫蒙六赶紧离开。 还没天黑,蒙六想先回家一趟,把银子藏家里。 胸口揣着银子就像揣着一块儿烧红的木炭,浑身都不得劲。他加快脚步,顾不得他走过时男人女人向他投来的嫌恶目光,闷头向前倾着身子往家那边赶。 出苍都,向东五里地,就是蒙六住的地方。 一排排低矮的土房坐落在这里,幼童光着脚在房子间的土道上跑来跑去。 蒙六一把抱起撞倒他身上的小牛,吓唬道:“你再乱跑,晚上我就把你抓走。” 小牛虽然怕蒙六,但他被吓唬惯了,从蒙六手中挣脱后,他跑出几步远说道:“我不怕你,哼!” 蒙六做出打人状,小牛的拳头也学着蒙六挥了几下。玩伴叫他,小牛临走前还和蒙六说:“你等着。” “我等着。”蒙六回了一句,大手拍上自己的胸脯。 蒙六摸到胸间硬物,这才想起自己正事还没办。 进门,落锁,脱外衣。 他从布兜里掏出那几块碎银子放到床上。 他拿银子时,看到布兜上有几处开线了,等一会儿他要去小牛家借个针线。 要不是有一回揣在腰上的银子丢了,蒙六也不会在自个儿亵衣里缝个布兜。他不会针线活,针脚缝得歪歪扭扭,不过他亵衣的布料粗糙,怎么穿都是不舒服的。 扯了扯身上的衣服,蒙六走到屋子的东南角,蹲下身,挖开两块砖,从里面掏出一个陶罐,伸手进去又拿出一个红布包来。 他打开红布包,露出里面的二十几块大大小小的碎银,数了一遍,接着把床上的几块也放了进去,包好后放回陶罐里。 蒙六没着急把罐子放回去,他去院子里转了两圈,趴墙头看了看,见没人,转身进屋把陶罐埋回土里。他盖好砖,用手使劲拍平,又站起身,大脚在上面踩了十几下。 蒙六刚想穿衣服,结果他又走回埋银子的地方跳了跳,脱下鞋在上面走了几个来回,觉得没什么事后,才穿戴整齐出门了。 小牛家没人,蒙六想起这个时辰村人们都去田里上工了。 那就明日再来。 蒙六回去煮了碗面条,就着蒜和腌好的辣椒,吐噜吐噜吃了三碗。刷了碗就往村头走,正好遇见个要去出摊的货郎,蒙六跟他买了几个糖块,又回到村里找小牛,把糖块给小孩们分了。 天黑后的苍都依旧热闹,然而再怎么热闹都和蒙六无关。 他驾好驴车,叼着根方才在路上揪下的狗尾巴草,坐到几十步外的石墩上数星星。 别说旁人受不了,便是和这些东西打了好些日子交道的他也没习惯。 就在蒙六看星星看得快要睡着时,一道粗犷的声音从他耳边响起,“蒙六,醒醒!” 蒙六睁眼,见孙嫂子脸上围好厚厚的布巾等着自己,忙站起身从怀里也掏出布巾围到脸上。他一边围布巾一边和孙嫂子说:“每回听到嫂子声音,都以为是个男人和我说话。” 孙嫂子瞪了他一眼,知道少年是在和自己说闹,所以她也回了一句:“没见到你之前,我还真不知道世上竟有如此丑陋之人。” “唉,没办法,打娘胎里就这样了。”蒙六和孙嫂子一齐把缸搬上驴车。 孙嫂子回道:“我也是打娘胎里就这样了。” 蒙六牵着驴往前走,孙嫂子在他身后跟着。 “孙嫂子,我蒙六可佩服你了。” “佩服什么?佩服我声音比你爷们儿吗?”孙嫂子讥笑一声。 “不是。”蒙六摇头,“佩服你儿子读书好,听大壮哥说学堂的先生逢人就夸他。” 听到蒙六说自己儿子,孙嫂子声音里带上了笑意,“习文争气。” 一说起自己儿子,孙嫂子的话就止不住了,蒙六就侧头听着,偶尔附和两句。 一直到第一户人家,孙嫂子才止住话头。 不是她不想说,实在是秽物的味道十分呛人。 蒙六第一日来干活时,抱着木桶吐了半个时辰。 屏气把木桶里的粪便倒进缸里,蒙六实在是想不明白为啥有人管这玩意叫夜香。 胡乱思索间,蒙六和孙大嫂走过一家又一家。 便是走完人家,蒙六也不能回家。他和孙大嫂等到卯时开城门,驾着驴车出了城。 看到刘壮时,他正蹲着,手里拿着根木棍在地上瞎画,见孙大嫂他俩过来,撇下木棍朝他们跑了过来。 刘壮这人虽名为壮,但人一点儿也不壮,相反有些瘦弱,人也白净,但浑身力气,连蒙六都比不上他。 就是如今还没成家。 不是没有媒人上门,一听刘壮是运夜香的,他爹还瘫了,哪个都没下言了。 把驴车交到刘壮手里,蒙六又同他说了几句。本想再调笑刘壮几句的,但一宿未睡困意上头,蒙六匆匆告别刘壮和孙嫂子,迷迷糊糊地就往家里走。 到了家,他也不能到头大睡。 蒙六脱下衣服扔到院子里,抱起柴火烧水,走到厨房里拿起昨日中午剩下的馒头咬上几口。 嚼了几下,嘴就不动了,靠在墙上打起呼噜来。 身子渐渐软了,一歪,蒙六差点儿跌到地上。他揉揉眼,把手里剩下的馒头吃完。 这时候,水也烧好了,他把院子西边的木桶搬到屋里,往里面倒上水,然后整个脱光,跨坐在木桶中。、 打了两次皂角,蒙六在桶里又睡着了,直到水变凉悠悠醒来,胡乱用布擦了擦,穿上摆在床边的衣服。 这才把自己的身子埋到被褥之中。 熟睡前,蒙六突然起身,光脚下地,又去屋子的东南角转了一圈。 这一日,苍都的胡太尉府被抄,全府上下一百零三人投入牢狱。 慌乱间,士兵们并未留意从太尉府南墙的狗洞中钻出的稚童。 街道上熙熙攘攘,胡岺死死咬住嘴,不让自己哭出声来。跑出太尉府前,母亲塞给了他一个木盒,并且告诉他:“活下去。” 可是六岁的胡岺并不知道怎么才能活下去,但是他知道此刻想活下去就必须跑得远远的,离太尉府越远越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