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十六上太阿断姻,长子幽囚(二)
碧水净洗过的蓝天下,范绥偶遇到在齐国驿馆当差的越秋,便从他哪儿打听齐国公主的事情。 越秋懒洋洋的靠着柱子软得像没骨头的鱼,穿着一身大红的衣衫,头戴富丽的金冠,手里摇着一把乌金大扇,全身上下都写着几个字:“我很贵,超级贵!” “越明骰,你怎么穿成这样……”俗气得要死!范绥眼角狠狠抽了下,扭过脸深吸了一口气,难以直视越秋。 越秋浑然不知自己有多辣眼睛,开开心心的转了个圈,展示他偷来的一身华服:“昌隆君给他小儿子贺寿,礼服我就先借来穿一穿,你看值钱吗?想买吗?典给你怎么样?对不起,我忘了你是个穷鬼,你应该买不起。” 范绥嘴角也抽了抽,无力扶额,“你知道我哥是咸阳令的吧?你居然要把偷来的赃物典卖给我?你胆子还真不是一般的大。而且谁告诉你我是个穷鬼的?” 越秋晃着折扇说:“这事只有天知地知,你知我知。至于这身衣裳,你不说我不说,咸阳令大人又怎么会知道。” “那可真是不好意思,今天日落之前,你这身新皮不换回去,我就要亲手把你抓紧咸阳狱里。” “通融一下,后天还可以吗?” “你可以准备一下去除咸阳狱了。” 越秋遗憾不舍道:“成,范达人,我明白了。” 范绥临走时才想起他还有事要嘱托越秋,“你既能进驿馆,能打听得到齐国的公主么?” 越秋讶然瞟一眼范绥,“范大人莫不是看上那公主了?” 越秋老脸一红,恼怒道:“齐国公主是要嫁给我家殿下的,你胡说八道什么!我是想让你观察观察这位殿下的品行,到底能不能配得上我家殿下!” 越秋哼了哼,站得高一个台阶,垂着眼看范绥,阴阳怪气地道:“那可有点难办,在你们眼里,还能有人配得上你们完美无缺的好殿下的?那得是什么样的天仙啊!” 范绥捏起拳头,“又想挨打了是吗?” 越秋一秒钟就妥协,“成,小的这就给您探去。” 越秋干脆将公主的画像靠回忆临摹出来,范绥一看就惊讶了,“怎么会是她?” “你居然认识她?”换回一袭葱绿常服的越秋顺手拿起几案上的水果啃了一口。 范绥不想理会,更懒得去问越秋到底又偷了谁家的衣裳,真白瞎了他那张不错的面皮,审美竟然这样差劲。 画像在摆上扶苏案上前,扶苏正在国尉府里议事,日落时分才回。忙碌已经是日常了,回咸阳后没有军务缠身,日常琐事太多。 后日便是吉时大婚,奉常捧来新服礼冠找不到人试衣,只好转头去请嬴政。 嬴政令人将衣衫展开,目测一番指出几个地方尺寸要改一改,根本不需要长公子亲自来量体裁衣。 晚上召扶苏去偏殿聊至深夜,以夜深露重为由将扶苏留宿偏殿。 夜虽深,然宣英宫是距章台宫最近的宫殿了,且这时令夜露尚未起,嬴政找的借口拙劣得很呢。 今日,嬴政午时偶一兴起,踱进布置得一切停当的宣英宫,椒墙暖目,红绸结彩,宣英宫上下个个都沾着喜气,他略嫌冷薄的一张脸有些不合时宜。 央芷亲手挑选洒帐的花生红枣和莲子,嬴政瞧了瞧,想起民间有“早生贵子”的洒帐习俗,他可对未来的嫡孙一点期望也没有。 嬴政在央芷略带疑惑的视线下随手抓起一把,抛了一半给赵高,面无表情的捏开一颗花生丢进嘴里,咀嚼时竟有几分咬牙切齿的感觉。 