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序章 夏娃的苹果(上)

    “嘟嘟…”

    手机响了。

    陈雯琳看了一眼,放下了手中的笔。

    看到了来电名字,她的眉头微微皱起,但还是按了接听。

    “姐……”

    已经是晚上了,电话那头的人不知道在外面哪里,话筒里还有呼啸的风声吹来。

    她嗯了一声:“什么事?”

    “再给我转点钱,我没钱了。”

    她闻言眉头皱得更深了:“我不是刚给过你生活费吗?还没到月底,你怎么又没钱了?你把钱乱花在哪了?”

    电话那头被她直接的数落顿时说不出话来了,哼哧了一会,似乎有点羞愧了,他的声音小了点,哀求道:“姐,求求你了,再转给我一点吧……我有女朋友了,我想带她出去吃饭。”

    她不禁捏了捏自己的眉心,感到有点疲惫,“行了,我知道了,再转500给你,”说完后又警告道,“你再花光这个月我就不会再给了,你自己赚钱养女朋友吧。”

    “好了好了,知道了,记得转给我,我先挂电话了。”

    听到手机里迫不及待的忙音传来,陈雯琳叹了口气。

    她打开转账,给她弟的账户打了500块钱。

    手机刚锁屏放到桌上。

    “嘟嘟…”

    第二通电话响了起来。

    她看了一眼屏幕,接了起来:“喂,妈。”

    “嗯,在干嘛?”电话那头随意地应了一声,问道。

    家里的座机收音很杂,还可以模糊听到话筒里电视机在放着伦理肥皂剧的声音。

    陈雯琳拿起了桌上的笔,但没有写字:“还在写教案。”

    “哦,这个月要不要回家?”

    “没什么事就不回去了。”她看了一眼桌上的习题本,没什么思考就说道。

    电话那头听到她的话顿时就不满了:“都几个月没回家了,你的工作有那么忙吗?休息日都没时间?”

    她只好应了一声:“有额外的课要给学生上,没办法。”

    “也没多少工资,每天忙成这样……”她mama便又开始嘀嘀咕咕地说着那些每次打电话来都要念叨的话。

    不上课哪来的钱?

    陈雯琳不禁烦躁地心想。不知道他们每次都讲这些到底有什么意义。

    “有男朋友了吗?”电话那又问道。

    “没有。”

    工资都要养不起自己了,哪有闲心找男朋友。

    她mama听了就更加忍不住喋喋不休起来:“我都和你说了几次了,你到底有没有放在心上啊?对了,你爸有个朋友的儿子前几天……”

    陈雯琳忍不住打断她:“行了,我的事你别管了。”

    电话那头闻言顿了一下,然后声音立即拔高了:“你现在就让我别管了?你半年没回家了,在外面鬼混什么?钱也没见你拿回来多少……”

    现在是补习机构的招生淡季,她一个英语老师每个月八千块工资,给她弟两千生活费,还有两千转给她爸妈,剩下的只能勉勉强强应付这个城市里并不便宜的房租和生活费,可是她还要存钱啊,所以每个月都过得紧紧巴巴,盘算好每一分的花销。

    家里虽然不算很富裕,但基本生活的费用还是绰绰有余,每次都这么念着……他们到底想要多少呢?我的工资给的还不够吗?

    说到底,一直催她回去估计也是为了让她去相亲。

    她心想。

    “弟弟每个月的生活费都是我付的。”她实在没忍住说道。

    “那是你应该的。”她mama却根本没有觉得这句话有什么意义,继续说道,“怎么啦?让你给一点钱就开始斤斤计较了?我们把你养那么大……”

    那是你应该的。

    她想。

    放下了手中的笔,已经有点不想听后面的话了。

    听到这开头就知道接下来又要开始指责她没良心,指责她不回家看看父母,一点钱给弟弟就开始争长论短。

    对……因为你是家里最大的孩子,所以你要赡养父母,要抚恤弟弟。

    从小到大他们都是这样认为的,只是小时候她还是个乖乖听话的女儿,什么事都顺着他们的意,包揽家务活,事事以弟弟为先,一直听他们说着那时候还不明白的女孩子总没有男孩好、女孩子总是要嫁人之类的话。

