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深已辜负,流年各自珍(蛋:双胎难产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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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凡曾经见过楼昭殷与季文清的人,无不认定他们是天造地设的一对璧人。 应似芝兰倚玉树,恰若明月照瑶台。 青梅竹马的年轻未婚夫夫,一个温雅,一个清俊,林下对弈清风在侧,琴箫相和两心遥知,正如诗文里的神仙眷侣,并肩而立便是良辰美景。 但良辰不永,美景易失,对月起誓许下终身的有情人也未能如月常圆。 美人深宫藏,公子江湖老。 十年踪迹十年心。 曾深深刻入骨子里的默契未能被时间抹消,却也如泛黄故纸上曾被泪水晕开的墨痕,不忍回顾,不堪触及。 * 楼昭殷被囚栖凤宫已近半旬。 被软禁后除了得不到外界消息,一应待遇不算差,平心而论,饮食起居的安排甚至比从前更为细致周到,抹去了盛武后宫风格强烈的一应痕迹,对此间主人的个人习性偏好体贴有加。 楼氏诗礼传家,楼昭殷自小性情平和,钟情草木自然造化,不爱富丽繁饰;而赫连王朝以武起家,盛武帝更是不折不扣的善战武夫,整座王宫充满金石冷硬之气,就连特意打造的象征恩宠的栖凤宫也不免处处堆砌奢靡。楼昭殷生长于南地,口味清淡;而盛武帝犹嗜浓烈,顿顿荤腥。楼氏家训不二色,四十无子方可另纳;而宫中帝王独尊,坐拥嫔妃无数……三千宠爱在一身的楼贵君其实一直都是后宫嫔妃里的那个异类。只有熟悉、了解曾经那个楼氏公子的人,才会懂得这份恩宠荣耀之下的格格不入。 而季文清无疑是世上最了解楼昭殷的人。 至少,也曾经最了解他。 不经意的几句吩咐下去,栖凤宫便全然变了样子:案头清供,玉鼎松香,清净得恰到好处;善本琴谱,旧日诗稿,讨巧得不流于俗。点点滴滴,故人手笔,一如未进宫时,细数来俱是两人共同的回忆…… 楼昭殷挟起面前的糕点,启唇咬下一角,清润甜糯的味道也同记忆里的如出一辙。 那时候,楼昭殷最爱南山梅叟家的漱玉糕,因原料难得,一旬才得一屉,须趁热气腾腾刚出笼时,立即舀院中老梅树下甜井水湃了,盏上顷刻剔透如凝玉华,食之滋味极佳,唇齿留香。未随爹娘北上之前,他几乎回回不错过。只有一年天寒,表哥季文清不慎受了风,病了一冬反反复复不见大好,他忧心那人,日日陪着,自然不曾外出。后来,待人终于好了,他惦记起漱玉糕馋得不行,拉着无奈的对方就往南山去。正值初春,冰雪初融,言笑雀跃间不小心踩到松动的石阶,落入尚不及腰深的清冽溪水中,那人情急之下来不及分辨就紧跟着跳了下来欲救他,最后反而是落水的他抱着呛了水浑身湿透冻得嘴唇发青的那人爬上岸。不曾想,才病愈的表哥就此受寒落下了腹疾的病根…… “昭儿尝尝看,这漱玉糕可是从前那个味道?” 身旁清瘦男人静坐含笑的模样和记忆里苍白少年发着热还温声开解他的形象重叠在一起。 