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如果再给陆锦年一次机会的话他一定不会选择在今天回家,穿着被泼了咖啡的衣服也没什么,至少比现在这样的场面要容易接受得多。 在短短的时间里两次见了血,即使是脾气再好的人也没办法心平气和,陆锦年在条件反射下给了陆文元一耳光,他这一下没怎么收力,陆文元的右脸很快红肿起来。 陆锦年从没跟人动过手,稍微冷静点后他又有点后悔,现在激怒陆文元对他来说毫无益处,但所幸陆文元好像并没有因为这一耳光恼怒。 “你生气了?”陆文元问他。 他当然是生气了,活了十八年还没人敢这么对他。 “陆文元,该说的我都说完了,我希望像今天这样的事不会再发生第二次。”陆锦年尽量维持镇定,他的侧颈和嘴唇都火辣辣的疼,他周围弥漫的隐隐的血腥气让他觉得非常不舒服,和董雨晴生活的这些年让他对血液产生了一种莫名的恐惧。 他几乎是逃回房间里的,听话的弟弟变成了让人难以招架的怪物,这不是陆锦年想要的展开。 他已经不想出门了,手机上有好几个林思行的未接来电,他发了条短信让林思行帮他请个病假顺手就关机了。这一连串动作都是在放空的状态下进行的,当人进入高度紧张或者极度震惊的状态里反而会异常平静,陆锦年把自己蜷在床上试图捋一捋陆文元的心路历程。 他知道他们家的人在情感认知方面存在一些问题,但这种问题可以是人情淡漠,可以是敏感多疑,甚至可以是焦躁易怒但绝不可以是罔顾人伦。他仔细想了一下,在这种缺少监护人的地方继续生活太过冒险,他应该先回避一段时间,就像他们今天碰面之前那样,住校或者干脆搬出去,反正董雨晴现在也不知道他到底有没有住在这里。 想起董雨晴他又开始头疼,母亲在长久服药的过程中产生了抗体,现在不得不转换方式,改为电休克治疗。原本也不是什么危险的治疗方式,但后遗症让母亲意识混乱,她开始频频说起十七年前的事,也就是关于他重病的那段时间。陆锦年只有周末才能抽出一点时间去探望董雨晴,母亲认出他的时候不多,大部分时间都在颠三倒四地絮叨,这些胡话往往伴随着母亲的痛哭结束,包含了沉重的让他窒息却无法否认的深爱。 每个人都很辛苦,每个人都曾在绝望中痛苦地挣扎过。 窗外的雨越下越大,潮湿的气息在细微末节处无孔不入,他很快困倦起来,直到这时他才从紧绷的情绪里挣脱。疲惫感来势汹汹,他没怎么抵抗就躺倒在床上,实在是太累了,但他不能就这样把陆文元丢下。 陆锦年已经很难再从陆文元身上看到“圆圆”的影子,他分不清陆文元的玩笑和真话,但陆文元说他应该还需要他,不管这话是出于什么目的他都不能一走了之。 人在入睡的瞬间往往无知无觉,当陆锦年又梦到年幼的陆文元时他才后知后觉自己已经睡着了。清醒的做梦格外劳神,可这段梦境太陌生了,这是他一岁多的时候,是一段他根本不可能记得的记忆。他好像躺在病床上,身上插着各种各样的管子,陆文元只有几个月大,母亲抱着他守在自己床边,他的口鼻被呼吸罩笼罩,呼出的白气在面罩上时隐时现。 “年年,”他听见母亲低声呢喃,她的目光里只有自己,陆文元在她怀里被物化成了某种他说不上来的东西。 “你一定要好起来,mama只有你了,mama只有你了。”母亲在床边落泪,他很少看到母亲哭得这么含蓄,在他的印象里母亲的眼泪总是伴随着腥风血雨。 她把陆文元放在闲置的病床上,离开了母亲的婴儿在危机感里啼哭,董雨晴冲过去用枕头捂住陆文元的脸,那点微弱的啼哭声很快黯淡下来。 他在病床上动弹不得,当哭声完全停止以后董雨晴才如梦初醒搬扔掉了手里的枕头。