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羚文学 - 耽美小说 - 苏某人的七世秘辛在线阅读 - 第三十章|就是一个自食其果

第三十章|就是一个自食其果

    苏孟辞今日收了摊,心情颇佳,一撩前衣,兜着沉甸甸铜板骑上了小毛驴。

    他一直想有只小毛驴,因为一日cao劳后实在走不动路,可惜他过得穷苦,温饱都顾不上,怎么有钱买驴骑呢?

    他骑驴走出一阵,才想起自己摊上笔墨字画还没收,急忙调转头去,却见个劲装男子站在他身侧,怀中抱着他摊上全数家当。

    他点头微笑,将贺义夸赞一番,然后两人一道回家,中途他还担心贺义赶不上,再回头却发现贺义正骑着高头大马。

    他倒没有抱怨,更没有羡慕,毕竟他一直都想要只小毛驴。

    走着走着,竟有许多面黄肌瘦的百姓跪地乞讨,他难过极了,便一把把抓起怀里铜钱散发了出去,也不知扔了多久的钱,只看到贫民越来越多地朝他涌来。

    而后他被许多只手拽住,突然跌下去,毛驴也不见了。

    他只慌张说没有钱了,却没有任何用处,一张张枯槁的脸贴上来,四周黑漆漆的,他伸出手挣扎,好像盼着谁来拉他一把,甚至朦朦胧胧,想大喊出谁的名字。

    那人大概很厉害,很重要,以至于他想不起那个名字,却仍觉得安心了许多。

    他听见一阵巨响,哐哐噔噔,好像有几根腰一般粗的铁链在空中飞甩,又在地上敲砸。

    身边的人突然一齐被拽走了,然后他看见黑白无常拴了人山人海,一走动便乌压压一片。

    黑白无常说要把这些人全押了去地府,他急忙阻止,从怀里一摸,掏出几片金叶子来,便拿来贿赂黑白无常,请他们放了这些百姓。

    黑白无常冷漠应允,把锁链一松,一群鸟雀哗啦啦振翅飞走。

    而后黑白无常便来索取报酬,他欲把金叶子递去,却发现自己哪有金叶子,他分明牵着一位锦衣公子。

    恭必衍玉簪束着墨发,他侧头时额角发丝轻扫,乖顺极了,而他眼尾圆润低垂,使他好像一只尚未满月的稚犬,眼尾一滴泪痣,又添无数风流。

    即便他没有开口,苏孟辞也分明听到他问:

    “你真的不要我了?”

    眼见黑白无常的锁链就要套在恭必衍的脖子上,他突生神力,拽着恭必衍退开十数丈,同时贺义已按他所想上前挥刀拦住了黑白无常。

    二位鬼吏将他斥责唾骂一番,他也解释辩驳了一阵,大约谈得不投机,他便拽着恭必衍飞走了。

    不知到了哪家宅院,沿着石板路一路往前走,只见处处悬着红缎,系着红花,还有噼里啪啦的鞭炮声,和此起彼伏的乐器声。

    然后看见大厅里有一群人,上座是几位长辈,堂前是一男一女,男的俊美,女的娇媚,他二人好像是在拜堂。

    他牵着恭必衍走近一看,那女子原来是他表妹谢嘉思,而那男子正是宫殊连。

    可当他看清二人面容,周遭颜色却突然一变,由红作白,由喜成丧,而他二人手中的牵红也化成白绫,宫殊连正微笑着要将白绫缠在谢嘉思脖子上。

    他震怒非常,走上前去,手掌那么一挥,白绫便被截断。

    他二人都望向他,谢嘉思泫然若泣地扑入他怀中,宫殊连则一把攥住他手腕,用眼神说:“这可是你叫我做的。”

    他怀里一空,手上也一空。

    一抬头,谢嘉思正被白绫勒着脖子,一回头,恭必衍被寒刃自后直穿心口。

    他愣在原地,目眦欲裂,冷汗直冒。

    一双微凉的手握住他的腰,宫殊连贴上来,在他耳廓一咬。

    那阴侧侧的声音传遍他的身子:

    “这样,你不就是我的了?”