意外落水后,自责于连累表哥病倒,楼昭殷便抗拒起了这个嗜好,经季文清好生劝说,勉强解了心结,然而再吃时却总不似以前的滋味。后来梅叟一家迁回故乡,又过数年,辗转听闻老人过世,而楼昭殷也已随家北上,南地水土故人从此远隔千里,记忆中漱玉糕的味道也真正不可得了。 他确实很久没有尝过这个味道了。 “很好吃。”楼昭殷搁下箸,平静称赞,对男人意有所指的问题则避而不答。 “可是昭儿不喜欢。”季文清笑容变淡。 他疑惑地皱眉,伸手拈起一块细细品尝:“味道还是不对么?问题出在哪里了呢,材料、火候、甜度……”仿佛真的只是单纯的疑惑,一块接一块地尝尽,动作不疾不徐,姿态从容,眼眸却暗沉执拗,一定要找到一个答案,“都不是……那是井水的问题吗,可井水也是梅叟院子里汲上来的,或者是保存的温度?” 眼见一盘凉糕就要见底,楼昭殷到底心中不忍,拉住季文清还要继续取糕点的手。 触之沁凉如冰。 “不要吃了。” 他轻声制止,重复道,“你不能再吃了。” 漱玉糕性凉,季文清的体质本就不宜多食,全因楼昭殷喜欢才次次陪着,当年落水留了病根后为哄楼昭殷释怀多尝了两块,结果腹疾发作生生疼了一整夜,快要去掉半条命,楼昭殷哭肿了眼睛守了他一整夜,从此再也不让他碰这个。 “昭儿果然还记得。” 季文清目光柔和下来,显然也被勾起了回忆,待垂眼看向楼昭殷一触即离的手时,又不禁苦涩自嘲道:“你一向最是温柔细致,这几日却始终不曾过问我一句。但凡开口,无不是为了旁人缘故,同我竟似无话可说,视我连陌生人也不如了。我还道,你已厌我厌到连从前都不肯记了。” “可表哥始终记得,从前昭儿每日来寻我,还未至面前,第一句话便问表哥可好。我总笑你,表哥又不是纸糊雪捏的,才隔了一夜未见,能不好到哪去?当时只道是寻常,后来的这些年……表哥做梦都想听到、再听到昭儿这样问……” 男人语气渐渐不稳,楼昭殷眼帘亦随之一颤,他的记忆实在太好,多年来刻意不去想的旧事甫一被重新提起,竟历历清晰如昨。 * 楼昭殷的母亲与季文清的母亲是一处长大的同宗姊妹,出嫁后依旧来往密切,他们表兄弟自幼要好非常,长辈也乐于亲上加亲促成这段姻缘。于是少年时,不是楼昭殷去姨母家小住,就是季文清来楼家读书,两人总在一处,同进同出,如影随形。表哥季文清虽虚长两岁,但自娘胎里就略有不足,生来体虚单弱,偏又最不耐打点琐事,是以倒由表弟楼昭殷小大人儿似的对他处处关怀、时时询问。常常是楼昭殷早上一醒来,略略收拾过,便径直去季文清院子里一起用早餐。季文清脾胃虚,有楼昭殷陪着的时候胃口都会好上不少,他总怡然由着楼昭殷嘘寒问暖照顾打点,末了才慵懒调侃:“还未成亲昭儿就已管家婆一般,清这艳福当真不好享。”嘴上说着艳福难消受,却没有一次不是直到日暮将寝被楼昭殷再三催着安歇了才放他回自己的院子。 “重逢以来,我一直盼着听见你开口再问,问我这些年好不好,然后,我会回答你:‘别来一切如旧,安好’,就像我们依旧只隔了一夜未见一样……” ——纵使当年言笑清浅爱意真挚的温柔表弟已成了如今清冷疏离无动于衷的倾城美人。 ——纵使当年清高自许的骄傲少年郎只剩一副不择手段的千疮百孔卑劣皮囊。 ——楼昭殷与季文清曾相对许下一生之诺的那轮万古明月依旧高悬九天,誓言犹在耳。 