他费力地转动眼睛,陆文元小小的身体被捂得通红,病房里陷入死一般的寂静,好几秒后才被陆文元激烈的咳嗽声打破。董雨晴仿佛被按下了什么开关,当寂静被刺破后,她终于变成了陆锦年熟悉的样子,她重新抱起陆文元歇斯底里地痛哭,这时候陆锦年几乎分不清董雨晴到底爱不爱陆文元。 这是真实发生过的事情吗? 陆锦年是被敲门声叫醒的,外面的天已经完全黑了,雨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停了,他重新打开手机看了眼时间,已经晚上八点多了。 “陈姨,我起来了。” 他胡乱应了一声从床上坐起来,门口的敲门声停止了,他又去卫生间洗了把脸。 嘴唇上的伤口已经结痂了,他扒开衣领看了看,侧颈的血串子也起了一层硬壳,他对着镜子照了照,发现自己的脸色真是差得可以。 苍白,病态,精疲力竭。 他下楼后才发现陈姨已经回家了,陆文元坐在餐桌前正在回消息。 “你这一觉睡得真够久的,刚刚陆泽炀来过了,听说你病了想看看你,我让他先回去了。” “知道了。”可能是刚睡醒的缘故,陆锦年有点乏力,他往餐桌上看了一眼,陈姨专门给他熬了碗粥。 陆锦年在陆文元对面坐下来,这样的场面着实新鲜,搬过来这么久他还从来没和陆文元一起吃过饭。 “你看我干嘛?生病不是你自己说的?我可不吃这种淡出鸟的粥。”陆文元把粥往陆锦年跟前推了点:“快吃,陈姨刚热好的。” “你干什么?欲擒故纵?没安好心?”陆锦年怀疑地盯着陆文元,“你不会往这里面加了什么奇怪的东西吧?” 陆文元白了他一眼:“爱吃不吃,你有病吧?” 可能是他们之间已经很糟糕了,陆锦年这会儿反而放松了不少,打是亲骂是爱这句话不是没道理的,反正陆锦年现在觉得他俩熟点儿了。 陆锦年喝了两口粥又开口问他:“小时候的事你还记得多少?” 他问这话也没想得到什么答案,刚刚做的梦让他惊疑不定,可就算是真的陆锦年那时候也只有几个月大,几个月大的婴儿能记得什么。 “你指什么事?你跟我还是别的什么人?”陆文元没抬头,随手在手机上又点了几下。 “没什么,我随口问的。” 这确实不是什么适合闲聊的话题,陆锦年闭嘴喝粥,觉得自己有点冲动。 “董雨晴他们的事没记得什么,”陆文元没理他自顾自地说下去,“你也知道我这人记吃不记打。” 这话说得就有点歧义了,陆文元一开始对他的态度可不是记吃不记打的样子,但真要说他有多记仇的话,他对董雨晴好像也没多憎恨。 “哦,我说得好像不是很准确,毕竟董雨晴严格来说应该是‘你妈’,反正她也不想认我,这样也挺好,至于陆泽炀么,他对我从小就这样。” 所以说他“记吃”的部分就只剩自己了,陆锦年想。 “这么说起来的话,我也是很记打的。”陆文元冲他笑了笑,露出了右边的一颗虎牙,“还要继续聊下去吗,哥?” “我说了只是随口问问。” 陆锦年突然没什么食欲了,可能真是白粥太寡淡,他搅了搅碗里剩下的大半碗粥然后把勺子放下了。他有愧于陈姨的辛苦,于是站起来收拾碗筷,这些事陆泽炀不让他们做,陈姨会在隔天做早餐前把餐桌和厨房收拾好。 “你不吃了?”陆文元皱起眉,神色有些古怪。 “怎么,你不是让我爱吃不吃吗?” 陆文元瞪他,有点恼羞成怒的意思:“是啊,爱吃不吃,饿死了最好。” 他蹭蹭两下越上楼,砰得一声把门关上了。 “喜怒无常,深得董雨晴真传。”陆锦年评价道。 收拾完厨房已经九点多了,陆锦年匆匆洗了个澡开始做习题,原本他也没多爱学习,不过跟董雨晴待久了以后只有不停地做题才能从压抑的环境里解脱出来,他不想再成为被选择的对象,年幼时种种变故让他过早的明白只有自己变得强大才能拥有选择的权利。