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羚文学 - 耽美小说 - 迢迢罗衣在线阅读 - 四十九

四十九

    武林大会是武林盟一年一度的盛会,日期地点都要经过知名道观六爻卜算,再于两月前向各路英雄豪杰发函相邀,名门正派或独行游侠、门派后长年资助的世家大族如赵大善人、豢养刀兵的绿林堡垒、以及九州四海的万事通、江湖消息散播者执笔人。而这次武林大会又是武林盟击退外敌后首次覆盖全江湖的集会,更有扬眉吐气、一展雄风的意义在。

    雒阳城外通往逍遥峰顶的山路在月前便用上好的花岗岩铺成,静候任侠淑女的足迹。

    此刻,逍遥峰顶日光清澈、人声鼎沸。

    武林大会前三日,是最重要最精彩的时候。这几日,各路武者将以背景——是否属于排行榜上有名姓的门派——为分野进行切磋、品评功夫、一决胜负。多年来,武林大会承担着江湖中新旧更替的使命,借此时机声名鹊起者与失势陨落者不胜枚举。

    在武林大会上出风头,较平时论生死的比拼还难得多。既要功夫到家、姿态亦要优雅从容,实用但丑态百出的武功只会丢人现眼;既要点到为止不可闹出伤亡命案,更要招式果断一击即中,让对手心服口服认输。

    与其说是比武,不如说是表演。

    乔铭至今只参与过一次武林大会,也是在那一次冠上“君子剑”之名。他第一次参加并没有什么豪情壮志,只为了交流武功,代表华山派新一代弟子与其他门派交游。这一回,他要在众人前为华山派正名,用他的剑,能够以一敌百的功法——武林中永恒的通用货币。

    易容后的乔铭显然不能到名门一组自投罗网,他要在鱼龙混杂、波诡云谲的杂派一方争抢出头。乔铭的另一困难之处在于,他要时刻注意着不能使出明显印记华山派风格的功夫。若遇见强者高手,比起战胜他首先要全身而退,以防被动。因此,乔铭还有另一个退而求其次的目的:在众目睽睽下,仅与门派中人自证身份传递信息,再徐徐图之。

    恰好,以华阴剑法可解。

    乔铭冥冥中,总觉得摸到了命运的引线。

    剑尖朝下、朝后,抱拳颔首,礼节完整的起手式。

    开始顺利得不可思议。乔铭甚至有几次因记挂着林禾鹊走神,都侥幸赢过对方。

    在所有人都使出浑身解数妄图一举成名的时候,要引人注意,还得要一点技巧。第十一人从江浙一带不远万里参与比试,落败后不停抱怨:“这人每出一招都要数一次,让我分心!”

    “他数了多少?”

    “八还是九?”

    人们很快发现,还没有人能从乔铭手下走过二十招。

    杂派选手间比试更受注目之处还在于,各大门派会派人时时关注,以便及时把优秀的、有潜力的年轻武人收入囊中。

    乔铭难以忽视的表现立刻受到几大门派的注意。

    华山派长老坐在一旁,颇为欣赏地看乔铭过了几招,还未让身边弟子趁他下场时联系,猛然站了起来,喃喃:“这是……快,去通知掌门!”

    华阴剑法之剑意在于破而后立、以柔克刚。若春风解厄、秋水去煞。看似软弱,却毫无破绽,如同密不透风的浪倏然打过来,不动声色的裹挟窒息敌手。

    剑,总是锋利、尖锐、势不可挡。华阴剑法以“势”而非“刃”取胜,与华山派向来展示出的大开大合、气势巍然的风格截然不同,没有人会想到乔铭的功法与华山派有关。除了华山派年高德劭的前辈。

    时已逾午。乔铭又胜二人,他远远看见掌门正往这边赶来,心中一喜,又一忧。还未等他组织好与掌门会面时的说法,主办本次大会的负责人——李元膺出声宣布暂停休息。

    武林盟准备了食水,人群三三两两扩散开去。

    “且慢。”

    由远及近传来一清脆人声,一道灰影鸦羽般从围观人群中飘出,而后在中央圆台悠然落下。

    “执一教教主林禾鹊,见过诸位。”不洪亮却异常清晰的声音在场中每个人的耳边响起,和声音的主人一样,像路侧冒出的一棵树苗,初时视而不见,发现时已经蓊蓊郁郁。

    林禾鹊摘下帷帽,拱了拱手,宽大的斗篷边随风扬起。

    武林中集会,没有几个寻仇捣乱的顺利结束才是怪事。甚至“砸场子”本身被视作一种荣耀的挑衅。在场者不无兴奋,窃窃私语或跃跃欲试。

    执一教,中原大多数人更熟悉的代称是“魔教”。盛极一时又昙花一现的群体,无疑是武林盟最为忌惮的对象之一。从来神秘的、武林盟一直追踪不可得的教主遽然现身,让业已趋于平静的气氛重新紧张起来。