季文清拉过楼昭殷的手,紧紧握在心口,神情悲哀:“昭儿,既然未曾尽忘,真的待表哥如此狠心?你……真的再也不愿理会表哥了吗?” 年复一年越积越深的悔、愧、怨、恨酿成摧心蚀骨的毒,若非曾经真切拥有过的珍贵爱意尚拢住心头一息余温,季文清早已在无边无涯的孤独自厌中身堕幽罗,魂归阎冥。可是,若连他的命之所系也不肯再留他…… 男人瘦削单薄的身体克制不住颤抖,仿佛快要承受不住莫大的痛楚,猛然将楼昭殷拉入怀里,紧紧抱住他近在咫尺却如隔云端的沉默爱人,如溺水者抱住唯一的救命稻草。 “表哥——”楼昭殷下意识要拉开距离。 “不要推开我。”埋在颈间的声音虚弱得像哽咽,让楼昭殷堪堪抬起的手顿在原地。 他所熟悉的表哥季文清最是清高孤傲,少年两情相悦时展露的温和纵容已是绝无仅有的一份,姨母逝后敏感自尊拒人千里甚至提出退婚也不算意外,唯独卑微哀求这些软弱的模样从不属于他。 “昭儿真的不要在意表哥了么?你只是还在怪表哥对不对?那么,如果知道表哥日日饱尝锥心之痛,肝肠寸断,痛不欲生……无一刻能得解脱……昭儿,你会不会……会不会感到些许快意?” 一字一顿,哀痛凄怆。 楼昭殷无言相对,随即却察觉男人越来越难以忽视的异样,不禁蹙眉,便要推开男人好去看清他的情况。 “你怎么——” 楼昭殷比想象中更轻易就推开了男人。 也因此刻的季文清根本没有力气阻止他。 男人清隽的面容不知何时变得苍白如雪,紧抿的薄唇无半分血色,仔细看去鬓角处似有可疑的冷汗密布。深邃的眉目低垂着似是沉稳并无异样,但楼昭殷自幼时起曾无数次见过季文清病痛中模样,又哪里会看不出来他正在竭力隐忍。 至于忍的什么…… 目光扫过桌上接近一空的那盘漱玉糕,楼昭殷骤然悬起心:“是腹疾犯了么?!” 从小到大,楼昭殷最怕季文清病了痛了,未识愁滋味之前就先学会了为病弱的表哥挂心惦念,着紧在意对方身体几乎成了本能。 此时也顾不得再刻意保持距离,伸手便去探触季文清的小腹——隔着几层衣物都能感觉到那里正持续地透出丝丝寒气,指尖微微用力甚至摸得出薄薄一层皮rou下绞作一团的僵硬肠子——正是以往季文清腹疾最严重时都不及的症状。 “呃——” 被碰到脆弱的小腹,季文清痛得弯下身子,克制不住地发出一声短促的闷哼,随即抿唇吞声,白着一张俊脸,只是隐忍凄楚地凝视楼昭殷。 见季文清抓着桌案边沿的手指用力到骨节尽显,人也几乎坐不住,楼昭殷下意识便要扶他向一旁的绣榻去。 继而脚步一顿,墨玉似的眸子闪过一丝怔忡。他蓦然记起现实已非从前,记起他们如今对立的身份,记起了不知被关在哪里、是否安好的另一个男人。 一直注意着他点滴反应的季文清眸光一暗,喉间血腥气直上涌,脸色越发惨淡。忍耐似的阖了阖眼,仿佛什么都没有察觉,依旧任愣在原地的楼昭殷搀扶着,只是越发痛得狠了,似乎站都要站不住,虚弱地叫了声“昭儿”就软软往地下滑。 楼昭殷不防,几乎稳不住清瘦却修颀的男人,连忙回神,暂时放下种种复杂心思,费力搀扶着摇摇欲坠的季文清先在榻上躺下。 抬头欲唤医官,宫人皆不知所踪,楼昭殷才想起这几日季文清来时都下了令不许旁人无召入殿。 而季文清自始至终一副兀自强撑的模样,显然并不打算叫人。 