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东宫之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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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归是自个儿想开的。 与其说是想开了,不如说是放弃了。 即便两情相悦,朝暮相处,也总要有人退步,包容不快意的事情,放下无可解的难题。 李初浔知错不敢是常态,是非面前不思悔过,间歇性良心发现,持续性唯我独行,看似对云归又惯又宠,实则妥协的筹码永远压在对方身上。 气泄针芒,堤溃蚁xue。 最先悟出这个道理的竟是云归自己——并没什么抱怨,只怪在意太多,他也痛恨自己细微多思的心境,也不善于应对敏感纤弱的情绪,更怕这些心绪激起的躲藏与回避之举被人视为装腔作势,然而事实只会若此。 越是卑微懦弱,就越想藏起来。 云归裹着被子里睡着了,李初浔怕他闷死自己,强行把他薅了出来,发现小东西生闷气居然没掉泪,甚为惊奇,虽然隐隐不安,但也没多想,揉了揉他的脸蛋,起床穿衣服去了。 寅时三刻,五夜漏声催晓箭,御街长道,轩盖相交,却是寂寂无声。 车马停驻朱门前,走下来的人大多身着朱、紫朝服,远远看去如烈火一般,皆是簪笏高门、凤毛麟角之辈。 入了朱雀门,便是大内皇宫之重地,着眼望去,旌旗日暖龙蛇舞动,宫殿风微燕雀高翔,威严庄重,亦雍容华贵。 一个多月了,李初浔潇洒这么久,早朝旷了整整八次。 自先帝改制以来,每五日一次早朝,四品及以上官员皆需点卯,相比从前一日一朝已减去诸多繁复,本朝臣工无不感恩戴德,可即便如此,成王殿下仍旧不思进取,一连四十多天不露面,他亲爹都没他忙。 至于忙些什么……不是夜夜笙歌,就是纵情酒色,用头发丝儿都能想明白的问题,京城人都知道。 皇宫朱门奉时关闭,李初浔晚点才到,小兵认旨不认人,为难得把脸憋成茄子色。 守门将领从城楼上张望,李初浔熟稔地跟他打招呼,那厮见到是他,两眼放光,飞奔下来,几乎滑跪在他面前,激动道:“殿下,我可想死你了!咱们什么时候回幽州?您带我走吧!守个鸟的大门!老子宁愿回长城线守烽火台!我要回去啊啊啊!” 一句三拐的腔调听得李初浔有些耳鸣。 “这是兵部安排,军令如山。” 他把缰绳递给小兵去拴马,敷衍一句,准备入宫,守将却再次将他拦住。 “我在这儿,没兄弟,没女人,也没仗打。” 李初浔笑着把他拽了起来,“你好歹长点志气。朝廷需要你卖命的时候,肯定许你死在长城边。” 守将眼见他错身而过,忽然喊道:“将军!” 李初浔恍若未闻,大步离开。 “我知道您被撤职了,幽州总督兵马元帅换了别人,一个当过几年知府的进士老爷,纸上谈兵,屁都不懂!” “我还知道,您从幽州回来时带的不足一千亲兵,三个副将,要么被兵部收编进城防司,要么卸甲归田,能免三年税赋!” “我是跟您从云南迁到幽州的,少说十年了,我想回北疆放马,跟瓦剌过过招,不是在京城走人情看脸色。” “将军,你别走那么快,我话还没说完。” 李初浔一巴掌推开贴了自己一路的脸,不曾想,摸到一手湿润。 “卧槽,你哭什么?你也跟我哭?!” 他几乎原地跳起来,一脚把人放倒,忍无可忍。 “滚。本王现在不带兵不打仗,你是朝廷臣工,又不是我家仆从。滚滚滚,该干嘛干嘛去。” 守将抹了把脸,说道:“再干一个月,我就回家种地。我老娘死得早,老婆也不知道跟人跑没跑,不过我要是能拿到免税文书,肯定有人愿意把闺女嫁给我。将军,我就想跟你道个别。” “回家种地,还娶老婆?”李初浔拍了拍他的肩膀,正色道:“巧了,我也这么想的……”一言未尽,怕吃闭门羹,着急忙慌走开了。 守将反复琢磨着他的话。 一拍脑袋,他悟了。 紫宸殿内,早有内侍等候,一人持烛火点灯,一灯传至诸灯,直至万盏皆明。 李初浔来得迟,但他太过幸运,龙椅上那位比他更迟,群臣足足等了一刻钟,才等来总管太监刘阶宣读罢朝口谕,众人面面相觑,鸟作群散,留下的要么是皇子,要么是权臣。 李初浔打心底里不想见陆岐,暂时也不想见他哥和他娘,正准备溜之大吉,蹄子还没撒开就被太子殿下当场绊住腿。 “父皇龙体欠安,皇子理应侍疾,成王这就要走?” 李初瑾这话是说给他一个人听的,除此外四皇子、陆相都在场,无论他怎样隐忍克制,寂静的大殿里仍然清楚地回荡着他的声音。 李初浔实话实说道:“上次侍疾,父皇被我气得病情加重,还说再也不想看见我,这次我再去,是大不孝。” 老四李初昀站出来当和事佬,“皇兄说笑了,你是……” “四皇弟善解人意,竟能看出我在说笑。”李初浔当场改变主意,“也许我们几人一同前往,兄友弟恭,父皇见了必然龙心大悦,病情有所缓解。您说是吧,陆相爷?还请陆相与我等同去,一家人其乐融融,岂非美哉。” 李初昀:“……” 他刚打算说什么来着? 陆岐听到一声“陆相爷”,花白的胡子抖了抖。 当朝并无宰相实职,只要位高权重,身为内阁辅臣,有六部衙门理事之权,都将被人笼统敬称一声“相爷”,然而陆岐原先封官武侯,统领京城防卫司,这些年皇帝逐步将他调入内阁,有大学士之荣称,在七位辅臣中逐渐有独霸鳌头的迹象,加之身兼武陟,可谓如日中天。 陆岐削瘦的脸上看不出喜怒,听声音却是儒雅随性,文质彬彬,起码心情还是不错的。 “老臣岂敢与殿下以亲友相称,不过是沾了儿女们的福分。不知小女近来可好?” “晚辈的话,陆相必然不信,您与商羽父女情深,如何不能亲自见几面,或者把她接回娘家,多住几天,随便怎么都好,我是无关紧要的。” “俗语云‘出嫁从夫’,出阁的女儿与父母之间也只剩个亲戚名分,商羽和殿下才是夫妻本家,是相敬如宾,同甘共苦过一辈子的人。” “夫妻……夫妻?陆相这般讲究尊卑礼数之人,要是哪天把您那三房姨太太全都称作举案齐眉的妻子,陆夫人怕不得闹翻天。” “初浔。”李初瑾出言制止他,李初浔漫然无所谓,“在呢。”转而对陆岐道:“恕晚辈无礼。” 陆岐皮笑rou不笑,与随后跟上来的李初昀相视一眼,默然无所对答。 刘公公领着一行人止步养心殿外,正待通禀,却听到杯碟碗盏落地的声音,旋即有人掀开帘子。 皇后娘娘搭着女官手臂,走得甚急,面露苦色,见到外面候着这么多人,刹那间内敛情绪,疲惫的眉眼间添了一丝凌厉,病容虽显苍白,妆面却一丝不苟。 众人行礼问安,周后简言短语,临走时倒是着意对俩儿子留了眼色。 李初浔就知道,梁帝见他准得生气。 