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羚文学 - 耽美小说 - 迢迢罗衣在线阅读 - 三十三三十四

三十三三十四

    三十三

    乔铭不怕苦,但如果有活得无忧无虑的办法,他也不会自讨苦吃。乔铭度过不短的风餐露宿的日子,他很是明白穷意味着什么。

    这样的人,常常会格外在乎身外物,格外节俭,几于吝啬。乔铭还没到守财奴的地步,但他很少下山享乐,置办新衣或贪口腹之欲,全身上下最贵的莫过于腰间那柄剑——遗憾的是,乔铭的剑和他一般时运不济,还没有一把寿终正寝。

    他只能庆幸,自己不像一些爱显摆臭美的师弟师妹们在剑鞘上作华而不实的装饰,损失还不算大到无法承受。

    乔铭坐在矮床边的小马扎上,因撑头的手臂歪斜而从梦中惊醒时,一眼望见支在墙角的断剑,颇感惭愧。上一把虽然葬身火场尸骨无存,但好歹陪了他几年,而这一把才熟悉了几个月便被腰斩。

    “咳、咳咳——”

    乔铭走神时,矮床上的人发出剧烈咳嗽声,他赶紧将注意从死不瞑目的兵器上转移过去。

    只见林禾鹊神色茫然,一向喜洁都忘记抖落手心发黑的瘀血。乔铭塞给他一条帕子,林禾鹊只是发愣,乔铭无法,只得帮他擦干净手和唇角。

    乔铭来回走动一圈,又递给林禾鹊一杯水。

    林禾鹊对着杯底明显劣质的茶叶和浑浊的水,一时沉默,过了一会儿才呷了一口。

    林禾鹊张了张嘴,乔铭抢道:“你不必说,我来给你解释。”

    原来此处是一群流民聚落之地,大部分人原为山外周家村村民,包括周姓与后迁来的董姓,因不耐横征暴敛入山避祸,以偷采矿石为生,称“铜镐寨”。寨主周亭,是个寡妇,有一对垂髫子女……

    林禾鹊无声笑笑,打断他道:“你是不是还挺兴奋?”

    语毕,林禾鹊被自己嗓粗粝如揉沙石的嗓音惊了一瞬。

    乔铭像尾巴根被踩了一脚,反问道:“我哪有?”

    林禾鹊又呷了一口水:“嘁。”

    乔铭嘟囔着反驳,他只不过对家长里短感兴趣,被林禾鹊一说,怎么好似行止猥琐的登徒子。

    乔铭接着道:“我们俩当时是掉在矿道里,恰好被泄露的沼气熏晕了,得亏命大,碰上他们。寨里有个赤脚大夫,不过医术差强人意,这儿穷乡僻壤,外伤有些草药敷一敷,内伤只能慢慢自行调息。哦,我忘记问,你现在感觉如何?”

    林禾鹊蹙眉,少倾道:“真气聚不起来,有些胸闷。”

    乔铭舒了口气,但还是再次确认:“内力透支又有内伤,这是正常现象。不过,你再感受感受?确定没有其他问题?”

    “没有,你想问什么,有话直说。”林禾鹊不懂乔铭怎么啰啰嗦嗦,他觉得骨头因为太久不活动咯吱咯吱冒酸水,身上也黏黏糊糊,掀开薄衾意图下床。

    乔铭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忙拦住他:“哎,你别动,大夫说要静养。”

    林禾鹊还未反驳,由远及近的人声传来:“乔兄弟,你媳妇醒了哦?”

    林禾鹊似喜似嗔地看了一眼乔铭。

    乔铭假装没看见,以拳抵唇轻咳一声,迎上前招呼:“董大哥来啦。”

    董大皮肤黝黑,身材魁梧,脖子上围了汗巾,他擦了下额角的汗,对乔铭道:“嗯,轮到下工就来看一眼,吃住还习惯么?”

    “自是习惯的,我们跑江湖的幕天席地是常事,不劳挂心,”乔铭与他寒暄几句,转头看林禾鹊,“这是董大哥,那天背我们出来的救命恩人。董兄,这是……”

    “林禾鹊,幸会。”林禾鹊露出一个不甚明显的微笑。

    “小事小事,客气啥。”董大摆摆手,目光在林禾鹊身子,尤其腹间逡巡一圈,锤了乔铭一拳,带着心照不宣的笑意道,“那我就不打扰了,好好照顾着。”

    “哎,慢走!”乔铭一直送董大到门外。

    乔铭无奈道:“他们一开始误会了,我也不知作何解释,索性装一装,也不费事。”

    林禾鹊心知肚明,却仍是不爽道:“哼。”

    过了一会,林禾鹊又道:“等等,他怎么不敲门就进来?”