他觉得陆文元在这方面应该能跟他达成共识,否则这个被陆泽炀养成二世祖的混世魔王怎么可能在市一中稳居年级前十。 他挑着做了一套文综卷子,政治大题很好写,他今天太累了,也没有很认真的做,只在试卷上把几个得分点分条列好。他下午睡了五个多小时,现在还是邪门的犯困,这种昏昏沉沉的状态已经很久没有过了,他伸手摸了摸自己的额头,惊觉好像是有点烫手。 陆锦年叹了口气,有些话还真是不能乱说。 距离上一次生病已经是七八年前的事了,他身体一直不太好,但是董雨晴非常注意,可能自己年幼时的那场大病真的给董雨晴留下了非常严重的阴影,他吃过很长时间的中药,后来有吃了各种各样的补品,即使在董雨晴病得那么严重的时候都没忘记每天嘱咐他吃这吃那。不过自从搬到这边来以后他就再也没吃过了,这也许也能算一种逆反心理,因为一直被逼着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所以在逃离管制后就会触底反弹。 现在不是想这些的时候,陆锦年不知道这边的药放在哪里,他也不知道凭借自己这个残破的身躯不吃药能不能自愈,现在能问的人只有陆文元,那样的话他还不如自生自灭。 太倒霉了,陆锦年躺在床上翻了个身,他刚刚居然还去洗了个澡。 从这里开始陆锦年的意识就变得模糊了,起先只是晕晕乎乎的想睡觉,他本来还想爬起来把头发吹干,最后连怎么睡过去的都不知道。后半夜的时候他的残破身躯果然不负众望的guntang起来,他把自己裹进被子里身体却无法调节体温,冷热交替的感觉很不好受,喉咙也被高温刺得干疼。 他最后把自己团成一团,蜷缩成婴儿时期的样子。只有这种姿势能让人获得安全感,它会让人回想起还在母亲羊水里温暖又宁静的时刻,这是一种无法抗拒的天性,不管他们曾经是否互相伤害过都能从中得到短暂的安宁。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突然在混沌中感到一丝冰凉,这块凉凉的东西很舒服,贴着他的额头让他很快舒展起来,他渐渐把自己从禁锢中解放,顺着这股冰凉他又摸到了一片guntang,接着温热的水一点一点被灌进他的嘴巴里,人在生病的时候很容易产生依赖感,他毫无防备地将这些馈赠全盘接受,表现得无比顺从。 这和董雨晴照顾他时感觉截然不同,董雨晴的关心和爱护全都是强硬的,哪怕你明知道她是为你好也会对这种命令式的给予感到不适,在他被董雨晴视作全部以后,他已经完全无法掌握自己的生活,他觉得自己好像是某种安指令做事的机器,生病和抵触情绪都是需要被消除的bug,他是在为别人而活。 他一点一点朝热源靠近,一股熟悉的草木香在封闭的房间里徐徐渗透,清醒时不敢多闻的味道在陆锦年周围伺机而动,他隐隐意识到什么,可被高热灼伤的神经已经什么都串联不起来了。 是谁都好,是谁都无所谓。 我好难受,我想变得自由。 如果不行的话就别再叫醒我。 有什么柔软的东西贴着他的嘴唇压过来,在他结痂的伤口上来回舔舐,接着停留在他的侧颈上,这是一个非常脆弱的地方,被钳制住时身体会不由自主地僵直。陆锦年下意识地就想逃离,但这片柔软的东西很快就离开了,就像刚刚给他喂水时一样,并没有给他造成什么威胁,他伸手在半空中虚触了两下,摸到一排冷冰冰的耳钉。 两边打了整整七个,是他和陆文元分开的年龄。 他突然安静下来,顺着耳朵在对方头上轻轻拍了两下,就像小时候他做过无数次那样。 “哥,我很想你。” 他恍恍惚惚听见有人说了句话,但这声音太轻了,轻到他根本不敢细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