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羚文学 - 耽美小说 - 春潮带雨晚来急在线阅读 - 第九章 当时明月

第九章 当时明月

    滴答。

    血珠顺着指尖落在森冷的白岩之上,开出一朵红艳妖冶的小花。

    云归唇色发白,咬紧贝齿,任由少年将衣带绑在他右臂伤口上方扎牢止血,自嘲这条胳膊真是多灾多难,从未好利索过。

    少年抬头认真地看着他。

    “我要他死。”

    刹那间与他年纪并不相符的阴鸷神色在那双明亮的眼眸中一闪而过。

    云归看得真切,却错以为他所指是方才遍寻二人不得骂骂咧咧离开的妇人,只好揉了揉他的脑袋,低声道:“你还小,心思不该是打打杀杀,生生死死。”

    少年抓着他的手腕,神色松懈下来,无端笑道:“我会活着离开这座王府。谁要学黄鹂鸟唱歌,谁要整日里浓妆淡抹,谁要去取悦什么殿下……哈哈,皇子,成王,将军?终归是个彻头彻尾的败类!哥哥,你会同我一起离开这里,对吗?”

    云归心下惊愕,他说话虽显颠倒混乱,却满含弦外之音,“你为何会说这些……”

    “哥哥,我可以直接唤你的名字吗?”少年死死捏着他的手腕,迫使他后背抵着坚硬的石壁,无法拒绝越来越近的、不属于他的呼吸,“云归,或者说,曾云归?”

    云归心里仿若轰然坍塌一角,将他尘封在心底十数年的记忆暴露人前,而他,不敢承认。

    “不是,我不是……”

    “我知道你的一切。”

    少年仍旧笑着,只是那笑容几分凉薄,“为什么会被送进成王府,你跟我有同样的理由。哥哥,你的接应,是我。”

    云归摇着头,“不,不是……没有,我没有接应……”

    “你连承认自己的身份都不敢么?”

    “我不认!”

    云归一把推开了他,摇着头后退,转身就跑,仿佛身后跟着洪水猛兽。

    他不记得来时的路,跑累了便靠在墙角大口喘息,眼前景象层层重叠,胸膛剧烈起伏,一颗心快要跳出嗓眼,堵塞喉咙阻止呼吸,四肢百骸阵阵发麻,手脚冰凉。

    好难受。

    “怎么搞成这幅样子。”少年神出鬼没,阴魂不散,掰正了云归的肩,捧着他的脸道:“哥哥,你不信我,我不怪你,但你不能不认我。哥哥,你真不记得我是谁了吗?”

    云归喘息急促,“我不记得……”

    “当初曾家被灭满门——”

    “不,你不要说了,不要再说了……”

    少年用手指揩去他眼角的泪痕,柔声道:“没关系。哥哥,我叫朗轩,你记住了,明朗的朗,轩辕的轩。你叫我的名字,现在,就现在。”他近乎偏执道:“哥哥,你喊我一声,好不好?”

    云归轻道:“朗轩……朗轩……”

    为何他全无此人印象?少年对他突兀的热忱与执着究竟从何而来?

    “从前你都是喊我‘轩儿’的,做什么忘了,你真是太坏了,哥哥。”

    少年眼底的幽光将他衬得像极了一头恶狼,专为捕猎而生的森白犬齿危险地抵在云归颈侧,猎物不自量力的逃离举动显然触动了他最后一丝理智,不顾一切地张口撕咬着送到嘴边的鲜rou。

    少年的横冲直撞使得云归汗毛直竖,手脚并用把人踢开,警告他不许靠近,少年置若罔闻,直接将他扑倒在地,后脑勺狠狠磕在青砖上,眼前天旋地转,陷入沉寂。

    承和十年,梁朝皇族同室cao戈,兄弟阋墙,蓟王图谋不轨,与时任太子太傅的两朝元老曾秉文里应外合,犯下不臣之罪。淮安侯协城防司平定叛乱,蓟王终身幽禁于诏狱,曾秉文则在事败当晚挥剑自刎。此后,曾家被抄三次,男丁尽数斩杀,女眷三千里流刑,漫漫长路,死尽绝矣。

