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出征(拍前)
渐近暮春,风光自然不与四时同。金陵城里的桃红皆不见,齐齐换上了一片绿,瞧这时节俨然已是夏日。 这几日,朝堂上吵得不可开交,叽叽喳喳的,与西边的市集也没什么两样儿。不过这混乱之中也算是统一,齐齐都骂李余好战,迟早有一日要葬送大聿江山。 宣政殿上,李余握着内斋清早才传来的纸条,藏在朝服里的拳头渐渐攥紧。这些年,朝堂上的一帮杂碎愈加猖狂,再加上陈林那个老家伙一心要做枭雄,几乎将大聿掏得连老底儿也不剩下。 如今留下来的这帮位高权重的老臣,没剩几个硬骨头。也是,有骨气的如今都搁地底下和地府小鬼下棋呢,哪里有这闲工夫理会俗尘的这帮杂事。 这如今的形势倒是容不得这帮软骨头再耽搁了。若是入过冬,河水冰封,西戎铁骑踏冰而来。那时候,潼关将破。待到潼关一破,长安便没了。再往东便是一马平川,没什么再能挡住西戎人的弯刀了。 李余叹了一口气,一声令下,坐实了自个儿好战的名声。 金陵城外,春风吹皱秦淮河水。没了画舫乐伎作衬,秦淮倒是少见地显出几分清秀模样。 “小兄弟,我说,你这手不能拎,肩不能提的,竟然也要来从军?”百夫长叼了根草,迎面看着他。他不是第一回见少年意气了,可是光有一腔意气,又不能化作刀锋剑斧,真到了战场上,没几个硬气的。“莫要瞎掺和了,军营可不是什么好玩儿的地方。你看我们这些人,现在倒是全乎得很。一趟北边儿回来,十个里面要是能有一个能喘气的,那便是祖宗保佑了。” 蕙香听了话,抿紧唇,低着头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两只脚却一步也不让。 “你这娃娃怎么听不懂人话?”百夫长将草啐在蕙香脚前的地上,又劝了几句。面前的人也不晓得听没听进去,还是一步也不见退。 百夫长见他不听劝,心道这年头还有人上赶着寻死,拿他没辙,于是拿起笔蘸了两口唾沫递给蕙香,“老子不识字,你自己写,要是你也不识字,画个押也行。” 蕙香忙接过笔,却没敢留名字,唯恐叫李余寻出来,只摁了个手指印儿搁上头,随即由老兵领着入了军营。 想是见蕙香瘦弱得紧,要叫他举个长矛也实在是为难了。百夫长给他支了个火头军的活儿,专管柴房里烧火。 这倒是有趣了,蕙香方入陈王府的时候,什么杂活粗活没干过,唯独烧火却是第一次领这差事。金陵城梅雨大,连着柴火也是湿漉漉的。蕙香抱一把柴火入了灶膛,烟猛地窜出来。蕙香被熏个正着,直咳嗽。 说来也巧,李余以前在西北边儿治军传下来一个习惯,出征前必查三房——灶房、营房和厕房。这回刚走到火头军的帐前,便见到一个熟悉的身影踉踉跄跄地出来,后头还跟着百夫长的一顿数落。 “会做文书吗?”蕙香正用手扇着风,眼前忽然闯进来一双黑靴。蕙香听这声音,吓得往后退了一步,便突然钉在了地上。 “会……会的,回将军,我识字,会做文书。” 这还是李余第一回见沈知仪如此失态,原来自家小郎君还是怵他的。李余被险些要被气笑了,转身就走。 蕙香愣在当场,直到百夫长猛拍一下他的背,“大司马叫你过去干事,多少人求都求不得,还不快跟上了。” “说说看,怎么到这里来了?”李余取了佩剑,连着剑鞘一块儿扔在案上,“砰”地一声,倒是叫蕙香红着的脸吓得白了一大片。 面前,蕙香一句话没回,直接俯身跪下,行了个军礼,这意思再明白不过。 “军营是什么好地方吗?好好的金陵城里头不待着,偏要凑过来?”李余打量着蕙香,手指捋着剑上的剑穗。 “不说?沈知仪,你可知晓我是这军中的主帅。你自小读史,自然该明白,军令大于天。在军中,我要如何便能如何,就是当下叫人把你衣裳扒了拖出去挨军棍,也没人敢多半句嘴。”