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羚文学 - 耽美小说 - 【骨科】野水塘在线阅读 - 水草

水草

    早上我觉察到背后有个黑影揪住了我的头发往后拉,

    还有一声吆喝:

    “这会是谁逮住了你?猜!”

    “死,”我答话。

    而那银铃似的声音回答道:

    “不是死,是爱。”

    又是一日清晨。

    苏槐头疼欲裂地爬起来,屁股疼得厉害,腰也疼,险些直接摔在地上,幸好最后稳住了身形。拖拖沓沓,一面洗脸,一面去够自己的拖鞋。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苏槐记得自己刚刚起身的时候,还看见拖鞋在床角,要再走几步才能够到。此刻却稳稳当当,正巧停在自己的脚下。

    他盯着那对拖鞋不住地发呆,过了会,脚尖碾了碾,把拖鞋穿好了,顺势再往地板上踩了几脚。拖鞋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不知道是在借着这个动作发泄什么情绪。

    房间里空空如也,半个苏黎的人影都看不到。

    算了。

    苏槐几不可闻地叹气,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可惜什么,苏黎这样的恶鬼,少见一面便少受一回的苦,但是他还是不受控制地想见他,或许这就是皮相的用处所在,这世上,但凡有谁和苏黎长得有几分相似,也许就能永久地得到苏槐的偏爱。

    “不是死,”

    苏槐默默地把梦里那首诗又念了一遍。那是苏黎备考那会在杂志上摘抄的一首来自英国勃朗宁夫人的诗歌,是情诗,誊抄在本子的第一页,正好被苏槐看见。

    “你要是在模考的时候不小心把这首诗写到作文里,”

    苏槐当时是这么说的,“会很奇怪的,阿黎。”

    苏黎涨红了脸。苏槐一直疑心苏黎在学校里有个心仪的女孩,虽然许多的证据都是苏槐空xue来风的猜测,甚至算是苏槐的某种期许,期许某个校园一角的女孩能占据苏黎心中原本属于他的那块畸形的情感;这无意间誊抄下来的情诗还是直接变成了他手中的把柄。

    苏黎结结巴巴:“不,没有……这是老师课上让我们看的拓展,我就是觉得它写得还不错……”

    “我被死给攥住了,从地底伸出一笼笼的水草。死是倒灌下的水,将我密闭其中而不腐。”

    “然而世人告我,这死的别名是爱。”

    苏槐依稀记得苏黎在诗歌空白处写下的感想,这是他在整理苏黎遗物的时候翻出来的。这批注让苏槐恨得入骨,不止因为当时苏槐并没能理解苏黎话里的话,还因为它太不祥,后来竟成了一句谶语,真的让苏黎在水里丢了命。

    ……

    自从苏黎复苏归来,曾经苏槐经手的那些遗物早就已经物归原主。苏槐揉了揉头,不知道为什么自己明明之前在大学里的时候还好,回到乡下后却总是做梦,梦见以前的苏黎,或是更古怪些的久远的故事。他听说人死之后,如若常常入生人梦来,往往便是执念了了,魂魄将散,要往轮回里去了。

    即便是恶鬼披着苏黎的皮,留在这世间,也终究无法逆行阴阳定律,留存太久。就像奶奶说的那样,恶鬼上身,至多大半年。恶鬼怕盛阳,七八月流火时候,就是执念再深的恶鬼,也会化作灰尘散去。

    苏黎死在水中的那一刻对于他们两人来说,或许并不是真正的永别,因为苏槐不相信,而苏黎不甘心。于是恶鬼从地底下爬了出来。

    恶鬼无意识蔓延的情欲,冲散了浓厚的悲痛,延续着死者扭曲的遗愿,也解脱了生人来不及赎去的罪。

    其实我一直都没有讨厌过阿黎,哪怕,哪怕——

    苏槐洗漱完走下楼的时候,脑子还是空空,莫名很困,甚至有些浑噩不知今夕何夕的意味,连着打了好几个哈欠。再睁开眼时,还来不及思考什么,就看见客厅里已经摆好了的早餐桌子。桌子是圆的,奶奶和苏黎相对无言地坐在餐桌边上,听到他的脚步声,齐齐朝他张望过来,神色淡淡。

    他妈的。

    苏槐浑身都麻了。这一幕也太瘆人了吧,怎么会这么像某些经典恐怖片的开头。苏槐脑中不受控地飞快闪现出许多电影里需要打了马赛克才能播的画面,喉头咕嘟一声,勉强咧开一个别扭的笑,朝二人挥挥手,试探开口道:“——嗨,你们好?”

