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我信哥哥
从抵达曲州的第二日起,众人便有理有条忙碌起来,大批人马分散全州设点按需投粮配银,官兵既负责核实巡查,又十分关心民瘼,身体力行为民解忧,帮着做了许多事。 曲州虽有民怨,好在赈灾物资充足,抚恤到位,又有安民告示贴得十步一张,加之大小官兵与民同忧,渐渐便没有那么多埋怨了。 何况他手中有黑白无常给的小抄,日日勤恳救人,无数次从陋巷孤宅、荒地野林间寻回濒死灾民,连随他救人的官兵都惊叹不已,他只能推说“上苍悲悯”。 他忙得不能合眼,身边将士看他总拿着一张纸看,不免好奇上面写了什么,而他恐泄天机,便遮遮掩掩。 直到一日急于救人,大风一吹将那纸从怀中刮走,一旁将士捡起,诧异道:“这不是白纸一张吗?” 他这才知道,原来常人看不见上面的字,自己先前遮掩,竟是多此一举了,于是自那以后,当着人面查阅记录也面不改色了。 可旁人却心忧极了,以为危大公子cao劳过度,神志不清了。 这事禀告危应离后,他立即被弟弟提走,强行按在床上睡觉,那张纸也被危应离收了去。 好在急事已经办完,按条陈所述,曲州不会再有灾情伤亡,剩下冼、阚两州,纸上便没有记录了。 他们在曲州待了五日,粮银都已按额分配,效率之高,前所未有。 曲州一干谄上抑下的高官都被押送回京了,阜彰县令也写了奏陈,对于所犯之错追悔莫及,苏孟辞念他数日赈灾尽心竭力,便在送京的文书上替他说了几句好话,感动得他老泪纵横。 危应离留了位心腹在曲州,料理后续琐事。 这日他们整装待发,大队人马还未出曲州地界,便遇上两个衣衫褴褛形容憔悴的差役。 那二人见了他们,正如见了父母,百感交集地冲上前来,自报家门,请他们助他二人回京复命。 他们便停了下来,在路边茶摊坐下,问这两位差役是办什么事的,又怎会这般模样。 他二人原来是数日前奉命押人流放的,去的是冼州,为免路上被灾民纠缠拦阻,特意绕了路,可将人押到后,还未离开冼州,便在山野中被几个恶民抢了所有银粮。 他二人还说,曲州赈灾的事已传到冼、阚二州,不少灾民不顾知州劝阻,正赶来曲州。 危应离正好握住他的手,“哥哥现在知道,为何要先来曲州了吧?若先去冼、阚二州,粮银车马过不过曲州呢?不过,便要多花十数日绕路,过了,就算不被洗劫一空,也一定会引得民怨滔天。” 他点了点头,想到百姓凄苦,心中仍旧很不是滋味,但也唯有竭尽所能而已。 他又转向那两个差役,问道:“你二人可有什么凭据佐证身份?我们看过,才好差人护送。” “有的。”他二人说着取了牒文出来递与他。 他接来一看,只是瞥了一眼,便大惊失色道:“这、这怎么可能?是不是弄错了?” 二位差役接回看了看,说:“没有错呀,将犯人恭必衍押送至冼州配所。” “这个恭必衍,可是大将军府那位?” 差役应道:“谁说不是呢?” 他蹭地站起来,太过惊诧激动,话说得也不顺畅:“他那样权大势大的人,怎会被流放?究竟是何人陷害他?京中竟无人仗义执言吗?” 危应离想拉他的手顿在半空,脸色也迅速冷沉下来。 差役被他吓了一跳,惴惴地说:“我二人押他,也是一路胆战心惊,生怕得罪他。可他被流放,又确实不冤,连宫大将军也求不得情,谁教他闯入宫去抗旨退婚,死也不娶洛云公主呢?” 苏孟辞耳边嗡的一声,还不太清醒,恍惚地问了声:“什么?” “这样大罪,流放已是轻的了,何况上头早有吩咐优待于他。他既不用杖脊刺面,又不用戴枷步行,甚至所谓冼州配所,也只是座大宅子。” 即便如此,恭必衍也仍是待罪之身,背井离乡,孤苦无依呀。 他百感交集,心中一阵阵酸涩,眼前还翻来覆去地演起从前的事来。 前世他害死了恭必衍,如今也没能斩断孽缘,无论是不是他的本意,恭必衍到底是因他为情所困,才流放千里的。 “哥哥。” 他愁虑万千,以致于没有听到旁的声音。 “哥哥……” “哥哥!” 他猛地回过神来,侧眸望下去,对上危应离愠怒的目光,而后危应离便站了起来,拉住他朝马车走去。 那两个差役也追了上来,危应离吩咐左右,差几个将士护送他二人回京。 苏孟辞被拽上了马车,危应离按着他坐下后,脸色阴沉地看他一眼,然后便撩帘出去,命人牵了马来。 他知道危应离生气了,甚至不是一般的生气,生气到不愿看他,不愿和他说话,要自己策马而行冷静一番。 他隐约听见有人和危应离交谈,具体说了什么听不清楚,只听清危应离最后说了一声:“先去阚州。” 他心一沉,想出去商量商量,可握了车帘后,又觉得自己这样并不妥当。 并没有什么先去冼州的理由,硬要说的话,只是他有些私心,担忧恭必衍罢了。 他于是坐回车内,取出阴阳镜,心中许多疑问,都是关于恭必衍的。 他究竟该如何对待这人? 可不知是他心不诚、不专、还是不安,阴阳镜并没有什么反应,反倒泛出如水明光,然后现出一人马上而坐,剑眉紧敛,眸光冷厉的样子来。 