看他娘的脸色,俩人估计是刚吵一架,火气还是热乎的,他这是上赶着当出气筒,夫妻吵架抓孩子打一顿,屡见不鲜。 李初瑾比他规矩,挑不出毛病,而他浑身上下都是刺儿,随便拎出件小事就是名状。 养心殿内,刘阶退居帝王身侧,微微躬身,听闻一句“不必行礼”后,见梁帝趁众人起身的空当,朝他招了招手。 “陛下。” “叫国师莫走,朕还有事与他相商。” 梁帝李怀瑾,年过半百,近来对长生与鬼神之说颇为信服,国师便是他新晋封的一名得道高人,此人来历神秘,连名字也不肯透露给旁人,但他修行多年,道行高深,还被司天监监正称作一面之师,眼下正是帝王身侧的红人。 刘阶当然不敢怠慢,恭谨道:“唯。” 李怀瑾微微点头,这才看向堂下,与陆岐寒暄几句,问过李初瑾几件政事,又听了李初昀的策论,问及他与陆岐二女的婚事,连连点头,看样子精神旺盛,半点不似身体有恙。 最后,梁帝唤了李初浔到跟前,从头到脚说教一顿,而后话锋一转,提及瓦剌与大梁交换国书,瓦剌使团八月末抵京,九月中旬再回北国,期间由礼部、户部与鸿胪寺共商盛举,至于互市、和亲之议,则需慎重决定。 “在儿臣看来,这两件事都办不成。瓦剌可汗厉兵秣马,太师莫顿亦非等闲之辈,俩人联手将草原各部统一麾下,已成为中原不可小觑的威胁。这种时候,什么互市和亲,都是空谈,瓦剌送国书遣使团之举,应当警惕。” 他说这番话,帝王脸色无虞。 李初昀却道:“互市乃两国边境百姓互惠之策,和亲亦是施行王道教化之法,古来如此,边鄙苦寒之境如何与我中原神州互搏,不足为惧。” “有道理,”李初浔抚掌赞道:“父皇,儿臣以为四弟头脑清澈,珠玑辩才,阵前气死莫顿应该不成问题。” 李初昀何尝听不出他反话正说,“皇兄此话……” “够了。”李怀瑾抬手,“老四年纪小,不通军务,你身为兄长,有教导之责,明嘲暗讽非贤者所为,你这性子,高傲自负,肆意妄为,与你母后如出一辙。” 皇帝陛下一想到这俩冤家就犯头疼,什么事也谈不下去,吩咐他们留后再议,独留陆岐一人。 李初浔跟着他大哥一前一后踏出养心殿,李初瑾似有邀他去东宫之意,直接问道:“今日可有空闲?” “没有。” “明天呢?” “也没有。” 李初瑾额头青筋一跳,压着性子问道:“那么,成王殿下究竟何时有空?” 李初浔抱臂笑曰:“昨天。” 李初瑾纵然好脾气,也看不惯他找抽欠揍,两人竟在皇宫大内动起手来,互相拆了几十招,主动停手。 李初昀转过回廊,看到两位一站一坐,一个看天,一个看地,一个问:“吃什么菜?”一个答:“甜的就行。” 李初昀莫名其妙,俩人躲旮旯角落里,以为有何秘密可窥,结果只在谈论午饭吃什么!? 李初瑾蓦然听到这个回答,起先一愣,反应过来,肺都快气炸了,碍于外人在场,不好发作。 冷声问道:“你来做什么。” 平时温和谦逊的大皇兄像是换了个人,说话比冰锥子还阴寒,飕飕地放冷箭,李初昀好巧不巧成了草垛子,一时语塞。 李初浔哈哈一笑,“四弟,你邀我去柳市,我还记得,你可别忘?” “承蒙兄长厚爱,臣弟岂会忘怀,算算时日,也就在明天了。明日午时,臣弟必在柳市恭候皇兄。” “客气。” 打发走老四,李初瑾把这位“没有空闲”的亲弟弟专程“请”到东宫——路上不知拆掉几条废巷。 他们之间,根本无法和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