    乔铭解释道:“民风淳朴,是有些不拘小节。”

    林禾鹊冷不丁问:“他们知道我……”他莫名扭捏起来,“那什么了?”

    “啊?什么?”

    林禾鹊不满地瞪了乔铭一眼,舔了舔干裂的唇:“就是有,那什么嘛。”

    乔铭恍然大悟:“是。这也没办法,虽然那个郎中资质平平,但此种脉象还是不难看出来。”

    在林禾鹊尚未苏醒的几天,乔铭为此事很是愁掉了几根头发。

    虽然毫无悬念,但从外人处他彻底确证了林禾鹊有孕的事实,乔铭仍不禁有几分恍惚。

    林禾鹊睡的石床上铺了厚重草席,乔铭盯着一角干草,一口气说道:“总之,他说你得静养,不然有滑胎甚至殒命的危险。”

    乔铭终于说出这几句话,几乎冷汗涔涔。

    在林禾鹊腰间不甚明显的弧度之下,是他的子女……乔铭不知道正常的夫妻得知即将有子后是何心情,以将有孕称作“有喜”来看,该是兴奋、激动、喜悦等一切能让人不自觉笑出声来的情绪。但乔铭只感受到深深的恐慌与惊惧。

    他简直害怕直面林禾鹊。在林禾鹊昏睡的几日,乔铭几乎希望他晚些恢复意识,给他多一些消化的时间。

    他此前并不了解一个孩子意味着什么,直到被郎中耳提面命过妇人生产要经历的千辛万苦,乔铭才惊觉这种联系多么——他第一反应是,可怕乃至残忍。而他曾以为单纯的行程,也变得愈发复杂难言。至少他不可能再如预想一般,完成任务后心安理得地离开。

    而林禾鹊听罢乔铭的话,单手抚上小腹,兀自冷笑一声:“它才没那么容易死,这东西聪明着呢。”他顿了顿,声音微弱如自言自语,“你以为我没试过?”

    乔铭被林禾鹊轻柔却寒意逼人的口吻刺了一下,想说些什么,又听林禾鹊继续道,“想来大约是我所修功法之故。”

    以及某种指引。

    林禾鹊似愤慨又似讥讽的情绪只昙花一现,他语气平静地解释一句,对福祸不明的事实照单全收。

    乔铭却是坐立不安,找了借口从呼吸不畅的屋子中落荒而逃。

    三十四

    林禾鹊昏迷之时,乔铭与当地人闲聊得知,这里的人都是从山外河畔一个名为董家店的村庄迁来的。董家店中原为董姓世代所居,与隔村的周姓互结秦晋,后来合并为一村。

    村庄的生命漫长又脆弱。

    前几年年景差,遇上旱灾蝗灾,朝廷又苛捐杂税,里长族长不知所踪,村中老幼接连病亡。族长之妻周亭见状,带着余下的村里人躲进山里,自立山门,以私贩矿石为生。在走投无路时刻,周亭从家中翻出一个青铜制的、布满铜锈的镐头挖出第一块铁。镐头在第三次夯向山体时寸寸碎裂,像一个筋疲力竭的神明,为祂的子民提供最后的庇佑。

    周亭把那镐头的尸体埋起来,在上面立了个碑,董家店村自此更名为“铜镐寨”。

    虽改村为寨,但寨里的仍是原先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的农人,只是改换了生计,仍然像名字一样朴。这个年代,类似的名字很多:铁斧帮、长枪派等等,都由浇薄世道中东躲西藏的村落所组成。

    质朴通常伴随着愚蠢难驯——林禾鹊见乔铭心情尚佳,咽下尖酸刻薄的评论。况且盐铁私营向来是重罪,民间私自开采矿产与之无异。这里的人是遭过难的,绝非表面上那么好相与。

    林禾鹊换个委婉的方式说道:“就算他们大方,让我们白吃白喝,你也好意思呀?”

    林禾鹊熟悉的揶揄口吻,于乔铭像是姜太公钓鱼用的钩,不加掩饰百发百中。乔铭立刻回道:“怎么可能?我身上碎银子都赔了不说,还得无偿教一群小崽子……等等,你套我话?”

    林禾鹊不语,望着乔铭眨了眨眼睛,里面明晃晃写着:你还值得我费心思套话?