    他回过神来,满心愤怒,顺手从腰侧一抓,拿着一样冰凉沉重的物件将宫殊连挥打开,然后去扯下谢嘉思颈上的白绫,又扶住恭必衍擦去他嘴角污血。

    谢嘉思伏在他肩上,奄奄一息唤他“表哥”。

    恭必衍眸光涣散,一脸委屈难过地摸上他的脸。

    他万分着急,低头一看,自己手中有面镜子熠熠闪光,于是急忙将镜子抛出。

    阴阳镜悬在半空一照,谢嘉思苍白的脸红润了起来,恭必衍胸前的血洞愈合上了。

    镜子又落回他怀中,他牵着这二人,先将谢嘉思送回姨母手中,又带着恭必衍回了大将军府。

    而后他捡起那段白绫,一拽便绑了宫殊连去见黑白无常,把这恶人交给他们处置。

    黑白无常却不肯收,只说他抓错了人,让他再抓。

    他疑惑不已,先将白绫交到贺义手中,然后跨上失而复得的小毛驴,再寻人去了。

    他回了自己的茅草屋,只见朱墙黛瓦望不见边,亭台流水应接不暇。

    他一停,墙壁便从四方落下,门扇一开一合,竹帘、画卷、轻纱都自己安置下来,屋内雅致馨香,很是温暖,但他分明记得家中屋漏雨淋,十分寒冷。

    于是屋里又冷了起来,他在床边坐下,时不时还有雨水滴落肩上。

    他拿出阴阳镜来,看看反面,两条墨龙摆着尾巴,慢慢游弋,动静间激起nongnong黑尘。

    又看看正面,镜面如水,一滴雨溅上去,激起一圈涟漪。

    他望着镜面,身临其境地看到地府幽冥,看见五道将军、酆都大帝,然后他一路走着,从逐鹿城到了京城,又去了许多地方,皇宫、谢府、戏馆、青楼……

    走着走着,他便走出了屋子,看见漆黑一片,烟尘弥漫,然后远处有一点亮光和一道身影,越来越近,摇摇曳曳。

    他迎上前去,身后房屋也跟着他去。

    他看见那亮光越来越大,原来是烛光,而那道身影仍旧朦胧,是因为来人一身玄衣和烟尘融为一体。

    直到几步之近,黑雾才淡去,危应离颀长身姿迈出迷雾,尚有几缕轻烟纠缠挂在他衣上,将他宽肩窄腰描摹得愈发绝色。

    而那被危应离修长手指握着的红烛,都显得贵气了许多。

    烛光淡淡扫在危应离身上,那张脸根本不需明光映照,自身便熠熠生辉了。

    危应离抬眸四下望了一番,而后走上前来,拉着他往后走。

    他一转身,原来就在床边,危应离牵着他坐下,仍旧握着红烛,柔声问他:“哥哥拿的是什么?”

    他低头一看,自己手中的正是阴阳镜,而阴阳镜中,他又到了地府,他正跪在地上,酆都大帝的声音如在耳边。

    “是什么?哥哥。”

    危应离一出声,他便只听得见弟弟的声音了,酆都大帝那一声“认罪伏诛”消失得干干净净。

    烛光耀得他双目有些痛,他眯了眯眼,回了危应离:“是阴阳镜。”

    “阴阳镜是什么?”

    “是灵宝天尊的宝具。”

    “有什么用?”

    他稍一思索,好答得完备,“可观过去,可料未来,可解百惑,可除千灾。”

    危应离眯起眼来,声音略沉:“既然这般厉害,哥哥也让我看看吧。”

    他点一点头,捧起阴阳镜来,两手一上一下将镜子扶住,立起给危应离看。

    危应离一动不动,只是眼珠垂低了一些,然后双眸明光变幻,似乎镜中一切都在变化,而且变化得很快,而他将镜中画面一瞬不差地收入眼中。

    苏孟辞觉得腕间有些疼,低头一看,原来不知不觉间,危应离握住了他手腕,更不知为何,弟弟的手十分用力,以至轻轻颤抖。

    “这些……都是真的吗?”

    苏孟辞眨眨眼,看了看弟弟失去血色的脸,又扭了扭身子去看阴阳镜,镜中先是他与恭必衍野合的画面,又是他与宫殊连私会的场景。

    他直言:“是真的。”

    危应离牙关狠狠一咬,整个人都在剧颤,并非惧怕的那种颤,而是浑身发力,怒火攻心,忍无可忍的颤。

    以致于他开口说话,都要十分用力,才能启开牙关,“哥哥都看过?”