于是,腹疾发作的男人身边竟只有一个楼昭殷在。 说起来,季文清这腹疾还是为了楼昭殷才落下的。 彼时婚约尚在,变故未生,楼昭殷爱极了他又心疼极了他,心心念念,遍访名医,真的将一整套舒缓护养的复杂手法学得比积年老大夫更老道,只为常伴他身旁时能更及时为他缓解,让他身子少难受一些。而季文清性拗,每每发作时只肯让楼昭殷一人看见自己痛得求饶的狼狈一面,久而久之,竟也只有最熟悉他身体状况的楼昭殷才能为他缓解一二。 那时候季文清曾戏言什么来着? “昭儿正是表哥的神医良药,若是哪天昭儿狠心不管表哥了,这不争气的身子恐怕唯有叫老天收走才是干净爽利。” “清哥又胡说!” 少年昭殷听不得他病中讲不吉利话,急急就要去捂他的嘴,却被表哥含笑捉住了手,在手心印下温柔的一个吻…… * 场景似曾相识。 记忆里尚未及冠的单薄少年变成了眼前榻上而立之年的瘦削男人。 只是更苍白,更消瘦,更低沉憔悴。 安稳笃定的笑容没了。 眼中多了沉郁。 身子……更差了。 楼昭殷不是没有看出来对方的身体状况。再见季文清的第一眼,他就知道这些年对方过得十分不好。 大概总是生病又一直没好好调养,满脸的病色,人也瘦了太多,修长的身形显得分外嶙峋孤陗,合体的衣袍犹嫌空荡,若非骨相清绝而五官又实在俊美端正,如此形销骨立恐怕只有难看可怖的份。 这般病弱消瘦,偏偏眼底燃着两簇幽火,整个人仿佛固执地凝着一股锐气,隐隐透出淬寒锋刃般的凌厉逼人——一再提醒楼昭殷: 眼前这个人已不是当初因为族人风言风语就傲然退婚专心着书的清高情郎,他是能令一向跋扈悖佞的三皇子言听计从称“先生”的叛军头号实权人物……也是如今唯一掌握临盆在即的盛武帝与未出世孩儿命运的胜利者。 流光容易把人抛。 他们都变了。 楼昭殷垂下浓密的眼睫,幽深眸子里的内容看不真切,“放松些,让我看看。”若有若无的淡淡忧色让他身上的清冷气质退散了不少,语气也似乎带了微不可查的温度。 正是榻上男人会希望看到的变化。 季文清尽管疼得不敢动弹,还是尽力配合地放松身体,这样简单的动作让他光洁的额头上又渗出一层冷汗。 一如从前,他对楼昭殷全然不设防的姿态。明明痼疾严重到整个腹部连碰都不能碰一下,却并未阻止对方未知的探查,不加犹豫就将自己脆弱的命门交到他手中。 殿中只有他们二人,如果是真正的阶下囚,此时只需一击就能足以让他这个敌方统领痛死过去。 “——呃唔!!” 男人身子一震,痛楚地皱紧眉头。 楼昭殷动作微顿,没有移开手,而是多了几分凝重,在季文清几乎克制不住的受痛颤抖中仔仔细细摸遍对方冰冷僵硬不时阵阵抽搐的小腹,因为男人太瘦,微陷的指尖甚至能摸出里面纠结滞塞的肠形。 素白如玉的手指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 方才粗略探知的感觉未出错,季文清的腹疾远比记忆中更严重了。 一番探查下来,掌下冷硬得让人产生不好的念头。 常理而言,腹疾确实不算什么危重险疾,只苦于折腾人太过。起初季文清也不例外,概因敝弱在底子上,极难根治,格外要注意平日小心保养,受不得寒,受不得激,一旦发作更是得温汤、热敷配合着专门的手法,好及时化散开肚肠里淤塞的寒气。