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霜
莫问尘还未走至雪棠院门口,就听到里头响起的刺耳摔杯声,紧接着,就看到一个年过五十的白发老头一边扫着身上的白色花瓣,一边怒势汹汹地走出来。 猝不及防,两人目光相接。 莫问尘刚想给老人行礼,哪知“长老”两个字还未说出口,老人便重重哼了一声,怒火中烧地道:“莫问尘,你瞧瞧,这便是你尽心尽力这么些年来,给我们沈家培养的好家主!” 说完,不等莫问尘回复,老人便已拂袖离开。 而被甩了臭脸,站在原地的莫问尘不仅不怒,反倒苦笑着摇了摇头,随后大步跨进了院门,破开飞扬漫天的白色海棠花瓣,径直往院子最深处走去。 他未走至长廊尽头,就瞧见古雅水榭下一张竹制躺椅,语气里透出一丝无奈:“云霜,你怎么又和三长老吵起来了?” 躺椅上发出吱呀一声响,随即就有一只手腕纤细的手从中探出,灵巧地从身侧小桌上果盘里摘了一颗水灵灵的青提,然后快速缩回。 旋即,躺椅上一道宛如雀鸟轻啼的声音响起,但因嘴里含着什么东西,只能嘟囔不清地道:“莫伯,你又不是不知道,那糟老头子他来找我,何时安过好心?以前还端着一点长辈身份,只和我要些小铺子小庄子,可他今天倒好,居然想给我说亲,把他外孙女嫁过来,当沈家的主母。” 说到这里,躺椅上的人突然嗤笑出声,“他沈启袈若是直接说想要我坐下这张家主之位,我沈云霜倒还会敬他几分,反倒是现今装出这般‘处处为你好’的良善模样,格外叫人看不起。” 躺椅上的人动了动,似可惜似的地轻轻说了句“倒是可惜了我那只瓷杯”。 说着,竹椅上不小心滑下半角毛绒绒的毯子,一只清瘦雪白的脚露了出来,那脚纤细白皙,脚趾尖被凉风吹得微红,而脚踝内侧,有一颗红豆大小的红痣静静贴在上头,更衬其肌肤清冷如雪。 不过一瞬,那脚便蜷起脚趾,像猫儿似的缩回毯子中。 莫问尘看了眼地上的碎瓷片和黑色茶叶,旋即轻轻招手,示意守在长廊尽头的侍女过来清理,淡淡道:“那云霜你也没必要激怒他,毕竟,三长老再怎么样,也终归是你的长辈。” 侍女手脚麻利地收拾完后,便识眼色地消失在长廊尽头。 躺椅上的人边懒洋洋坐起身,边轻轻应了一声,扭头见莫问尘还站着,有些诧异地道:“莫伯怎么在云霜面前还如此见外,我不是说过了吗,您来我雪棠院里,无需如此拘谨。” “礼不可废。” 莫问尘神色不变,接着恭敬道了句“问尘谢家主赐座”才撩袍坐下。 躺椅上的人顺手将堆在自己颈间的乌发撩到脑后,乌云般浓密的发如绸缎般,柔顺地披散在肩头,懒散的声音似有惆怅:“莫伯,你说,难道我现在这个样子,像极了命不久矣的将死之人?不然沈家上上下下,怎么都话里话外催我赶紧娶妻生子?生怕我一死,沈家就没了后似的。” 莫问尘抬眸,只觉眼前人周身渡了圈白蒙蒙的光,让人心中难生亵渎之意。 他忍不住心叹一句,不愧是老家主和夏家女唯一的孩子,沈云霜将这两位在容貌上的优点,完美地融合在了一起。 “家主真是说笑了。”莫问尘收回了眼,“大家不过是见家主您自小不近女色,清心寡欲,已年过二十八,身边还没一个体己人照顾,担心您而已。” 沈云霜仿佛噎了一下,默了半晌,低着头看着自己腰下被毯子遮住的部位,丧气地说:“他们以为我愿意这般清心寡欲啊?我难道不想佳人在怀,夜里红袖添香?我这还不是有心无力嘛……” 莫问尘见此事又戳到他的伤心处,心中叹了口气,嘴上温声劝了几句,这才说到正题:“我们安插在朝廷的暗探方才传来了消息,天子对我沈家去年所交税款有所怀疑,想要派人来查一查账本。” 沈云霜兴致缺缺地回:“我沈家的帐,岂是他随便派一个官吏,就能查得到问题来的?这崇化帝可别忘了,他祖上能坐稳这个江山,第一个要谢的,就是我沈家。” “这次派来的人和以往的不一样。”莫问尘顿了顿,“这次来的,很大可能是太子谢君时。” 沈云霜眼中终于闪过一丝异色:“那个在我爹梦里的百年帝星?” 莫问尘点了点头,“正是。” 沈云霜悠闲地躺了回去,“那便看他这颗百年帝星,能不能撼动我沈家将延绵千年的气运一丝一毫。” 莫问尘见他这般反应,倒也没有表现很吃惊,过了好一会儿,才语气幽深地道:“云霜,其实你也确实该考虑考虑我沈家血脉传承的问题了。” 沈云霜疑惑地“嗯”了一声,转过头道:“莫伯,您此言何意?您不是知晓我身体异于常人,压根没法让女子受孕的吗?那您口中这个血脉传承……又从何说起?” 在莫问尘饱含深意的一个眼神中,沈云霜猛地一个坐起,声音颤颤:“您不会是想让我……” 莫问尘点了点头:“您现今这个年岁,却迟迟不曾娶妻,连一个女子的手都不曾碰过,沈家内外早已流言四起。” “可、可我到底是个男的啊!”沈云霜低下头,紧张得结结巴巴:“我以前之所以不与女子走近,是因为我没法给她一个好结果,不想耽误了对方,可莫伯您现在却想让我…让我……” 他实在说不出那个词。 “云霜你在外确实是男子身份无疑,可大长老为你看过,说你可以孕育子嗣,现在事关我沈家卜梦血脉传承,这些暂且一放又有何难?” 见沈云霜面露动容,莫问尘继续循循善诱:“再说,届时您只需对外宣称这孩子是您在外的私生子,以堵住沈家内外的悠悠之口便可,至于这孩子到底是谁生的,又有何人在意?” 沈云霜仍在犹豫:“可……” 莫问尘加大力度:“您忘了前家主的交代了吗?沈家卜梦血脉事关沈家千年基业,是万万不可在家主您这儿断绝了的。” 沈云霜似是想到了什么,终是闭上眼,艰难无比地吐出一个字: “好。” 见沈云霜答应了,莫问尘松了口气,“沈家上下自会感恩家主您为沈家之付出。” 没想沈云霜闻言,神色骤变,冷冷道:“我从没想过让他们感谢我。” 莫问尘嘴角一僵,不再多言。 “那、那我要找谁一起……”沈云霜突然开口,面色挣扎,“一起行那事……” “事关下一任我们沈家家主,此人选确实得万分小心。”莫问尘早有预料,“今夜便是正月十五,您今晚可入梦,一卜此人选。” 沈云霜有些迟疑:“可卜梦者是无法卜已之未来的……” “我们可以绕开这个规则。” 莫问尘坦然道:“您确实无法卜到自己的,但您可以转卜与沈家未来家主的有血亲关系之人的线索,我们便可顺藤摸瓜,寻到那人。” 这个办法很明显是可行的。 沈云霜咬牙许久,终于是面如赴死般,点下了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