    苏孟辞对着弟弟满心欢喜,拍着胸脯道:“那是自然,我不仅看过,我还记得,毕竟这些事,都是我做的!”

    危应离一僵,脸色又黑又冷,眼眸要结成冰,血丝狰狞几欲炸裂,连带着气息不顺,嗓音低哑:

    “那哥哥连当时的感觉,也记得清楚吧?”

    他想了想,托着下巴点了点头,仍是很开怀的模样。

    “哥哥时常回味吗?”

    他又想了想,自己确实一看到镜中画面,就会身临其境回忆一遍。

    于是他又点了点头。

    危应离好似被一板巨斧劈了数下,劈得他流干了血,成了具四分五裂的空壳。

    颤抖的声音锥心地问:“我和哥哥的欢好,哥哥就只想忘却吗?”

    他愣了一愣,察觉到种微妙的古怪。

    “原来,我早已经死了。”

    “原来,我根本没有机会。”

    “原来,哥哥自始至终……都是为了自己。”

    这一句话天雷一般,一道道劈下,落在他身上,突然让他脑海中的迷雾尽数散去。

    危应离一手握着红烛,一手捧着阴阳镜,低头呓语着,周身散出nongnong黑尘,同时四周轰隆巨响,雕梁画栋顷刻坍塌锈蚀,仿若卷入万万年光阴中,再也难以维持形迹。

    他已经站了起来,退开几步,抬手挡着墨尘狂风,他突然想起来了。

    深夜里他独坐床边,反思自己宴席上的言行,觉着自己又伤了危应离的心,便急着想与弟弟相见,如何解释道歉他都甘愿。

    于是他便等危应离回来,等得蜡烛燃尽,灯全熄了,危应离仍旧没有回来,他便坐着继续等。

    他分明在卧房之中,即便灯烛熄了,也有外头月色洒入,不会如此漆黑。

    而他现在,在哪里呢?

    周围已成了废墟,到处都是烟尘,只有危应离手中那支红烛格外夺目。

    他心中一沉,该不会……怎会呢?

    人在做梦之时,很难察觉自己在做梦,而且梦中诸事不求逻辑,梦中景色迷蒙,却总教人觉得清楚真实,梦中的人不需开口,就好像已经畅所欲言。

    他并不糊涂,他知道,自己在做梦。

    而眼前的这个危应离,一定……一定是自己梦中的弟弟吧?

    “危应离?”他小心翼翼地走近,缓缓伸出手,“把这个镜子……给哥哥吧。”

    危应离并没有动,但有风撩着他鸦青的发,吹着那唯一光亮的火苗。

    他又试探一声:“危应离?”

    危应离终于抬起头来,他却一瞬间愣住,心中剧痛难忍。

    危应离神色恍惚,本该如乌黑曜石般的瞳孔,此刻却好似被挖出的空洞一般,只是漆黑,那么死寂。

    这一刻他只从危应离身上看出四个字来:

    ——万念俱灰。

    他猛地拧眉,一把握住右腕,只因腕间绞痛,好似手腕要被削断一般。

    他疼得冷汗直冒,泪涌而出,危应离挑眸看他,见他腕上红绳收紧,勒出汩汩鲜血,便失神地说:“哥哥要我系绳结,又是为了什么?”

    这话并非问他的,危应离说完便低头看了阴阳镜,通过镜面散出的明光,也能知晓镜中显现的东西正不断变化。

    “心结?”危应离的声音已经不似个有血有rou的人了,“我哪敢有心结,我怎么配呢?”

    危应离将红烛一歪,一点火星从火苗上散出,落在苏孟辞腕间,一下将那红绳燃成了灰烬。

    而苏孟辞腕间仍旧血流不止,他疼得跌跪下来,捂着手腕,满指血污,脸色苍白。

    “哥哥……不对,你甚至不算我的哥哥了。”危应离望向他,眼眸寂寥灰暗,“你说,我究竟算什么?”

    危应离说着站起来,迈了一步,在他身前跨跪,低头将他手臂左右握住。

    “我是孤魂,还是笑话?”