赵高捧着嬴政的赏赐,坚硬的干莲子让他无从下嘴,何况宫中根本不缺这些添彩头的东西,够他们吃一辈子都吃不完的。 “大王?” 盯着央芷不解的视线,嬴政面不改色地道:“辛苦你了,赵高,一会儿将这莲枣都送去御膳房煮成粥,分给宫人们,大殿下大婚,也让他们喝口粥吧。” 赵高呆了一呆,反应过来后忙满脸堆笑将央芷搀扶起来,不无谄媚讨好地道:“是,辛苦芷姑了,让老奴来就好,您歇着,您歇着。” 央芷抽回手臂,起身对嬴政行了个礼,“大王慈怀,令人感动,奴婢这就去命人多分发一些果子让阖宫同乐。” “去办吧。”嬴政淡淡道,状似无意的一脚踩碎了一颗莲子,大步踏进宣英宫。 当初赐此宫作为扶苏寝居时,嬴政从未想过有朝一日这里会迎进来一个新主人,他还要赋予夺走他长子的女人尊贵的地位和权力,真叫他太不甘心了。 这里的一切他都很熟悉,当年郑姬病故,嬴政将扶苏接出了冷宫,年少失去生母又在冷宫长大的小孩待人畏怕,嬴政花了一些时间陪他,权当做曾经疏漏的弥补。 后来为了保全扶苏,嬴政只有将他送离自己的身边,为解思念之苦,后来的几年嬴政有一半的时间都在宣英宫度过。 不敢说这殿内的一砖一瓦他都了如指掌,但殿内的布置都是他精心挑选,比章台宫不知用心了多少倍。 可现在一切都是为他人做了嫁衣! 嬴政只觉满目的红相当的刺眼,衣袖无意间拂倒了一盏烛灯,又不小心踢歪了内阁小几,再扶倒了一架屏风后。 “大王当心些,别磕伤了自己。”闻迅赶来的央芷忍无可忍,要不是这场婚事是嬴政自己指的,她真要怀疑嬴政的存心来砸场子的。 嬴政的手还没触碰到桌上一套价值连城的青玉茶具,央芷就忙快他一步上前,倒了杯凉茶捧给了他,“大王请用。” “谁说寡人渴了?”嬴政漠视央芷的茶,手腕一转,拿起唯一没有缠上碍眼红绸的卷轴,“这是什么?” 央芷答:“齐国公主的画像,正要请殿下过目。” “后日不就能见到了么,他就那么着急,多等一日都不愿意?”嬴政冷笑着说,自己都觉得话太酸,不悦的抿紧了嘴角。徐徐展开了画卷,突然目光微微一凝,“你刚才说,这是谁的画像?” 央芷奇问:“齐国的公主殿下,难道有问题吗? “这是齐国的公主?”嬴政将画卷抛到央芷面前。 赵高看清画上人后吸了口气,太像了,简直一模一样。 画上的女子正是当日在九原被嬴政赶走的卫柳,她分明是卫国的公主,何时变成了齐王的嫡亲女儿了? 退一万步讲,就算她隐瞒了身份,和齐国的王室也有瓜葛,不去问责。可扶苏又为何对她这般上心,还特意让人画了幅画像聊解相思苦吗? 一幅画像就让嬴政浮想联翩了,他忍不住怀疑莫非扶苏骗了他,这场婚事扶苏存过期待,甚至是他故意当做不在意,好教自己赐婚的,就是为了掩人耳目! 虽然只要多想一步就会发现当日扶苏谈论对齐和秦的态度时,根本不像是为了联姻刻意谋划,且这些时日里筹办婚礼,扶苏也吝啬分出精力时间应对,根本不像是对卫柳有情的样子。 但在这件事上心胸从不得宽广的嬴政还是妒红了眼,生出一股无名火气,转手随意的将画卷丢到了地上,离开的时候并很不小心的踩了一脚。 他走后央芷捡起画像擦拭灰尘,忙差宫人将此画送给扶苏看看,问殿下可知此画为何会引起秦王的怒火。 