    现在她早就不是什么都不懂的小孩了,她是个有自我意识的成年人,所以越来越反对他们的观念。明明她的大学比弟弟好多了,他出来社会也不见得会找到比她更好的工作和更高的工资,但她也不能说。

    钱还是能给则给,因为她想用实际行动证明自己不比弟弟差,证明自己不靠别人也能生活,证明自己也有能力养活他们。

    可他们对这些却并不在意……说到底,一直催她回去也是为了相亲之类的事情。

    她已经无暇去听电话那头具体在细碎的指责着什么,只是心里想道。

    我所付出的努力都是应该的,他们永远都是这么觉得。

    我们养育你,你应该这么做。你要给我们钱,你要回来照顾我们,你要抚养你的弟弟——至于你怎么办到这些,那是你的事情,没有人会帮你。

    这些都是你应该的。

    “男朋友一个不谈,我们给你介绍的对象你又不听。拿着那点工资每天都不知道在干些什么。”电话那头的絮絮叨叨终于要停了,最后说道。

    “……”

    她的心里叹了口气,只能疲惫地想道,应该可以把电话挂了吧。

    正要开口说话,那头又传来男人的声音:“怎么了?”

    她爸问道,似乎被她妈的声音吵到了。

    “你女儿啊,又说是不回家呗,让她给她弟生活费还在那里发火。”她mama立即抱怨道。

    陈雯琳听到电话那头停顿了一会,然后她爸的声音冷冷地说道:“跟她说,再这样以后都别回来了,赶紧找个人嫁了吧。”

    “对啊,男朋友不找,每天在干嘛都不知道……”她妈听见后立即又开始喋喋不休起来。

    陈雯琳面色寡淡地把电话放下,听着耳边变小的嘈杂声音,心里一点一点的沉下来。

    只是从心底感到了无力。

    总是这样,他们明明需要她的努力来支持这个家,但她却永远都得不到他们的认可,因为他们认为这些都是她应该做的。

    如果觉得困难,觉得辛苦,想轻松点……好,那就赶紧找个人嫁了吧。

    赶紧嫁了,也是为家里做贡献了,家里就不会每天催你了。

    她心想。

    我每天都努力工作,努力赚钱,努力想向他们证明自己,到底是为了什么呢?

    他们其实根本不需要。

    她突然觉得自己出来社会里打拼的这些是多么的可笑。

    不知过了多久,电话里的声音终于没了,她mama疑惑地问道:“喂?我刚才讲的你听到了吗?”

    “听到了。”她靠在椅背上说道。

    “下周赶紧回来。”

    陈雯琳没有应声:“没什么事我挂掉了。”然后就按下了停止通话。

    靠在椅子上,她看着自己小小的出租屋里白色的天花板,心想。

    亲人到底是什么呢,他们到底想从我的身上得到什么呢?

    像是在耗尽她身上所有的价值一样,从她的精神到她的皮囊。对她的不喜刻到了骨子里,所以一切的努力都是徒劳。

    ……她对那个家能有什么归属感呢?

    宋梓毓走上最后一级台阶,站在一扇普普通通的门前,心里忍不住有点不安,但还是拿出手机发了消息。

    “老师,我到你家门口了。”

    她在外面忐忑地等了一会,门才被啪嗒一声打开。

    “进来吧。”轻柔的如同珠玉一般圆润的女声响起,门后的人露出了她熟悉的脸。

    柔顺的黑色长发披在肩上,凹凸有致的成熟身材,往常清丽的面庞对她笑了笑,但宋梓毓还是看出来她的眼里有点疲惫和憔悴。

    是我今天过来打扰到她了吗?

    她边走进门,本来还有点紧张的,又不禁疑惑地心想。

    老师的表情看起来有点冷淡,不像平常亲和又平易近人的样子。

    可她看着她此刻少见的神情,又觉得这种淡漠有种冷感的美,很特别,让她不禁趋之若鹜。

    还有她似乎是洗过澡了,长发上传来若有若无湿漉漉的香,让宋梓毓不由得有点脸红。

    尽管不是第一次来老师家里了,她进来后还是忍不住先扫视了一圈。

    小小的单人房内只有一些简单普通的家具,但都摆放得整洁有序。

    因为出租屋内没有多余的椅子,她在凳子上坐了下来——这还是自从她有时候会来老师家里后才有的。

    陈雯琳递给她了一杯水:“说吧,考了多少分?”

