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1真正的家(回忆)
其实比起酒楼里嘈杂的环境,宣晴更想和封止单独坐在雅座上。 只是大师兄落座就点了酒水,东西搬来搬去的麻烦,倒让她有些不好说。 那种隔了一层的感觉又回来了。 其实很久之前就有,那种冷淡的,孤寂的,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感觉。封止和轩与不一样,喜欢把什么事都埋在心里,许是他长他们几岁,剑术上天赋异禀。大师兄平时不怎么喜欢跟他们玩闹,举手投足之间总是带了一丝长者风范。 也许就是因为这样自己才觉得难受,总是想要跟他闹上一闹,好像封止哄了自己,她便可以从他身上获得一些安全感。 如今封止坐在这儿,布菜时终于不是单纯询问她的意见,也会记得按照她的喜好点。酒水上来时记得给她倒,怕她宫寒,还会让小二特意热过一遍。 比以前更像一个称职的恋人,却让宣晴觉得他越来越远。 “大师兄……”她莫名有些慌,又不知自己究竟在慌些什么,焦虑从相见时就开始了,在那妖女说他与枫叶姑娘同寝同食时达到了顶点,按理说后面红衣公子来了,也说了是大师兄的朋友,一切都是那妖女在诚心作怪,她却依旧惴惴不安。 “嗯。” 封止难得开口问询。“昨夜我心里有些乱,都忘了再问你一次,小师妹,你那时哭了,可是有人欺负了你?” 封止的语气依旧如当年一样,宣晴知道,只要她说,哪管那人是谁,他都能提着磐石剑为自己找公道。 宣晴回忆起昨天二师兄的样子,觉得又是陌生又是害怕,心中有一种被人侵犯的屈辱感,不想让大师兄知道。“没……没什么,就是听到那些人说在山脚下见到了你。” 她不太会说谎话,连忙岔开了话题:“对了,大师兄,你取冰莲花做什么?难不成,你也知道师父要那本秘籍,想暗中为师父排忧解难么?” 封止被她问得愣住,下意识觉得歉疚难堪,张了张口,终是撇清了关系。“不是,我和那位公子一路同行,在江南遇到阿娇,得知了这个榜文。他说想要千羽青天鉴,左右我无事,便又随他一路北上。” 宣晴想说些什么,顿了顿,终是把那句索要的话咽了下去,扯出一个笑来。“嗯,大师兄就是大师兄,从来都是义薄云天的。” “对了,二师兄说你们遇了难,你断后时受了很重的伤,他还说你……说你……大师兄,你们下山之后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宣晴往前倾了倾身体,抓住了封止的袖子。 封止看着那截袖子轻轻叹了口气,见到少女如此殷切的模样,开始不忍心。 自己今日来就是告诉她,他不回云起山了,若将真相合盘托出,对于小师妹而言,岂不是两道惊雷当头劈下,又要凭空添上多少伤心? 她本是最无辜的那一个。 也许是和萧信然在一起久了,封止也学会了话只说一半,说一半留一半,算不得骗人。 “嗯,轩与说得不算错,我那时确是要死了,就算活着也是生不如死。”封止看见小师妹眼眶里含了泪,不再赘述,接了下文。 “还好上苍怜我,让我遇见了一个人。那人救了我的命,为我解毒找大夫。后来我们分别,我被毒性影响日夜不安,也是他追上来,陪我饮酒说话,缓解了我当时的忧虑。” “再后来,我受一可怜人所托去江南送信,他恰好一起。那家出了事,又是死人又是被威胁,我见了血,胃疼得难受,也是他来照顾我。” “后来离开了那里,我们之间有了一些误会。我看不惯他的做法,不知道其中隐情,再加上当时心绪不宁,竟然失手伤了他。” “大师兄……”宣晴看着封止的表情,直觉不该让他说下去。 剑客抬头让眼泪倒回眼眶,平复了一会儿心绪,继续道:“我以为他会打我骂我,恨我怨我,从此再不回来。可是他……可是他不计前嫌来救我,等待我,宽恕我,甚至安慰我。” 宣晴正对上封止的眼睛,那双琥珀色的眸子里情绪翻涌,是她从未见过的感概和深情。 宣晴的心里的线叭地一声断了,她甚至不用再听他后面要说的话。她非常急切地想要抓住那根断掉的线,拉着封止的袖子死不撒手。 “别说了!大师兄,别说了,我们……我们回云起山,师父他一直不信你死了,心里着急得很,你回来了他肯定很高兴。你知道的,师父只是看起来严厉,他其实很关心我们。”宣晴在脑海里努力措辞,好像只要她说得足够多足够快,就可以阻止封止后头的话。 “小师妹……”封止见她流泪,下意识想要伸手去擦,又想到今早自己跟萧信然说了什么,将手复又放下。 “小师妹,我不会再回云起山了。事情没有你想的那么简单,我中的毒……师父见到我不会开心,只会恨不得我死了。” “你胡说!师父嘴里不说,三个徒弟里最器重你,你中了毒他心疼还来不及,怎么会恨不得杀你!大师兄,你在外头被人灌了什么迷魂汤,那个人……那个人!”宣晴恨恨道。 她看着封止,只觉得面前的人陌生无比,与昨日的二师兄没有两样。 心里的悲痛化为了愤恨和质疑,她抢出一步,抓着封止的腕子大声道:“你是不是被魔教捡了去?!