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后谈话
亨德里克执意邀请我一起去吃晚餐,我不知道他是不是开心过了头,又或者是想借此机会告诉瓦伦丁先生我们的进展不错。但我想起了和安那时候的对话,脑中又浮现出昨天的自己没头没脑地在拉法叶先生面前做的那些愚蠢的表现,光是这些事就足够我躲在被子里不想见人了……什么呀!我这是哪里来的羞涩女生人设! 那时的我可能还迷迷糊糊地咬了一口正在给我打领带的亨德里克,具体怎么下口的细节我已经差不多给忘了,只是他吃饭的时候虎口处有几个凹陷下去的牙印。 以前的我还不至于敏感到这个程度才对,这些小事本该完全掩盖不住我后劲勃发、看到一样新鲜事物就开心得满头乱撞的心情。一定是这几天做梦做得昏昏沉沉的缘故,没精神真是人本身最大的敌人! “你在想什么呢?” “啊?”我被亨德里克的声音呼唤回来,这才注意到手里的酒杯已经空了。我一定把它拿在手里的时间足够久到所有人都在看我。安看到我回过神来,神色自然地继续摇晃着他的手腕,他杯子里的玫瑰酒在灯光下发出几近无色的通透感。 事实上我并没有享用到晚餐,在其他人切割着餐盘中看起来就可口美味的牛排时,我却因为目前的原因没法摄取任何食物,只能在旁边喝闷酒。要是能像小酒馆那样给我上点新鲜的啤酒和烤鸡腿的话,我一定能满嘴啤酒沫地勾着亨德里克的脖子和在场的所有人称兄道弟,但贵族家的茶余饭后并非是一群汗臭味的哥们儿挤在一起唱那些没调儿的歌,而是把我和亨德里克还有安挤进一间放着三张沙发的房间里继续喝酒。那些样式复杂的花纹第一次看还挺惊艳,但只过了一天就让我瞧着觉得胸闷。 “国王病了。”话题一开始是由安先开始的,他的语气不太像是一名医生正在告知其他人病人的情况,更像是为了提醒旁人什么而这么说道。我猜想那个人也许是站在窗台前看着窗外的瓦伦丁先生,因为安塞尔姆和亨德里克那端持着的可笑模样只会对着他们所认可的长辈伪装。 “这不难预测。”年长的红发绅士的脸庞映照在被月色染成靛蓝的玻璃上,他的声音听起来对此漠不关心,尔后的回答似乎有一丝嘲讽的意味,“看来没有一个掌权者愿意眼睁睁看着自己的生命归于他们崇拜的神。” “……”我不解地抬起头看向身旁的人,亨德里克朝我弯了弯嘴角。 这段看似仅限于安和瓦伦丁先生的谈话不是像以前一样在小组队伍中分析究竟该往哪个方向走,这般需要大家坐下来好好讨论的猜想,而是一些我根本听不懂的、对于魔法还有生命之树之类话题的高谈阔论。瓦伦丁先生总是半冷不热地给出一个模棱两可的答案后转身给自己倒酒。我想他也在暗示或许亨德里克更适合与安进行辩论,亨德里克也确实这么做了。 两个人在我完全听不懂的话题上针对什么行星的魔法意义和方程式进行了长达一个世纪的意见不合、相互认同再到意见不合的争论。好几次我都以为他们要吵起来了,但就在我想从中阻止的时候,总会有一个人先轻笑出声后轻松地扭转僵局,而瓦伦丁先生似乎对于围观并偶尔插话这点乐此不疲。 “你不可捉摸的天真想法就如同你邀请陶斯与你决赛那样。”安赛尔姆用手里的手杖轻轻点了点地面,“不负责任,充满不切实际的遐想。” “谁先开始人生攻击就输了,安。” “没错,我输了。”安揉了揉他皱起的眉心,很快就把视线转移到了已经接近放空到灵魂扶起的我身上,亨德里克戳了戳我的肩膀。 “哎,没事!可能是我喝得有点多了…这酒真的很好喝!”我整个人站直并像个弹簧似地向上一弹,发出了谁都能听出来的违心的夸赞。安在一旁笑了一声,亨德里克则没收了我的酒杯,“我看你都喝傻了。”他在跟我说话的时候亲切地将语言系统换成了人话,“抱歉,哥哥,安。我先陪陶斯回去休息。”说话间,他自然而然地把手放在我的腰上,我也没有错过从另外两侧方向投射来的炙热的目光。 这太灼人了,尤其是安那边! 