    苏黎:“……”

    哦豁,死亡开局。

    苏黎那张死气沉沉的脸没什么其他的波动,只是瞳孔略微一轮,眼神定定地锁住了他。

    “老大,就等你了。”

    奶奶神色如常,像是什么也没察觉,含着笑说:“阿黎刚刚和我说,吃完饭想和你一起回学校看看,正好学校放假,没什么学生。”

    苏黎是什么时候自己回来的?他之前分明没有和奶奶打过招呼。苏槐自认能招架住苏黎,认命地赎罪,或许哪日在无边际的恶鬼的情欲里死去都算是某种归宿,但却害怕苏黎和奶奶待在一起。奶奶年纪太大了,说不定和苏黎还有些过往的积怨,苏黎要是有个什么发作的苗头,苏槐不敢想象后果。

    苏槐硬着头皮走到桌子旁边来,故作自然地扯了一张椅子,挤到苏黎和奶奶中间。这是个明智的选择,苏槐感觉到两边的脸色都变得缓和下来。

    “怎么突然想着去学校看看?”苏槐搞不懂苏黎这是来哪一出,他原定昨天去野水塘,没去成,打算今天去,苏黎又提出要回母校看看。虽然苏黎面色不显,苏槐还是有点怀疑,苏黎是不是在故意拖延他的时间。假期不算长,如果一直去不成,他也没办法,到了时间就要回学校的。

    但是这样的问题,当然不可能直接去问苏黎。

    苏黎温吞地说:“可以吗?”

    于是苏槐满嘴的疑问都被轻飘飘地堵了回来。

    乡村的太阳似乎都要比城市里的起得早些。在阳光的照射下,苏黎惨白的肤色被镀上一层柔软温暖的金黄,瞳孔里也微微烧起一点阳光的颜色,看起来和一个平常的人没有什么区别了,低头很乖巧地吃饭。

    他的筷子头一点一点,把粥里的皮蛋挑拣出来,丢在小碗里,又被苏槐很自然地接过去倒进自己的碗里。奶奶也不知是有意无意,叹气说:“阿黎还是不喜欢吃皮蛋啊。”

    苏黎没有接话,就像奶奶做饭的时候也早就忘了苏黎不爱吃皮蛋那样。苏槐尴尬地左右四顾,两个人都再没什么别的反应。

    饭后苏槐惯例去洗碗。厨房里带着浓重的柴火味道,桌面上摆放着小半碗奶奶平时用来煮面的凝干了的猪油。不知道是不是奶奶做完饭没有及时清扫灶台,桌上四处都是斑驳的水痕,连带着猪油碗都被打湿,碗壁上挂着油津津的水滴。苏黎无声地钻进厨房里,像他们在城市那座公寓里一样亲昵,头颈低下来,从后面环抱住苏槐的后背。

    “……做什么?”

    苏槐说:“你别凑进来,房间里热。”

    苏黎不理会,冰冷的一对眼珠子,静静地盯着苏槐不停冲刷碗筷的手,好像这才是他此时最头等的大事,其他都要放到一边去。

    他偶尔是会变得黏人一点,苏槐偏过头,正好想趁着苏黎和他亲近的时候,问他有关野水塘和奶奶的事情。但是苏黎望了他一会,先开了口。

    “最近晚上,睡不好吗?”

    苏槐愣了愣。

    苏黎缓慢地眨了眨眼睛。他的眼珠是身上四处死气最盛的地方,因为已经死了,蓄不起眼泪,所以总是干涩,要缓缓地眨动才能防止僵化。都说恶鬼不能哭,恶鬼哭了,天上就要下鬼雨。

    “我听见你在哭,喊我的名字。”

    这话题怎么会展开得如此尴尬,苏槐掩饰地咳了几声。他每天早上醒来的时候苏黎都走了,所以他一直理所当然地以为,苏黎每次弄完他就会离开,没想到在他睡着以后,苏黎还在。

    苏黎侧着耳朵,似乎是能听出苏槐内心的腹诽。他说:“不然,你以为呢。”

    苏槐认输道:“好吧……是会梦到一些以前的事情。”

    苏黎说:“经常?”

    “——经常。”

    苏黎若有所思。他还在看苏槐的手,苏槐最开始以为他只是控制不好眼睛,对不上焦,所以随便找了一个视线点在发呆,过了会感觉不对,偷偷瞄了好几眼,才勉强从苏黎那双阴沉沉的眼珠里,看到他真正在注视着的东西。

    那是苏槐前段时间从老山上求回来的蜜红色的手串,苏黎坚持让他一直带着的,万鬼嚎哭的地狱相。

    “你说,哥哥。”

    苏黎突兀开口,把苏槐吓了一跳。

    “我如果有一天真的走了,你会开心,还是不开心?”

    苏槐没料到苏黎问的这个问题,猛地愣住。他的手上还在机械地刷着碗,思绪已经飞到很远。突然两根指头一搓,打了滑,像是洗洁精没冲干净一样,搓到什么黏糊糊的玩意儿。

    他低头去看,从碗底抽出几根泡得发糜了的深绿色水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