昨夜见到那妖女我便觉得不对,你是不是被施了什么离魂术,谁在你耳边说了师父的坏话对不对!?” 封止看着她,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表情。这地方终归是选错了,人多的地方可以避嫌却不好说话。封止想走了,却被宣晴死死拽着胳膊。 “你不说明白,除非你一刀砍死我!我决计不会让你走的!” 封止看着她,闭了闭眼睛。“我说,小师妹,我们换个地方。” 宣晴这才又安静下来,他们再次落座时,两人离得极近,心却隔得比方才还要远。 “没有人对我说师父的坏话,是我自己……”封止哽了哽喉咙,努力扯出一个平静的笑来,比鬼都难看。 “师妹,你下山的时候去过青楼么?” 宣晴一无所知,只是看着他心中便生出无边惶恐。“大师兄……你问这个做什么?” 封止知道她没去过,继续说:“青楼里的女子卖笑,不光是唱曲儿弹琴,还要陪人睡觉。有些良家女子被家人拐骗卖过去,心里不愿意。那些老鸨就会给她们喂一种药,吃了之后,她们会觉得难受,会觉得燥热。客人再来的时候,哪管她们心里再不乐意,也会变得顺从起来。” 宣晴听得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大师兄,你在说些什么……你……” 说到这里倒也没觉出多少屈辱,反而好像有一颗压在心上的巨石被撤走了。“我之前说自己中了毒,便是和那药差不多的东西。发作时疼痛难忍,服了春药才可缓解,可是服了药就要做,一直一直,这毒只能被缓解,永远不能真正去除。” 宣晴听着心中一阵刺痛,却仍是道:“大师兄,那不是你能决定的。你……你回云起山,师父回来了,我们立马成婚,以后你毒发了,我……我……”宣晴说着脸红起来,她不知怎么做,却知道如果大师兄需要,她怎样都可以的。 封止看着她的表情,更觉隐痛。“不是女子。” “什么?” “能给我解毒的人,不是女子。”封止尤怕她没听懂,对自己心存希望,一字一句说得冷冽非常。 “不是女子,是男子,要一个男人,压着我,拥抱我,把我当成女人那样用,反反复复折腾上不知道多少遍才行。” 宣晴睁大了眼睛,呼吸一顿一顿,几乎快要抽搐。“你……!你!” 封止看着她。“这个毒一辈子都解不了,我一辈子需要男人。所以小师妹,我娶不了你,也回不了云起山。” 他自嘲地笑着。“师父看到我不会觉得心疼,他只会觉得我恶心!觉得我为了活着什么腌臜事都愿意做,丢了师门的脸!” 宣晴看着他,心里百感交集,仍是下意识辩解。“不是的,不会的,师父最器重你,这些又不是你的错,他怎会如此待你!” 事到如今封止倒也无所谓了,很多沉积在心里的事也慢慢说出来。 “小师妹,你记得很久之前,有一年大雪封山,我离开云起山的事么?” 宣晴不知道他为什么要提这些,努力找寻自己的记忆。“嗯,我记得那一年你下山去救人,刚好赶上雪下得最大的时候,整个人被冻得没了知觉,是一个好心的婆婆救了你。后来我和二师兄路过那家时,还经常给她带些米面去。” 封止看着自己的手,依稀想到当年被冻伤时的刺痛瘙痒。“嗯,要不是她刚好经过,那雪再下半个时辰,我就被埋在里面冻死了。” “其实当年我下山不是为了救人。是师父,是我杀了个强盗,师父觉得我生性残暴,不堪培养,在那场大雪已经开始下的时候,生生把我赶下了山去!” 封止的眼眶里含了些泪,那时感受到的寒冷和背弃镌刻到了他的骨髓里,每每梦回,都折磨得他难以安眠。 “你那时还小不知道。说来好笑,师父本不想再管我,还是他……还是轩与,跪在师父的书房里,求了他一天一夜,才让师父回转了心意,寻我回来。” 彼时封止不过十四岁,胸腔里亦揣着些委屈和愤恨难平。强盗烧杀抢掠,杀了又如何?外面那么冷,自他出生起便没有见过那么大的雪,山路难行,他盼着师父回心转意,下山时一步一回头。 然而没有,什么都没有。 没有谁来怜悯他,没有谁来拯救他。 给他的只有满天满地的雪,白花花的,冷得吓人的雪。 整个世界只有他。 他被最信任亲近的人抛弃了。 后来师父来接他,封止亦是满心欢喜,可是回到云起山得知了内情,那些欢喜便随着那场大雪,一并消融在了那颗早已被冻得结了冰的心里。 怜悯是给别人的,疼惜是给别人的。 师父会心疼轩与在书房的地上跪了一整夜,却从未想过,云起山从来陡峭,他的大徒弟身无长物,在大雪中究竟如何下山? 会杀了我!师父要是知道我中了毒,一定会杀了我! 这样的自知之明在他中毒之后给他带来过最大的悲哀和最深的恐惧。 封止从来都知道,他没有家,云起山不是他的家。 家是允许人犯错的地方,他不能犯错。 他只能撑着,假装自己很强大。 万幸的是,他遇见了莫真,遇见了萧信然,那个宽厚的胸膛如此温暖,是他唯一的避风港。 “师父不允许我犯错,我也不想回去受到苛责。小师妹,我不会再回去了。” “我有了真正可以信赖、依靠的人,他就是我的信仰,我的家,我不会再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