    乔铭怔立当场,仿佛被人迎面重重打了个耳光。他即刻便要冲过去,却被身边不知何时出现的人蛮力制住。赵茗君眼疾手快点了乔铭哑xue,在他耳边悄声道:“别妄动。小林拜托我看着你,我不想来强的。”

    林禾鹊亦在此时望向乔铭,几不可察地摇了摇头。

    李元膺对林禾鹊露出一个友善而和蔼的笑容,像对任何一个普通后辈那样。

    “你敢只身前来此地,必是早有准备。众目睽睽,有什么阴谋阳谋大可都往外亮亮。江湖规矩,我们也不会以多欺少地为难你。”

    “我没有。”林禾鹊道,“我独自来,是为了与武林盟讲和。”

    “讲和?你凭什么讲和?”

    “执一教曾不告而入侵中原,是我们的过错。如今武林盟已经完全摧毁我教,为何不能讲和、定要赶尽杀绝?”

    “魔教伤天害理,余孽未清。武林盟不过替天行道。”

    “替天行道?”林禾鹊粲然一笑,“武林盟十条纪律中,是否有无论仇怨,不可伤害孕妇幼子一条?”

    李元膺奇道:“有,但与你有何关系?”

    林禾鹊朗声问道:“华山派现任掌门何在?”

    丛山真人往前走了几步,从密密麻麻的人群中站出来,从容道:“是我。”

    林禾鹊朝他扔过去一小物:“这是不是华山派的东西?”

    华山派内门弟子的玉牌,正面刻兰花纹,背面书一“铭”字。

    丛山真人身旁的少年大声叫道:“是大师兄贴身之物!”

    林禾鹊慢条斯理道:“华山派核心弟子的命如今捏在我手里,够不够讲和?”

    乔铭不可置信地咬破了下唇。他攥紧拳头,骨头发出喀喀摩擦声。林禾鹊的声音组成他无法一次理解的语句。他领悟到林禾鹊的用意,但名为后悔的情绪已狠狠攫住他。他后悔对林禾鹊太过纵容,竟纵容到任他不计后果地伤害自己。

    乔铭一错不错地盯着林禾鹊。他试图记住此后每一刻。记住这无能为力的耻辱。记住他所爱将承受的,他将千百倍地承受。

    但乔铭仍未想到,那天每一瞬间都无异于凌迟。

    李元膺嗤笑一声:“乔铭与你不清不楚、华山派私相授受的账还没算,你用他的命要挟武林盟?”

    方才的少年立刻大声驳道:“我们掌门为证清白已辞退盟主之位,你又凭什么胡说!”

    李元膺无意与华山派结下太深的梁子,及时道:“在下一时失言,望真人见谅。林禾鹊,速速就擒,说不准还能留你全尸!”

    “若我说,我还孕有乔铭之子呢?”

    林禾鹊脱下厚重斗篷,解开腰间缚带,他具有非正常弧度的、正是孕中妇人的体态在众人眼前展露无疑。

    议论声一时沸腾。

    “这魔教教主是个女的?”“不清楚啊!”“是不是阴阳人啊?”“第一次看见活的阴阳人!”

    震惊的、猎奇的、厌恶的、恶意的声音如滚滚浓烟席卷。

    待到声音暂小,只听得华山派中一少女道:“你说育有我们大师兄之子,就是真的?大师兄多年洁身自好,岂容你空口白牙污蔑?”

    林禾鹊正待回应,便听得有嵩山派某人道:“什么妖魔鬼怪都敢妄称清白?他与那妖人同进同出,人人眼见为实!”

    “谁见着了,怎么见的,你把证人找出来!退一步讲,那也是这妖人诡计多端胁迫大师兄!”

    “哈哈,大家都听见了,华山派最擅长指鹿为马,贪色反倒成了胁迫!”

    “慢着,诸位侠士,现下不是内讧的时候。”眼看两人要打起来,李元膺沉声叫停,“听妖人怎么说。”

    林禾鹊道:“武林盟不能伤我性命,否则传出去失信于四境,相信李代盟主是不愿看到的。”

    李元膺目中精光一闪:“但武林盟也不能轻易放过你。”

    “所以我带着诚意前来,希望得到武林盟的庇佑。”

    李元膺笑了笑:“不知你的诚意何在?”