    “归儿,云之一字是你母家姓氏,你娘亲出身江湖草野,与西南云氏一族断绝关系,才得以成全这段姻缘。如今曾家不保,倘若幸运,你们母子二人共存,倘若不幸,你当隐去本姓,自寻出路。”

    “东门逐兔,岂可得乎?吾儿,爹爹已为叛臣,你……万勿与我生出任何牵连,仍做良人。”

    火光冲天,热浪迭宕,梦中面容模糊不清,虽隔咫尺若视楚天。

    蓦然惊醒。

    云归躺在陌生的软榻上,心口不适业已消弭,一室静谧。

    金丝纱帐榻前垂落,将帐外烛光滤去刺眼光芒,如月光般柔和温凉。

    衣袂抚帘,流苏轻动,环佩脆鸣声声入耳。

    “殿下……”

    云归心下发虚,声色软了不少,正思忖怎么搪塞过去,忽地听闻一声轻笑。

    “公子喊错人了,我不是王爷。”来人挑起纱帐,坐在榻前矮凳上,“手伸给我,我替你把脉。”

    云归见他双目色浅,漫无所视,原是有疾,便强忍下羞愧,伸出手去。

    “贱名君砚,微字衍玉,因医术受到王爷赏识,入府三年。此处是我燕居之所,离北苑一箭之地,在我身边伺候的小丫头路过后罩房时,见你与一小儿玩闹,险些逾越禁制,便说与我听,我出去瞧了瞧,谁知你昏倒在地,那孩子也不见了行踪。”

    君砚细细摸着他的脉象,眉头轻蹙,“合欢蛊,王爷逼迫你的?”

    云归下意识摇头。

    “那便奇了。”君砚低吟浅笑,“横刀夺爱么,倒不像他行事。我当他朝秦暮楚,身边的人多了去,何必强人所难。”他心思通透,又道:“不知公子尊名?”

    “云……云归。”

    “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

    “曾……曾照……”

    弹指间,神思恍惚。

    “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小山词说是写景,又情愫暗生,正是‘东边日出西边雨’,玄机藏在不言之中。归儿的名字裁取诗情,人亦如其名,曾为惊鸿照影来,任是无情也动人。”

    “那季哥哥的名字有什么蕴意呢?季少一,听着好简单。”

    “简简单单的不好么,大音希声,大象无形,我一生所求,无非真切与平淡。”

    “方才你把我说得那样好,然而我并不是那样好的人,轮到自己却是另一番说辞,什么简简单单,真切平淡,可见都是哄人的。”

    “做什么又挑我的不是……还在生昨日的气么?”

    “……”

    云归隐约听到了自己逐渐远去却愈发清晰的笑声。

    “不解风情。”

    他这样回答那人的局促与忧心。

    总角之宴,言笑晏晏,皆已昨日之日不可留,云归早早地就明白这个道理,却如楚人泊川刻舟求剑,他也在逆旅途中犯了痴傻,空戴南冠学楚囚而已。

    念起一人,心口便隐隐作痛。

    “词中取字,见笑了。”

    君砚看不见他的模样,却听出几分掩藏与隐忍。

    “云归在此谢过相助之恩,叨扰多有不便,天色已晚,也许……我是该回去了。”

    “何必这么着急,我这里连日不见外人来,你若能多留几刻,我也欢心。”

    云归摁着胸口忍过一阵心悸,才道:“还望海涵。”

    君砚缓声笑了,“我早已吩咐人去前院通报殿下,我想他会亲自过来的。”

    云归冷汗涔涔,“不,不是因为他……”

    君砚似乎察觉异常,再次捉了他的手腕,探向脉门,片刻之后,并指点向四门要xue,直到听取呼吸平稳匀长,才放下心来。

    不多时便听到庭院中传来声响,许是因为长久未见李初浔临幸此地,下人慌了手脚,君砚收了衣袖,端的是温和自然,迎步上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