只要处置及时、得当,并无大妨碍,如其不然,一次次积攒下来,亦能蚀rou侵骨,便如…… 便如眼下季文清这般,生生拖成极险恶的症候。 ——几近沉疴。 “你把药放在哪了?”楼昭殷听到自己冷静询问的声音,陌生得不像自己,手指缓缓捏住男人挂在腰间那个熟悉的旧荷包,空的。 “那些药早就对我没用了。”那人虚弱地叹息。 表弟亲手为他缝制的随身备着药的荷包已经空了许多年,真正能医他命的那味“药”也被他弄丢了许多年。 戒忧思多虑,戒怨愤悲苦,须平心静气,须养神修身。这是所有大夫无一例外对他反复强调的医嘱。他不仅无一做到,恰恰相反,还一日比一日心有郁结,意难平,梦难安,殚精竭虑,步步筹谋。诸如这般,病情怎会不重? 何止是腹疾,当年孤愤意气驱使下退婚为母守孝,他哀痛难禁已伤心肺。为了早日着书立说、有资格堂堂正正迎娶表弟,更兼带病伏案,寝食敷衍,始终不曾好生将养。蹉跎经年,终于有所成,却在北上途中得知楼昭殷封妃入宫的消息,大恸之下险些丧命。 孑然一身,命不肯绝,几番濒死还生,全靠一腔执念维系,好在,他季文清终究走到了今日。 满是冷汗的手握住楼昭殷,便听他虚弱地安慰道:“老毛病了,不必理会它……我缓缓就好。” 楼昭殷鼻尖酸涩难抑,忍耐地挥开季文清的手。 在男人受伤的眼神里,他深深吸了口气,尽量平静地开口:“不知忌口,不知用药,你就是这么照顾自己的么。” 语气到底还是带出了指责,少有的尖刻。 季文清却生不出半分恼怒,苍白得近乎透明的脸上重聚起光彩,仰头望着神情格外冰冷的美人表弟,目光舍不得移开分毫,柔声认错:“是清错了。” 说着,也不在意刚刚才被挥开,又伸手去拉楼昭殷的衣袖,自然地讨饶:“昭儿莫怪表哥。”相见以来始终跨不过去的那层疏离终于露出一丝缝隙,他抓住了。 楼昭殷心知不对。 只是,他曾在季文清身上系了太多心思,用了太多心力,实在难以忍受对方这么不知爱惜地糟蹋身体。 时过境迁,往事已矣,执迷不放,伤人伤己,又是何必? 奈何万丈红尘情丝纷扰,陷在这团乱麻中看不开的何止二三数,看开了仍不能释怀放下的又何止区区。 * 为率先进入王城找到楼昭殷,季文清带兵攻城掠地一路急行,拿下王宫后又一刻不停地安排下最棘手的清剿收拢事项,早几日便强忍不适。这日大半盘凉糕下肚,旧疾果然立时发作起来,来势汹汹,意外的凶险难熬。 算无遗漏的“季先生”痛得心神散乱,一时被打乱了计划,恍惚之际抓着表弟似回到从前无嫌猜不作伪的亲密岁月,又觉如此应更好。 “疼……”季文清低声示弱。 他腹中已是疼痛难忍,面上竭力克制,也不在此时多作逼迫,将选择交给身侧眼眶微红强自镇定的楼昭殷。 二人都清楚,若不想继续延误加重病况,此时能助季文清的只有最熟悉处置之法的故人楼昭殷。 而楼昭殷—— 到底还是做不到全然无动于衷,袖手旁观。 “要将淤寒化散开。”楼昭殷不愿再泄露多的情绪,惜字如金,脸色更是清冷。 “好。”季文清应得太流畅,楼昭殷刻意冷淡仍不由看了他一眼。腹疾发作时寒气汇聚在最柔软的肚腹处,须以特殊的手法大力揉腹才能化散,从前都是哄了又哄许诺无数才勉为其难接受,那时病症尚轻,疼痛程度比起现在显然不值一提,对方到底知不知道接下来会面临什么? 