    林禾鹊托着装了七个月大小婴儿的肚腹,缓缓跪下。

    “我认罪。”他以在场众人皆能听见的声音说道,“只要你们容我安全诞下孩子,我愿意服从武林盟的审判。”

    李元膺惊疑不定地看着他,想从他的眼睛里看到算计、讥讽、嘲弄——但是都没有,只是平静,无悲无喜的平静。

    “好,林教主,果然爽快。”李元膺此刻也不得不佩服林禾鹊的勇气。“但是关于协议如何约定,我们需要仔细商量商量。在此之前,只得委屈林教主了。”

    李元膺给高台下的侍从使了个眼色,一个青年跳到台上,手中拿着一副镣铐。

    “得罪了。”

    冰凉金属扣上双腕。林禾鹊抬起的手臂蓦地一抖。原来这镣铐是特制的,为防止武功高强的犯人逃脱,内层有尖锐的棱刺,刚好扎进手腕经脉的关窍中。

    林禾鹊呼出一口气,出人意料地反向高举双手,合十扣紧,闭上眼睛。

    刺目日光中格外妍丽的血从林禾鹊高举的手腕淌下,有条不紊地流经他绷紧的小臂,像纯白的树干长出鲜红的枝杈,又像艳色毒蛇缠上洁净的蓓蕾。

    但林禾鹊甚至没有皱一皱眉,唯有伤痕累累的下唇泄露出他正经受着何种疼痛。

    走近了,才能见到他已是呼吸颤抖,汗如雨下。胎儿像是也对母体的痛苦感同身受,安静地一动不动。突兀高耸的腹部丝毫不损他的体貌,甚至让他有种难以言喻的美感。

    逆来顺受的圣洁。高贵的克制。受难的神子。仿佛越痛,他越呈现出无与伦比的至高色相。

    众人目光凝固,好似万籁俱寂。

    为林禾鹊戴上刑具的青年,也怔愣在原处失神。

    执一心法臻于化境时,可予修炼者摄人心魄之法,林禾鹊不曾切实悟到这一层,但他以血rou与尊严为赌注模仿一二,只求将在场者之念头撼动一分。积羽沉舟,左右局势走向的一分。

    “各位少侠俊彦,莫要被这妖人的邪术蛊惑!”李元膺大喊,愤而咬牙对林禾鹊传音入密:“你别想耍什么花招。”

    林禾鹊瞟他一眼,极细微地挑了挑嘴角。他不敢说话,怕一张口便是丢人的哭腔。窃窃私语声夹杂无数利刃般的眼神刺向他,他反而如释重负。他知道他不是向武林盟认罪。能审判他罪孽的只有那永恒的无上存在。所有的一切,洞穿腕脉的冷痛,喧哗的或辱骂或yin猥的众声,李元膺与别的什么施与他折磨的人,都不过是炼造他的器具。

    他并未跪给任何一人。他甚至并非为赦罪。他献祭他的血,他的尊严,只为荣耀唯一的主,唯一的神。他全心全意地爱祂,以全心全意地爱人。他忏悔,又忏悔于他的忏悔不纯。他用永不停歇的鲜血祈求审判。

    涔涔汗水蒸干,寒意如针从皮肤透入。林禾鹊抑制不住地簌簌轻颤。

    若不是作为对手,李元膺几乎为林禾鹊这一招釜底抽薪、以退为进击节而赞。对他名义上义子的轻视,造成此时不利局面。李元膺不住冷笑,思虑几转,但千钧一发之际也想不出弄拙为巧的好方法。

    场面逐渐有异动,“难为一个不管怎么说有身子的,武林盟不够仁义啊。”“你还别说,再大的仇怨也不必让人家当众受刑吧?武林盟不是一向号称与人为善么?”“……”

    在场气氛变得古怪,李元膺见状不妥,也顾不得他精心准备的盛会尚未结束,匆匆叫人把林禾鹊弄走,宣布此次武林大会暂停举办。反正胜券在握,不急于一时。他不信林禾鹊孑然一身还能翻出什么花来。

    林禾鹊被人抓着手臂拉起,踉跄着往前走。他勉强回头,一滴泪从左眼滑下。林禾鹊用尽全力启唇,眼前已然模糊不清,却准确地看向乔铭所在的方位。

    乔铭读懂了他虚弱的唇语,“我爱你。”

    应是花前月下、江静风清,抑或罗帷帐中、枕衾旖旎。最好,便是乔铭数次想象过的合卺之夕。

    总之不该是此时,让那句恋人的絮语,成为他此后多年不堪回首的梦魇,和令他撕心裂肺的情咒。

    不要爱我,不要爱我。林禾鹊,爱你的神灵,爱你的仆从,爱你的朋友。不要爱我。

    乔铭“砰”地跪倒在地,大口喘息,与林禾鹊手臂上如出一辙的鲜红沿着唇瓣倾洒。不远处同一时刻,林禾鹊艰难地穿过人群,终是支撑不住,昏倒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