他盯着镜中危应离的脸看了一阵,愈发明白自己有多教危应离伤心失望了。 他不由感叹,做人真难,或许还不如做鬼自在。 他将阴阳镜抱人怀中,胡思乱想道,若是自己这一抱的温暖也能传到镜中人身上,该有多好。 可惜外头天阴风寒,危应离哪里能察觉到一丝暖意呢?若是暖,也不至于眉头紧锁了。 之后几个时辰,危应离都不做声,更不上马车,而他心中也想了许多,决计专心眼前之事,其他的,只能静待峰回路转了。 而他手腕被绳结绞得生疼,看来危应离在外头吹风,气却没有消去分毫。 他略一思索,倾身将左右窗帘打开,让晚风吹进来,然后他便打个喷嚏,又大声咳嗽起来。 咳了没几声,外头便有些声响,车板一坠,似乎有人跳上了马车,而后车帘一撩,他一抬头,便对上了危应离的眼。 车内一时三面透风,他竟被冷得一抖,危应离眼里泛上一抹心疼,立即躬身进来,掌风一过放了窗帘,人已到他身旁拥他坐下。 哪里还有半分寒意呢?危应离一搂住他,他便暖得四肢发软。 他回握着危应离细腰,仰头问:“还有多久到阚州?” 危应离仍有些冷淡,“一个时辰。” 他要哄一哄危应离,却只想出个半吊子的法子,但一时别无选择,只能上手。 他去解危应离腰封时,危应离一把按住他的手,“哥哥做什么?” 他不仅不松手,还用力一拽,使危应离侧过身来,一脚踩在了椅上,后背抵上侧壁。 他把危应离膝盖按下,自己挪近一些,腰身就蹭着危应离长腿。 危应离眉头紧锁,长睫乱颤,看向他的眼神却有些愠怒隐忍。 “你火气这么大,还是脱点衣服泄泄火吧。” 他已将危应离腰封扯松,正要把衣领也拉一拉,危应离把他两手一齐攥住,一手拧到身后,一手压在车壁。 他简直像被枷锁拷住了。 “哥哥可知道,”危应离红了眼,声音也有些哑,“我的火要怎么泄?” 他朝危应离腿间瞥了一眼,心一惊,讪笑着说:“我只是逗趣一番……想让你消气。” “哥哥想凭嘴替我消气泄火?” 他愣了一愣,危应离又说:“倒也不是不行。” 说罢,危应离猛地拉起他,自己坐直了两腿一张,握着他肩把他按下,他膝盖磕在车板上,脸正对着危应离胯间。 “这是……” “哥哥既然很有自信,就让我见识见识你的嘴上功夫吧。” “胡、胡闹!”他自然懂了,却连训斥的话都说得没有底气,不敢大声,怕惊动了外面的人。 “我顺了哥哥的意,也是胡闹?难道要我送哥哥去冼州见别的男人,才不算胡闹?!” 危应离双眼湿润,说着别过脸去。 “我……我没说要去冼州,更没说要见谁……” 危应离不看他,“不说,就代表不想吗?” 他也很着急,挺起身来握住危应离的手,诚恳极了地说:“哥哥错了,是哥哥错了。可我对恭必衍,真的只有朋友情谊,他出了那样的事,我有些担心,也在情理之中。” 危应离眼中却有抹痛意,好似有一处疤痕生生裂开,即使时过境迁,却还是一样的疼。 他掏心掏肺地说:“我只希望恭必衍此生平安富足,不要和我有半分纠葛,我真是如此希望的。” 危应离终于肯看他,语气却冷冰冰的:“若他不能呢?” 苏孟辞一愣,总觉得这句话像锤子一般,敲碎了他心里一番圆圆满满的设想。 他的神情,似乎也使危应离印证了什么。 他突然十分难受,觉得孤独无助,可怜无望,或许是剖过了自己的心,知晓了自己对危应离的感情,才会如此脆弱了吧。 危应离脸色一变,突然将他抱起,搂到怀中捧起他的脸。 “哥哥?” 他有些看破红尘的落寞,“我知道,我不值得你信赖……” “哥哥……”危应离有些慌了,“我信你,哥哥,我信你的。” 而他心上阴云密布,仍说道:“我不值得你喜欢……” “哥哥!是我的错,只是我善妒而已。”危应离捏着他脸,低头深深一吻,“我错了,哥哥。” 他看着危应离,只觉自己如今就像秋风里堪堪挂在枝头的黄叶,摇摇欲坠却又理所应当。 可危应离如此紧张他,又让他觉得,就算死皮赖脸,也要扒紧树干,和这寂寥秋风、四季轮回作对。 他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便伸手搂住危应离脖子,闭上眼埋到了危应离怀中。 车外的风又冷又干,车内倒成了世外桃源。 危应离将睡着的哥哥横抱在怀,扯了自己外袍盖在哥哥身上,然后从怀中摸出一张揉皱的纸。 他单手将纸展开,心有疑虑地看着空白纸面,纸上确实没有字迹,甚至连墨痕都没有,可他分明能瞧见细小透明如水纹的痕迹在纸上浮动。 他低头看着哥哥温顺的脸,然后捏着那张白纸,将手递到窗外,可那纸要被夜风吹走的刹那,他却突然改变主意将它紧紧攥住,收回来又看一眼,然后粗略一叠收回怀中。 “哥哥,我信你。”他用微凉的指触了触哥哥的脸,像在提醒他,“可人最容易变了,哥哥也会变。我信今日的哥哥,眼下的哥哥,却不敢信明日,不敢信一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