饥饿时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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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时我还在上学,成绩很好胃口也很好,一顿能吃三碗饭。? 我妈做饭很难吃,难吃到什么地步呢? 打个比方,有一天我把我妈做的蛋炒饭倒进我家狗的饭盆里,狗吃了几口之后全部吐在了我家沙发上,我被我妈狠揍了一顿,嚎得比狗还响亮。 从那以后我学会了做饭,放假了就炒个四菜一汤给我老爹和狗改善伙食。 我在学校时只能吃食堂,食堂卖包子窗口的大叔认得我,每天早上跑得最快、一人能吃五个白面馒头的小伙子就是我。 我其实不喜欢吃馒头,我喜欢包子,rou馅的那种,最好是羊rou馅的。 但每月生活费只够我吃馒头,多惨哪,一个馒头五毛钱,五个馒头两块五,要是买包子,只能买两个半。 学校有个窗口,专门卖便宜菜,关照贫困学生,菜色不怎么样,豆芽冬瓜蒜末换着来,我从来不去那个窗口。 不贫困的学生不在乎这个,该怎么排队就怎么排队,可是贫困如我,宁可早上两块五中午五块钱晚上两块五,也不想去贫困窗口打饭。 我有个好兄弟,他家比我家有钱,每顿能带rou,偶尔接济我,给一个鸡腿两个饺子,我会先像成年人一样推辞一番,然后盛情难却很不好意思地吃掉,把嘴角的汤汁也舔干净。 我班主任是个壮汉,姓胡,不秃头,教物理,三四十岁,热爱打篮球。 我是物理课代表,那天一群老师打球,我在旁边看着,帮他们拿衣服,结束之后老师们顺带捎上我,一块儿去吃饭,下馆子。 我清楚得记得老胡点了一只叫花鸡,他左手边的老师点了一碗羊rou羹,我坐在老胡右边,他把两只鸡腿拧下来,放进我碗里。 鸡腿油汪汪的,金黄色的皮特别软,一下子就能撕下来,我故作矜持地用筷子夹起鸡腿,把两端的软骨都啃干净了。 我把鸡腿吃完,老胡给我盛了一碗蛋炒饭,馆子里的蛋炒饭上有一层油花,我吃了一堆碗。 然后各位老师像是发现了新大陆一样投喂我,夹心饼干、巧克力豆、牛rou干、豆子糖、薯片……来者不拒,我给什么吃什么,胃像无底洞一样,早上的五个馒头和中午的水煮白菜早就在球场消耗得干干净净,那天吃了多少东西,早就记不清了,但那是我第一次体验吃到撑。 老胡还问了我很多问题,包括我每天吃啥、家庭状况、父母单位等等。 说实在的,我家里不算特别贫困,离吃补贴还有一小段距离,父母又是死要面子活受罪的类型,不太管我,每个月给我二百块生活费,我就这么饿着上了高中。 那天我开启了蹭吃蹭喝的日子,每次去办公室抱作业,总是能收获各位老师慢慢的善意,特别是有孩子的女老师,老是喜欢掐我麻筋,然后感叹说这皮包骨头的小可怜。 这些善意包括各种各样的零食和小玩意,来源于上课时没收的各色物件、哪个老师出差带回来的特产、聚会之后剩下的饼干之类,或值钱或不值钱的吃食。 我学习成绩又好,又特能吃,老胡要我蹭他的教师餐,有一回我蹭到了一条糖醋鱼,吃得满脸是酱。 糖醋鱼真是好吃得要命,我第一次吃这种鱼,竟然一点都不腥,甜甜的味道和浓郁的酱香混合在一起,原来食堂大叔还能做出这等美味来,真是不可思议。那时我已经时常吃到糖果了,吃rou却依然很少,食堂的rou菜要四块钱一份,市面上的rou制零食也都挺贵的,老师们很少投喂我。 老胡看我差点连刺都咽下去,给我了一杯可乐,不怕谁笑话,这是我第一次喝可乐这种气泡水,真是冲鼻子,但是好喝,甜,我打了个长长的嗝。 老胡看着我吃,我一边吃他一边笑。 我初中时没别的吃食,食堂的米饭最便宜,我能就着早饭时发的咸菜啃完两碗白饭,三年下来胖了些许。 没有营养的虚胖特别好减,高中的食堂贵且坑,一餐盘只给一份饭,我肚子总是饿得痛,是老胡为我开启了新天地。 有了营养我就开始长高,肚子不再疼,跑步也有劲。 人是菜地里的葱,有肥就疯长,老师们的投喂让我高高壮壮像山东大葱一样。老胡真是祖国花园的园丁,给我施肥浇水,肥是鸡腿rou的肥,水是可乐的水。 我爸按照现在的话来说,是个妥妥的渣男。他长得俊,我妈瞎了眼看上这玩意,没想到结婚后三天一小吵五天一大吵,我是他们爱情的结石:不想要但又不能不要。 我妈不会做饭,我爸不会拖地,他们能就家务分配问题吵得华罗庚诈尸,羌笛何须怨杨柳,我妈何须怨我爸,爱情不度婚姻这郁闷大关。 只要我在家,百分之八十是我做饭,剩下百分之十是我妈做的狗都不吃的饭,还剩百分之十是我家狗会做饭,意思是没饭吃。 