    “你听哥哥解释……”他颤抖着看向危应离,却突然觉得痛楚更盛,两臂湿凉,好像渗了血。

    危应离身后的床榻也渐渐消失,床上的阴阳镜跌落下来,坠落的途中镜面翻转向他,他看到镜中有个艰难浮现又急速褪去的金字:

    逃。

    梦中的一切都太荒唐,比如事事顺从无所不言的他,梦里的误会无法在梦里解释,那些复杂的事更难以在梦里说清。

    他要醒。

    按理这是他的梦,理应他说了算,可周遭虚幻尽数坍塌,却不是他的意思,又如此时,他想从危应离手中挣脱,却竟然动弹不得。

    梦境扭曲,自然情绪也会放大,他必须出去,而他出去了,危应离一定也会走。

    他仍想劝一劝:“危应离,你先放手,出了梦,我们再好好说……”

    “哥哥甚至连入梦一事都不肯实说。”危应离并不放手,只死死盯着他,眼中却无半分情意,“哥哥觉得,我们之间还有什么好说?”

    现下已经不是双臂疼了,那种剧痛从两臂渗到全身,他疼得剧烈颤抖,甚至快在梦中失去意识了。

    他眼前一片模糊,人虚脱一软,头无力垂下,却猛地瞧见了腿边一点亮光,是红烛掉在身旁。

    他一下来了精神,猛一挣动,不求上身解脱,却用膝盖扑向了红烛,紧接着眼前大亮,他已燃成了火人。

    他蹭地坐起,浑身湿透,大喘不止,猛吸几口气后,才发觉自己浑身疲软,颤抖不止,好似经历了天大祸事,吓得脱了力。

    他脑中仍有些乱,却不敢耽搁,下了床焦虑地拍着衣服转了一圈,然后想起先找阴阳镜,可他将床被掀起,却找不见镜子。

    他又去看床缝,但心跳得越来越快,人越来越慌。

    他不再浪费时间找镜子,径直推门而出。

    屋外很冷,风很大,阴沉沉像是要下雨。

    他现在只觉得光阴似沙,溜得极快,他一刻不敢耽搁,但他该怎么办呢?

    去找危应离?

    这念头只是一晃,他便心颤腿软,有种说不出的惧怕,只觉得不行,绝对不行。

    然后他想起最后一刻在阴阳镜上看到的字:

    逃。

    他一瞬精神,有种柳暗花明亦或是抓了救命稻草的感觉。

    他立即奔出,顶着风到马厩牵了匹骏马,骑上便走。

    他既是苏孟辞,亦是危应留,他虽然怕,却将马驾得又稳又快。

    他衣衫单薄,不一会冷风吹干汗水,他已冷得牙关直颤,可他心无杂念,只想骑马奔逃,至于逃去何处,他也不知,牵出马时朝向了哪条路,便一路疾驰。

    夜色如梦中一般漆黑,可冷风却很真实,四周偶有犬吠婴啼,跑得远了,连那些声音也没有了,只剩风声、树声、鸟声。

    可那些声音,他几乎听不见,只听得见自己的呼吸声、心跳声,和沉闷的马蹄声。

    他在马背上颠簸,心也在颠簸,他有些踌躇,有那么一瞬极其后悔,想立即回头,可又被股遍体的寒意阻止了。

    他孤身一人,没有阴阳镜,什么也不明白,该怎么办?能怎么办?

    腕上的红绳真的不见了,而手腕还在流血。

    好疼,好疼。

    可疼的,又不止是手腕,甚至根本不是手腕……

    夜里一座宅邸突然灯火通明,几位官兵跟着个玄衣男子踏入一扇大开的房门。

    屋内冷清,空空荡荡。

    危应离将旁人撇开,自己朝里去,看到床边有些血迹,而床上被褥翻乱,枕头都落在了地上。

    在床中央,一样东西在锦被里熠熠闪光。

    危应离看到点点黑尘,似乎有什么翻腾了一下,他听到一阵清脆的锐响,一只爪子喀地扣在黑边上,浮雕小龙动弹一下后便伏卧不动了。

    他静看了一眼,隔着几步的距离抬了抬手,他分明离得很远,什么也碰不到,手前只有阴冷的空气,可眨眼间,掌上却一沉。

    小巧的宝镜卧在他手中,两条墨色小龙在镜背盘旋,仰头看他一眼后,便甩甩脑袋按原状伏回去,与宝镜融为一体。

    他这才把镜子翻过来,镜中轻烟一散,他看见了那张让自己神魂颠倒的脸。

    哥哥骑马疾驰,离他越来越远,却笔直地,不回头地,奔去冼州。

    这一瞬,终于有一把刀,被哥哥亲手插到了他的心上,他的心,死得干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