季文清自然是知道的。 即使早已遍尝诸般病痛,愈演愈烈的腹疾也依旧让季文清吃尽了苦头。他生得文弱易欺,心气便格外高,轻易不愿病中失态被人看了去,揉腹这种既亲近又私密的举动,除了从小认定要执手一生的昭儿,断然不肯让旁人代劳。失了楼昭殷后,多有发作起来实在难忍的时候,他只独自在内室辗转哀叫,不住唤着楼昭殷的名字、想象他还在身边,照着他的手法自己按揉,却怎么都不得其法,乱按一气险些痛得肠穿肚烂,生生滚下床人事不知,大病数月。 想想就令人生畏。 可是比起能与昭儿亲近、不再被他避如洪水猛兽,这些痛又能算什么呢,季文清心想。 “绞痛得……有些厉害……昭儿。”男人受不住似的哀求,不自觉要蜷缩起身体。 不论如何,他的病是真的,腹疾严重至此,真正痛起来亦是能要了人命的。 楼昭殷按住他,硬下心肠道:“……你且忍忍。” 在男人顺从的配合下,扶他半靠在自己肩头,将左手掌垫在他后腰,然后解开衣衫,用温热的右手轻轻贴在他平坦光滑的冰冷小腹,捂住脐心。 热源的贴近让季文清不禁低低呻吟。 侧脸轻轻蹭了蹭楼昭殷修长的颈子,他的嘴角微微牵起,这点温度对于化解腹中冰寒虽是杯水车薪,却因来自久违的爱人而弥足珍贵。 下一刻,男人脸上血色尽褪。 ——片刻之前还和暖得令人无限眷恋的温柔手掌压进了他的小腹。 不等他的身体做出反应,楼昭殷掌根已开始绕着凹陷的脐心有规律地推揉按压,均匀的力道直渗内里团团寒肠,指尖同时灵活地扣点脐周各处经络xue位。 ——远远超乎想象的更酷厉的剧痛瞬间将他淹没。 季文清茫然睁大双眼,仿佛知觉过载被中断,慢了半拍才整个人疯狂痉挛起来,迟钝地惨叫出声。 楼昭殷早有准备按住男人后腰,还是险些固定不住剧烈弹起的身体,多年未愈的腹中痼疾想要化散,竟比寻常发作痛上百倍,季文清虽瘦得只剩一把骨头,剧痛失智之下也爆发出极大的的力气,眼看就要压制不住。 眼中闪过一丝不忍,楼昭殷心知此时中断有害无益,狠下心环住不停弹动的季文清,按牢腰腹便如制住要害,继续在他寒气外溢的腹部不断揉动。 季文清很快就痛得失去挣扎的力气。 脸色惨白地蜷在楼昭殷怀里,曲起双腿,十指紧紧抓着他的衣襟,哀叫连连:“昭儿,不行了!……不要按了、好痛……我受不住了……求你……呃啊!!……肠子、肠子要断了啊!!不要……” 耳畔不绝的惨痛哀求来自一向骄傲的表哥,楼昭殷的手开始颤抖,却不敢停下。 真正开始了才知道,季文清的症状比他以为的更严重,整个腹部冷硬得如同一块化不开的坚冰,完全不像活人的肚肠,经络xue道按下去几乎推揉不动。继续耽误下去,也许下一次发作……不,甚至就连这一次,都有可能危及性命。 “疼…肚里、要绞断了……啊……昭儿,昭儿!表哥今生悔极了那一时意气,你别恨表哥……”男人的痛吟到了后面,竟隐约有不祥意味。 “很快就好了,揉开就不痛了。”楼昭殷不知在说服自己,还是在安慰季文清。 他仿佛又回到了少年时,被表哥抱在膝头握着手一同习字,鼻尖还萦绕着墨香与药味混杂成的安心气息,下一秒却眼睁睁看着少年脸色煞白地倒下。那曾是他整个少年时代最恐惧的噩梦,即使后来因为季文清的退婚尝尽伤心滋味也无法相比。 