我连忙把头低下然后离亨德里克远了一步,他垂在半空中的手就和他此时的表情一样停顿在那里,我赶紧在他的眼神变为担忧前大声说道,“我喝多了想去上个厕所!现在时间还早你们继续聊吧!” “也许这些东西对你来说太难理解了,陶斯,去别的地方逛逛吧。”安塞尔姆评价道。老实说我真的很感谢安替我说出了我说不出口的话,他在和其他人交往时的细心和直白也是大大咧咧没心没肺的我很欣赏的一点。至于亨德里克嘛……他其实跟我差不多,我们在某些特定的时候总是会一齐倾向于沉默,就像现在这样。 “所以……你就这么跑掉了吗?”拉法叶先生向我确认道。壁炉的炉火将他的全身染上一层温暖的橘色,他坐在一辆红棕色的木制轮椅上,身上和腿上都盖着墨绿色的披肩和毛毯。他的女儿阿里阿德涅正坐在我的怀里拿着一本故事书,每当我念的不集中又或者认不得里面的生字时,她就会摇晃着她红色的小脑袋后在我的大腿上狠狠拧一下。这个小家伙在晚餐的时候就恶狠狠地一边切着牛排一边瞪着我了,在我漫无目的地乱晃时,也是她先在暖洋洋的卧房里把我叫成兽人。 “我完全不明白他们在说什么,也插不了话。”我放下故事书的时候被大小姐的小拳头往下巴上挨了一下,拉法叶先生用他那温柔的声音轻轻呵斥了一声,阿里阿德涅便像个小大人似地自己皱着眉头看起书来。 “老实说,陶斯先生,我也从来都听不懂他们的那些鬼话,所以当我不想听的时候我就会让瓦伦丁住嘴。”说完这句话时他露出温柔的微笑,让我一时半会儿不知道该怎么反应,“您……看不出来您可以叫那个瓦伦丁先生闭嘴啊。” “总有人要这么制止他,介于直接受害人是我本人的时候。”他笑起来的时候显得更加温和亲切,但表情中总是透露出一丝虚弱和疲惫。我看着他被毛毯盖住的那双修长的双腿——作为一名弓手来说,这本该是莫大的优势。弓箭手的身高通常在平均值以上,他们拔高的身材可以使弓拉得更远,而拉法叶先生就曾是那个用六英尺的长弓将箭射向兽人始料未及的远方的男人。 “抱歉。”他无法克制地咳嗽了两声,即使披着披肩也无法掩盖底下消瘦的身材。我突然没由来地觉得一阵悲伤,大约是近距离看到从小就崇拜的大英雄如今虚弱不堪的模样,让我实在无法对瓦伦丁先生产生好感。 “我这副模样吓到你了是不是?”拉法叶将自己重新陷进椅子里,他垂下那双绿色的眼睛注视着烧得正旺的炉火,“我也许该让你放心一些,我看得出来亨德里克很喜欢你,也许你并不会落到我这样的下场。” “……但是?”我啪地一下捂住阿里阿德涅的耳朵,她虽然表现出了不满,但竟然没打掉我的手,估计是家里人经常让她这么干吧。 “我被迫来到这个庄园来时,亨德里克只有9岁,和阿里阿德涅差不了多少。”拉法叶先生斟酌着话语,他显然对接下来的话感到不安,一只手抓住了靠在轮椅边的黑蛇纹路手杖,“我不得不承认,我和瓦伦丁在那段时间的争斗给他的心里留下了不小的阴影。他不像他哥哥,他是个很乖的孩子,这也让我直到现在都觉得很对不起他。” 我和亨德里克时12岁的时候在学校认识的。我想了想,那时的他极度内向,因为总是直勾勾看着别的小朋友,反而导致被欺负了。然后…… 在我拿着木剑准备过去帮他的时候,他把那个胖胖的臭小子—— “您和瓦伦丁先生每天都吵架吗?”我问,拉法叶朝我苦笑了一下。 “我们几乎每天都在试图残害对方的身体和意志。”他说,“那个时候的我就像个疯子,而瓦伦丁也一直是不正常的那个。他本来把我关在庄园的地牢里,然后又兴趣使然地将我转移到了一个看起来舒服,实际上满是魔法的卧室中,再那之后我们的关系没有之前那么紧张了,但我们甚至还会在强行出席的早餐或者晚餐的时候用最狠毒的话抱怨对方,然后是把一切都搞砸的……”他的睫毛在说话间微微颤抖,“有时候当着亨德里克的面,铺着白桌布的长桌上会被鲜血溅得一塌糊涂。那个可怜的孩子只能在这种情况下度过了地狱般的时光。