扶苏哪里知道一幅画就能把嬴政得罪了,他看了片刻只觉得画上的人很眼熟,经白谞提醒才知她就是救过的卫柳,后来不知去向。 “卫柳是齐国的公主?你确定这是齐国公主的画像,画从何而来?”扶苏诧异的问范绥,如果他记得不错的话,此女应该是卫国人,还是被长君一手捧出来的唯一一位掌权的公主。 范绥答:“越秋在齐国驿馆见过公主,便画了下来。” “那就只可信个一两分了,他的话你也信?”扶苏转向白谞道:“你找些可靠的人暗访一下驿馆,打听一下这位公主的来历,如果真是卫国的公主假冒齐国的公主来和秦,那……” 范绥悚然一惊,“齐国是在欺瞒大王吗?齐国到底是想和秦还是开战?” 扶苏抛开画卷,想了想说:“齐王没有那么愚蠢,便是他愚蠢也不可能整个齐国朝堂都疯了心胡闹,我倒是怕卫柳是被人利用了,她可能有危险,如果真是她的话,言舒你们要暗中保护好她,等事情尘埃落定,再暗中送她离开就是。” 一入咸阳后扶苏的一举一动都在嬴政的监视下,他对卫柳过于上心让嬴政更加怀疑他们两个的关系。 然而没有人比嬴政更乐意看见这场婚礼会变成闹剧了,有猫腻才好,有了猫腻这场婚礼才可以被他光明正大的宣布作废。 晚间嬴政在东偏殿和扶苏谈完正事后,取出两坛临淄的百年美酒,斟了两杯,一杯递给扶苏,一杯则一饮而尽。 扶苏倚着床栏呷了口美酒,他不敢多喝,但这酒真能勾人,“好香的酒。” 嬴政给他随手给他填满,再给自己倒了一整杯。 扶苏担心嬴政过度饮酒伤身,想拦一下却发现酒壶都空了。 “父王少喝些吧。”扶苏无奈抓住了嬴政的胳膊,没想到这人竟顺势靠了过来,扶苏一个不察被他压倒在了床头。 “王儿……王儿……”嬴政喝的太多,似乎是醉了,口中喃喃,“不要怪父王,父王这些年来,对你……对你……” 扶苏以为嬴政是想说以前疏忽他了,被酒气熏的脸热,体贴的宽慰嬴政,“父王,一切都过去了,儿臣不是好好的吗?儿臣扶你休息,再让人熬一碗醒酒汤给你喝下。” 嬴政拉着扶苏的袖子不让他离开,“不会过去的,永远都不会过去的。”他对扶苏的感情浓烈到让他都感到害怕,怎么可能会过去,这辈子都不可能过去的。 “没事的,儿臣好好的呢。” 扶苏真没想到他小时候吃过的那点苦连他这个当事人都不记得了,嬴政居然记得这么清楚,还很内疚,顿时给他感动坏了。 两人鸡同鸭讲,竟也说得彼此眼里都含了泪,也是奇葩。 嬴政扯了扯扶苏的袖子让他也躺下,“陪着父王,就一晚,别走了。明晚之后你就是别人的了,这一晚留给父王吧。” “好。”扶苏想也不想一口答应,之后才想到嬴政的话里好像很不安,又说:“不管儿臣什么时候,身边有多少人,你都是儿臣最敬爱的父王,我怎么会是别人的呢?” “敬爱,只有敬爱吗?” “父王?” 嬴政抚摸着扶苏的下巴,幽幽的喟叹一声,“敬爱也好,终归也算是爱吧。” “啊?”扶苏稀里糊涂的听着嬴政好像在胡言乱语一样,被嬴政弄的一愣一愣的。 他怎么觉得今晚的嬴政奇奇怪怪的,总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一点都不像他印象莫不是他错觉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