李余见沈知仪油盐不进,似是连同他商量的意思都没有,出口也不觉重了些。 他只是方说完便有些恼,赶气头上了,明明晓得自家小郎君是吃软不吃硬的性子。罢了,李余叹一口气,想着说软些的话找补,再将沈知仪劝回去。 “大司马说的是,我任凭大司马处置。”蕙香抿着嘴,声音却是不卑不亢,叫李余又想起他方入乱春苑时的模样。 “我家小郎君,好生回去吧。沙场不是什么好地方,莫要添乱了,好不好?”李余拉起蕙香,抚上眼前人的手指。这双手拿得起千秋史笔,他怎么舍得令其在沙场里染尘。 不过一句话,蕙香便被惹红了眼睛,忽然甩开李余的手。“原来在你心里,我去西北边儿不过是添乱?” “大司马既然知晓沙场不是什么好地方,又何故要背上一身坏名声?”蕙香说得浑身发抖,连着口中的话也跟着发抖。他深吸了一口气,咬着唇呜呜诺诺地继续说着,“那帮老滑头只会躲在金陵城的锦绣窝里头,他们又没吃过西北的沙子,凭什么……凭什么……” “知仪三尺微命,一介书生。虽然不能与大司马一同厮杀疆场,但是至少还有一支史笔,给大司马谋个好名声。”蕙香梗着脖子,出口不自觉把心里头想的全掏了出来。可他说完便见李余脸色一变,才知道自己失言了。 “沈知仪,你可当真如此想?”李余被宰身后的手攥得通红,以至于微微有些发抖。 “我……”沈知仪梗着脖子,跪到地上,“我违了沈家家法,望……” “多少?” “打死。” 沈家世代书史,自然明白“公心直笔”的道理。如他这般的不肖子孙,一句话便毁了史家的名声,打死不为过。没叫他曝尸荒野,任凭恶犬扑食已是仁慈了。 沈知仪瘫在地上,听着帐中的脚步声在军帐里头转了一圈,心中惴惴不安。他也不禁有些自嘲,分明是被阿耶灌着史家的墨水长大的人,这样的话竟然也说得出口。 “自己趴上去,褪裤。”李余走到帐中的军床边上,拿着剑鞘敲了敲床沿。 蕙香自知犯了大过一刻也没敢耽误,两腿跪在地上,小腹抵在床沿处。不过虽然他在乱春苑里头也待了不少年头了,若说褪裤挨打,总归还是羞得急。他将头埋进臂膀里头,又被李余翻了出来。 “沈知仪,我今日以你兄长的身份代行沈家的家法,你可有异议?”李余说得慢,也不看他的窘迫模样,独自拿壶斟一杯酒,展身倒在地上。“沈公在上,在下今日多有冒犯,见谅。” “啪啪”剑鞘敲在床沿上,发出两声脆响,引得蕙香猛地哆嗦,两瓣屁股跟着抖一下,随后又紧紧拢上了。 看来还是怕的,李余拿着剑鞘抵在蕙香的臀瓣上,“八十下,回去老老实实养伤。战场上刀剑无情,战死沙场,马革裹尸不过是再寻常不过的事情了。这回连我也没有五分打赢的把握,怎么好拉着你陪我一起。” “呸呸呸,你莫要讲破嘴话!”蕙香像是突然想起来什么,一手捂在屁股上,一手从腰间拿下一件东西。他本想就如此递给李余的,转而又看见挂在自己脚踝上的下裳,一时脸红,忙将下裳提起来,站在李余的面前。 “这是你那年给我的玉佩,你说是个吉利物,江妃娘娘给你的。你把它带在身边,能护着你。”蕙香将玉佩坠在李余的腰间,上面还挂了一个红布荷包。李余顺着他的手摸上去,正要拆开那个红布荷包,被蕙香一把按住,眼前人的脸却更比红布包还要红了。 “这是什么?”李余见状故意打趣蕙香,“我能看看吗?” “别……先别打开。”蕙香跪在塌上,将头抵在李余肩上,不教李余再看见他的眼睛,“里头是我从栖霞寺求得护身符,方丈说定能佑将军凯旋。” “望将军好自珍重,天下候君,社稷候君,我……” “你也等着我,好不好?” 肩上的脑袋动了动,应该是点了头。李余笑着摇摇头,自家的小郎君没学乱春苑里头那些勾人的手腕,但一举一动皆叫人心疼。李余轻轻拍了拍沈知仪挺直的脊背,不出意料地收到了肩膀上的一片晕湿,和一个颤抖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