当然,我不否认他也因此受到了一些影响。” “……”我感觉到着闷热的空气让我的后背又一次大汗淋漓——并不仅仅是拉法叶先生的描述,尽管我对此早有过想象,本人亲自说出口时才更具有冲击力,可是……可是最让我汗淋淋的一点是,亨德里克好像从来没有在我面前表现出任何受到这两个血腥长辈的负面影响。 他也会生气,也会冷着脸看人,更会像之前那样不近人情地恐吓我,但这所有的一切都还从未让我对他产生剧烈到想要逃离的恐惧感。 “你喜欢他吗,陶斯先生?”拉法叶笑眯眯地问我,“我希望你们是互相爱着的,就算有些事不可避免。” “您是指什么事情?”脑内的铃铛嗡嗡作响,亨德里克是不是又有事没说全的! “要完成契约,你需要学会逐渐地臣服他。”他盯着我,此时的绿眼睛中摇曳着忽明忽暗的火焰,“亲口说出这话让我觉得悲哀,只是……在无可挽回的状况下你必须知道……这个过程会有些难熬,或很快就会结束。但我希望你……陶斯先生,在那之后的你还是可以慢慢恢复成你自己。” “我不是……很明白您的意思。”我说,“亨德里克会对我做什么吗?” “纯血家族依靠这种愚蠢的决斗来联姻并不稀奇,亨德里克显然不愿意这么做。他违抗了家族的旨意,没有答应早就安排好的那场与安塞尔姆·瓦尔特的决斗,而是来邀请了你。”拉法叶说道,“他知道你会变成什么样子、受到什么样的折磨、在自己的家人面前再也无言面对他们……”他说到这里的时候语气微微颤抖,从中透露出一丝浅到不易发觉的憎恨,“可他还是这么做了,陶斯先生。你得自己去想明白这一点。” 我自己去想吗?我松开了阿里阿德涅的耳朵,就连拉法叶先生柔声叫她过去的声音也逐渐远离了我的耳旁。我像是落进了一个早就给猎物划好的圈里,我越是想要和亨德里克相处,但周围的一切仿佛都在告诉我那只是一个不切实际的幻觉,我该从这天真的想法中清醒过来,重新面对这个和我打打闹闹了七年的伙伴的另一种模样。 ”……“我把脸埋进手掌中,整个人保持着盘腿坐在地毯上的姿势弓成了一只立起来的虾。这时卧室的门被打开,熟悉的脚步声让我不用抬头就知道是谁进来了。 “原来你在这里啊,陶斯。晚上好,拉法叶先生。”亨德里克直接走过来和我一起坐在了地上,“嘿。”他用肩膀轻轻顶了顶我的胳膊,然后被飞奔过来扑在他身上的小女孩压弯了腰。 “陶斯是个笨蛋。”阿里阿德涅一屁股坐在他的大腿上指着我说道,“他认识的字符还没我多。” “那是因为你才九岁就在看普通学校毕业了也不会教多少的魔法方程式。” “原来是教科书,难怪没有什么插图,偶尔只有箭头啊圆圈什么的……”我猛地抬起头不满地嚷嚷起来,看到这两个红头发的面孔后又不得不将脸埋进了自己的手中。 该死的奥贝利亚家族,呜呜。 “差不多时间去睡觉了,阿里阿德涅。”拉法叶伸手叫女儿过去,小女孩也很听话地和我们两个道了晚安。 “晚安,亨德里克叔叔。晚安,陶斯,明天我来教你认字吧,你来教我练剑。”她分别给了自己温柔的爸爸和小叔叔一个晚安吻,对着我则换作了一副商人谈价的架势。被炉火热得粉扑扑的胖脸颊随着她认真说话的方式上下抖动,我快要被她可爱死了,于是连连点头,然而这个谈话也好死不死地给跟着走进来的瓦伦丁先生听到了。 “荒唐。”他向我们的方向走过来时,拉法叶先生微笑着抬头看向了他。 “我的身体还好。”他抢在对方提问之前先这么说道,瓦伦丁先生沉默地注视着他,半晌后撩开了伴侣耳旁金色的发丝,轻轻在脸颊上落下一吻。在一旁眼巴巴看着的阿里阿德涅似乎也想要这位不近人情的父亲的晚安吻,但瓦伦丁先生只冷冷地嘱咐她快去自己的房间休息后,推着拉法叶先生的轮椅就要走。可怜的女孩连忙跟在后面跑了几步,看准时机一个扑腾坐进了爸爸的怀里,任由瓦伦丁先生怎么对进行她不满的斥责也毫不动摇她今晚要和两个父亲一起睡的想法。 “瓦伦丁先生对阿里阿德涅未免也太冷淡了。”我嘟囔着看着卧室门被重新关上,现在只有我和亨德里克两个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