    乔铭摸摸鼻子,主动交代道:“也没什么,周姐请我帮忙教村里小孩子几招防身的把式,我想闲着也是闲着,才应下的。”

    林禾鹊点点头,不置可否。乔铭自述的“回馈”打消了部分他的疑虑。

    乔铭试探道:“没事的话,我先走了?”他有些莫可言状的尴尬,这尴尬源于他越发搞不懂林禾鹊的想法,再深一步,他只敢对自己承认的是,他惮于去了解。

    从紧张的逃亡中缓出一口气,他似乎才刚刚有了为人父的实感。但另一方即使算不上仇人,也与爱人背道而驰。

    乔铭喜欢简单直接的关系与情感。作为剑客,心无旁骛是他引以为傲的优势,如今却成为他身陷囹圄的锁链。

    乔铭在前几日通过熟悉寨子、与村民结交来填满这黑洞般的复杂情绪,但林禾鹊醒来后,他不得不面对,或许是他想象中的、也或许是真实的,古怪的氛围。

    林禾鹊被李元膺一顿纠缠,元气大伤;与钟晟别后,虽然预感他凶多吉少,却仍控制不住忧心,可谓身心俱损。他昏昏沉沉睡了几个不怎么安稳的觉,梦里时而是父亲死时枯槁而不甘的面容,时而是雁望山冲天的火光。

    醒时看见乔铭灰头土脸却不失神采的模样,林禾鹊居然有几分诡异的安慰。

    乔铭用一条靛青麻布将头发高高绑起,鬓角垂下些碎发,露出英俊明朗的容貌。

    林禾鹊不动声色地瞟了他几眼。他心下略略估算,之前无知无觉躺了三四日,又家畜一般吃了睡睡了吃在床上耽误几日,难怪浑身难受,像根糠萝卜。

    他叫住乔铭:“此处可方便沐浴?”

    乔铭心道,不方便你就不会想尽办法麻烦我了么?但他可不愿意一下表现出能鞍前马后的样子。

    乔铭回道:“村里人说,妇人有孕要六个月后才能下水。”

    林禾鹊难以置信道:“……你信这个?”

    乔铭慢慢道:“我信不信不重要,重要的是,要烧一桶足够沐浴的热水在这儿大费周章,而且寨里几乎人人知道咱们,一举一动透明得很,难办啊。”

    林禾鹊听出乔铭口风,轻笑道:“乔大侠怎也学会拐弯抹角故弄玄虚了?想要什么,大可直言不讳。”

    乔铭还真没想要挟什么,他只是不由自主地,随手抓住任何一个能拿捏林禾鹊的机会,作为不痛不痒的报复。

    乔铭干笑一下,道:“着什么急?我又没推脱。等半夜,我会喊你。”

    林禾鹊只恨自己人生地不熟,又睡得太久失了先机,否则哪会因为这点生理需求忍受他作威作福?

    林禾鹊轻哼一声,重新躺下,被子蒙头,转过身假寐。

    子时过后,乔铭不负所诺,将林禾鹊推醒。乔铭的手触上林禾鹊的右肩时,林禾鹊朦朦胧胧间还以为有人偷袭。他左手猛然抓住乔铭手腕,即将使力折断时看清来人,烫到似的迅速收回手。

    乔铭悄声抱怨:“好险。”

    林禾鹊假装无事发生,没好气道:“何事?”

    “白日里谁吵着要沐浴?”乔铭也没好气回敬。

    林禾鹊:“所以呢?”他朝乔铭背后望了望,“什么也没有,你耍我?”

    乔铭小声道:“别急嘛,跟我走就是了。”

    林禾鹊用手理理头发。他有些日子没动弹,甫一下地,腿软得像煮烂的面条。

    他毫不客气地倚上乔铭,说道:“走不动,乔大侠行行好,背我过去咯。”

    乔铭内心毫无波澜,第一反应是“果然如此”。

    得到对方默许,林禾鹊顺势攀上乔铭后背。

    瘦了。

    他们俩大概猜不到,居然在同一时刻有了相同的心理活动。

    乔铭悄悄出了门。

    一轮上弦月挂在墨黑苍穹,无风,无云亦无星。月光让四野一览无余。人与动物都在沉睡,呼噜声此起彼伏。

    林禾鹊这才发现,他们住在山体上挖出的窑洞中。

    屋檐下挂着挨挨挤挤的玉米、辣椒和干rou,不远处是磨坊与马厩。

    乔铭解释道:“寨里的人会定期拿矿石去换粮食和种子,但是垦荒一直未能成功。”

    林禾鹊应了一声。

    乔铭快步绕过大片住所,突然想起什么,问道:“你不冷吧?”

    夏末初秋交替时节,山中入夜后堪称寒凉。乔铭记起出门时林禾鹊连外衫也不曾披一件,如果冻出好歹,倒霉的总归还是他。

    幸而林禾鹊摇摇头:“不冷。”他紧贴着的躯体温热,透过单薄布料传来,几乎激起他皮肤战栗。

    除了无法忽视的热度,还是有力、强韧的……林禾鹊忽而想到檐下那串红黄相见的腊rou,不禁笑了出来。

    乔铭一头雾水:“你笑什么?”

    林禾鹊舔了舔唇:“没什么。”

    “到了。”乔铭说。

    山林掩映、山石嶙峋处,竟是一处汩汩涌着热气的温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