    宋梓毓的表情顿时就蔫了,心里又开始打起鼓来:“老师……”

    陈雯琳只是喝了一口水,等她回答。

    “才考了102……”宋梓毓说完后,简直头都要低到膝盖里去了。

    150满分的卷子,这个分数和她其他科的成绩相比,真的算是拖后腿了。

    不,应该说,和她的目标分,实在相去甚远。

    而且那天考完后,她还信誓旦旦地和陈雯琳保证这次有信心至少130分打底,现在要她怎么说得出口自己才考了这么点。

    从小到大,她都很少在什么事情上不如意过,父母的宠爱、优秀的成绩、旁人的爱慕……但英语简直是她的滑铁卢,也许和别人相比也没有那么差,但对她来说真的是浓墨重彩不顺意的一笔。

    她考试的时候明明投入了十二分的认真,可写到难的题就是突然卡壳了,情急之下只好按照记忆里老师上课讲的来写,结果很多题目都理解错误。一慌张前面简单的部分又没有仔细检查,导致了这些分也没有拿到。

    整张卷子错得七七八八、惨不忍睹,她拿到分数后已经自己偷偷哭过几次了。怨恼自己的不争气,又特别害怕看到陈雯琳失望的眼神,今天过来她家里都一路上的局促和忐忑。

    她想到自己每周来补习机构上课,跟了老师的班那么久,老师有时候还给她开小灶,但她却没有一次考过特别让人满意的成绩,就觉得真的很对不起她,简直无地自容。

    陈雯琳叹了口气:“又没发挥好?哎,你怎么每次都……”

    老实说,宋梓毓也想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英语总是考不好,明明上课讲的东西她都熟记在心了,考完后也觉得自己没有什么大问题,非常有信心,但每次总是这样的成绩。

    她真的不想承认自己属于那种表面上课积极、问的都懂,但一到考试就漏洞百出的学生。

    “对不起,又让你失望了……”她都不敢看陈雯琳的眼睛,实在压抑不住自己的愧疚和自责。

    她最怕的就是让她失望,明明英语是她续班最久也最想考好科目。

    陈雯琳看她愧责的样子,只能又叹了口气:“好了,都考完了,下次再努力吧。试卷先拿出来让我看看错在哪里。”

    “你看看这题,不就是我上课讲的知识点变形吗?……还有这个,你上次来我家我还和你说过了的,换个方式问你就慌了。这题也是……”陈雯琳仔细地看了卷子上的错题,实在忍不住说出一些责怪的话来。

    看着面前的少女表情越来越羞愧,越来越自责,她才渐渐停了下来。

    她其实也不是不懂,只是每次都是这些星星点点的可以避免的错误。

    陈雯琳无奈地想道。

    但看她无地自处的表情,她还是不忍心太过指责她的。

    在这个机构待了两年多了,宋梓毓是她带的最久的学生,从高一开始的一对一到现在的小班——宋梓毓一直很喜欢她的课,续班没有断过,有什么课报什么班,上课乖巧听话,也爱发言带动班级气氛。

    因为时间的陪伴,她是看着她一点一点成长的,所以关系会比其他的学生都更亲近,有时还会给她开个小灶,宋梓毓私下也会叫她jiejie。

    但老实说,她实在不是那种出分率很高的学生,尽管上课很积极,作业也都完成的很好,可她总是没有其它人的分数好。

    她也知道她一直很想考好来证明一下自己,所以也一直都尽力帮她,但每每考试发挥失常,这真的是做题不够专注的原因。

    想到这,陈雯琳还是抑制不住心里的失望,没忍住说道:“梓毓,你是跟我最久的学生,我私下还给你开过不少次小灶……我知道你不止这个水平,为什么考试的时候就不能细心一点呢?”