他很怕看到季文清出事。 他不想季文清死。 哪怕到了现在,清楚地知道这场叛乱的幕后黑手是季文清,知道季文清处心积虑、来者不善,知道季文清对失去权柄无法自卫的赫连广业充满敌意与威胁,知道季文清在自己面前的怀柔、忆旧、追悔、示弱种种举动无不暗藏心机…… “昭儿,让我死在你手里吧!”仿佛被逼到了极致的季文清发出一声凄厉哀绝的痛吟。 不—— 楼昭殷依旧不想看到季文清死! 他们有日久天长相伴而生所赋予的习惯与理解,更曾互相构成彼此生命中最重要的部分。 此生缘浅,未成夫妻,各自陌路,他依旧希望他是安好的。 * 腹疾的化散迟迟未见成效。 那一声泣血般的惨叫后,季文清倒在楼昭殷怀里,意识已经不大清醒了,冰冷脆弱的小腹被不断按揉,剧痛持续叠加,应至的舒缓解脱却迟迟不来,承受力一直徘徊在濒于溃散的最后临界线上。他靠在楼昭殷身上,脖颈无力地后仰,浑身被冷汗浸透,力气也一点点流失,只在腹中淤塞终于有一小块被大力揉开的时候痛苦地抽搐一阵,发出含糊不清的哀鸣,如同垂死的白天鹅。 楼昭殷同样越来越动摇,他甚至开始怀疑是不是自己隔了太久手法已经生疏到出了错,他不知道自己到底是真的在帮季文清,还是徒劳地加重季文清的折磨——真的会害他死在自己手里…… “怎么还是这么爱哭……” 直到听见季文清虚弱的声音,楼昭殷才意识到,脸颊不知何时湿了一片。 爱哭吗? 那仿佛是很久远的事了。 随爹娘北上后,全部的期许与失落、欢喜与哀愁在一年复一年独自守诺的枯等中归于沉寂,在入宫那日特旨恩赐的喧天喜乐中化作灰烬随风扬散。从此贞顺恭谨,规行矩步,即使朝堂最严苛的礼官也挑不出他的错。栖凤宫的一方天地里,帝王是天、是一切的掌控者,妃妾的情绪是多余、是僭越,日子平静无波。他已有十年不曾流泪了。 楼昭殷茫然地张了张嘴,发不出声音。 心底破开一个空洞,不知从何而来又一直藏在何处的悲哀源源涌上来。这么多年了,一切都变了,又一切都没变,他好像始终只能被动地接受,被动地习惯,什么都抗争不过,什么也改变不了,求不得,留不住。 季文清如此,赫连广业如此。 嫁娶如此,聚散如此。 生死亦如此。 …… 季文清只短暂地昏了片刻。 未找回爱人、补回这些年的错过,再虚弱疲惫,他也不敢放任自己屈服于这具随时可能彻底溃败的残破躯壳。 身上痛狠了,知觉不再敏锐,季文清反而渐渐恢复了意识。看见表弟变色动容,如愿满足之外更多心疼,紧接着止不住懊悔。 “其实没那么疼的……表哥只是,想昭儿心疼我些……” 眼前这人一直是他心尖最柔软的一块,除了负气退婚那一桩恨事,季文清从来没法对他狠下心,亦是最怕他难过。 “表哥无事,昭儿再帮我揉一揉……就快好了……” 久病成医,他知道这样的化散才是有效的,随着腹疾越来越重,那些大夫不是没试图劝过他,但他既不信任旁人,也不信任自己。 昭儿,唯独他的昭殷,能让他万般不甘而甘心情愿,几临死地而重返人间。 “昭儿别怕。” 这些年一次次独自徘徊在生死边缘,他都走了过来。如今终于找回他的昭儿,他又怎么肯放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