    少女的头不知什么时候开始已经是低低的了,她没有回话。

    安静的房间内,陈雯琳看到她的眼泪都落下来打在了放在膝盖的手背上,开出了一朵朵水色的花。

    过了一会,宋梓毓微微哽咽的声音才低声道:“对不起,老师……”

    她往常充满精神和灵气的脑袋耷拉着,只能看见额前的薄刘海,细软的头发绑着高高的马尾,可此刻都透露着沮丧的感觉。

    陈雯琳听着她话里的惭愧和懊恼,却感到了无力。

    跟我道歉有什么用呢?这是你自己的考试啊。

    她想。

    宋梓毓总是在考完后拿到那样令人失望的成绩而跟她说对不起,说总是让她失望了。

    可她越是害怕就越是考不好,这次分数比上次还更低了,所以她才会忍不住说她,但又不好直接讲出来。

    宋梓毓一直都很亲近她,学习上什么不懂的都会来问她,还总是送给她一些东西,尽管她很少收,但她在教她的时候也花了很多心思,在心里也把她当成自己的一个小meimei的。

    可这样的关系真的好吗?

    她在学习上对她的影响好像已经太过于重要了,以至于让宋梓毓对待考试的态度似乎重点总是放在要向她证明自己,甚至这证明自己的情绪比她自己想要考好还要强烈……没有发现太急于表现自己,而限制了自己,导致了步步走错。

    这心态实在太过熟悉,她其实之前已经看出了一点苗头。

    那种想努力获得别人的认可来证明自己的心情,让陈雯琳想到了自己。

    她们在这一点上真的很相似。

    但没人可以活在别人的期待里,那是没用的。人都是要为自己而活的。

    陈雯琳心想。

    只是她到现在才越发的这样的认同这点。

    她的父母冷眼旁观,看她苦苦挣扎的努力,却又需要她这样的心态和依赖。就像她此刻一样,她不会直白的去和宋梓毓说你要改变你的心态——为了她的续班、为了多一个上课的学生也好,她也需要这份依赖,她不想缺少任何一个学生,更何况她在她心里也比其他学生更加重要。

    这并不是利用。

    陈雯琳想。

    她会更加用心的去教她,帮她获得自己的认可。

    “老师……”少女抬起眉清目秀的脸庞,往常干净清纯的眼里都是水雾,脸颊上还有浅浅的泪痕。这梨花带雨的模样让任何一个男生看见都要心动。

    陈雯琳也不禁心生怜惜,宋梓毓一直是她眼里那种标准的漂亮女学生,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好看的外表总是会让人有恻隐之心的,她也总是下意识的亲近她。

    这样子要是班上的那些男生看到,不知道得有多激动了。

    陈雯琳心想。

    “好了,别哭了,”她心软的柔声安慰道,“模考别再犯同样的错误了,还没到最重要的考试,我们还有时间,我相信你下次一定可以考好的。”

    “真的吗?”宋梓毓闻言抹了抹眼角的泪水,小声问道。

    像是幼兽的撒娇一样,她的眼里带着不确定和期待,孺慕地看着她。

    “当然了。”陈雯琳的眼神柔和,“你是我带过最久的学生啊,我都相信你的能力,你不相信我能把你教出高分吗?”

    “相信,”宋梓毓忍不住笑了,“我也有信心。”

    老师真的对我很好。

    说完后,她不禁心想。

    总是关照她鼓励她,明明她每次都考得差强人意,仍然一直相信她,完全包容她,温柔又亲切。

    所以她总是忍不住接近她,像她忠实的拥趸者一样,把她当成自己仰慕的大人,依赖这种包容的感觉。

    这和父母的爱是不一样的,当你在一件事情上总是受挫,沮丧和失落,那么你就会希望能从别人的身上获得认同感。

    所以她渴望证明自己,渴望她的认同。

    这很重要。甚至有点近乎病态的期盼,因为她的温柔和体贴,让她总有种想向她袒露自己所有的冲动,渴望她能够对她所有的缺点和不完美都给予认同。

    特别是今天……这种情绪分外强烈。原本已经抱着会让她失望的心情过来了,但却被温柔的安抚了,她的心如同过山车一样跌宕,而此刻满满都是对老师的依赖和倾慕。

    让她想把自己所有的秘密都告诉老师。

    她相信对老师来说,自己也是不一样的。

    老师,你会接受的,对吗?

    宋梓毓心想,忍不住开口道:“老师,我还有一件事想告诉你……”

    她说了出来,却又不敢直视她,抓住了自己的衣袖,表情不禁有点紧张和闪躲。

    陈雯琳喝了一口水,闻言疑惑地看向她:“什么事?”

    “嗯……你可不可以先把眼睛闭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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