家里压根没菜,父母从来不给我零花钱,每个月二百块还是我从求爹喊娘磕头跪地争取来的,我从第一次求爹喊娘时就意识到了一个事实,那就是我不要脸。 脸面是很离奇的东西,我宁愿饿得肚子疼也不要去食堂的贫困窗口吃一块钱一小盘子的隔夜烂豆芽菜,可是能够接受老师和同学投喂的嗟来之食。 那时高中不是义务教育,没有免学费这个说法,爹妈不承认贫穷没办法申请补助,我蹭老胡和朋友的饭吃,蹭了整个高中。 高二那年寒假,我放假回家,没法吃老胡的,我好兄弟住我家隔壁,间或翻阳台给我偷渡麦丽素。 大年初一我爹妈大吵特吵,为先去哪家拜年这件事争执不下。我妈说先去她娘家,我爸说先去他老家,我哪都不想去,在房间里写寒假作业,然后只听得一阵巨响,打开门一看,我妈把我爸打了。 我妈拎着酒瓶子给了我爸一榔头,这一瓶子让我爸头破血流,他英俊的脸上露出高中小女生看了要怦然心动的忧伤表情,血流到睫毛,糊了眼睛,特好看,像刘德华。 我当时就看傻了,我妈尖叫着扑到我爸身上,我爸给了她一巴掌,我妈先忧后怒,回了一巴掌,他们俩东一巴掌西一巴掌在大年初一打进了派出所。我确认不关我事之后回到卧室,继续写寒假作业。 他们没有给我留下一分钱,也没有留下一棵菜或者一粒米,我没饭吃,翻阳台溜进了我好兄弟家。 他家没人,可能出去拜年了,桌子上放着冷掉的年糕和昨天的年夜饭,靠墙边有一提牛奶。 我啃了一口年糕,没啃动,就放进他家微波炉热了一会,趁热年糕的时间把桌上的粉蒸rou吃了,还有一个剥了壳的咸鸭蛋。 年糕热好后散发出好闻的甜香味,或许没有,只是我饿极了的臆想,不过那不重要,我嚼了几嚼,粘牙,但是很好吃,我吃什么都好吃。 茶几上有一枚橘子,水果篮里放着大白兔糖,我吃了两个,又装了一满兜。他们家的冰箱里有冻饺子和鸡蛋,还有冰冻起来的巧克力、鸡rou、鱼rou、菠菜、棒棒冰……我拿了巧克力和棒棒冰。 我瘫在他们家的沙发上,沙发很软,不像我家的木沙发,我妈喜欢木的,有格调,我爸觉得我妈败家,因为木沙发比软沙发贵。 我溜回家,去了派出所,他们正在被一个身材高大的警察训斥,回家路上我爸给我买了一根烤肠,我两口就吃完了。 我怀疑我生来缺了饱足感,除了打篮球后去下馆子那次,几乎没有感觉到饱过,饥饿如影随形,踮脚跟在我身后,每当独处时就会伺机而动,狠狠扑向我的胃。 回家三分钟后我妈又跟我爸吵了起来,吵架理由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们吵着吵着出了门,而我腹中空空如也,呆在家连觉都睡不着。 于是我有一次翻过阳台,这次我好兄弟在家,他看见我就大倒苦水:“我跟你讲我家遭贼了。” 脸面在这时似乎荡然无存,无法维持那可怜的尊严,我说那个贼真是太可恶了,他说是啊是啊,连饭菜都偷,一点下限都没有。 他请我吃干脆面,咔擦咔擦。 干脆面好吃,里面还有卡片,他mama看见我,吓了一跳:你这孩子什么时候过来的? 我的不要脸在这时发挥作用,我说阿姨我刚来,新年好新年快乐,祝您越来越漂亮。 他mama笑着出去了,端进来的果盘里是削好的荸荠和苹果,荸荠白白嫩嫩水分真多,苹果甜甜脆脆也很不错。 好兄弟跟我打了几局游戏,跟我说他全家明天要去乡下,初七才回来,我说一路走好,他笑着拍我。 他家出门前把阳台的窗户锁上了。 我最喜欢的零食是牛rou干,比柴还硬的,要嚼很久,而且特别管饱,细细一条能咀嚼一整天。 我当然买不起牛rou干,只在我们数学老师发内蒙特产时蹭到过一条。数学老师是优秀教师,去内蒙开一个什么什么大会,带回来好多好东西,有马奶酒、大馅饼和奶皮子,奶皮子好吃但不经吃,我一口就没剩多少了,只好舔着吃。 那时我爹妈不知所踪,我和狗相依为命,我吃啥狗吃啥,换句话说就是狗吃啥我吃啥。 晚上有时会梦见外国童话里的糖果屋,要是我能去糖果屋,女巫都能被我炖了吃rou。我试图去打工,不过过年期间哪有什么工可打,本地没有亲戚,最好的兄弟回老家了,我寻寻觅觅冷冷清清,抱着狗凄凄惨惨戚戚,找到了老胡家。 老胡是很好的人,老胡他爹也是老师,过年期间他们俩的学生就能把门槛踏出坑来,我是学生之一,别人是去送饭的,我是去蹭饭的。 师娘,也就是老胡的老婆,给我了一个小篮子,篮子里是三只卤猪蹄,一条长糕,两节藕,一块生rou,还有很多橘子塞满了剩余的空间。师娘的身上是油烟味,很香。 我饿得忍不住,他们一关门就坐在门槛上开吃,先吃的橘子,橘子皮也能吃,就是辣嘴角,狗想吃rou,我也想吃rou,我抱着狗回家了。 靠着师娘的小篮子,我过了个好年。 我吃猪蹄rou,狗子吃骨头,那个篮子除了篮子本身都被我和狗啃光了,吃完后我把篮子还给老胡,师娘又给我装满了。 上学了就能继续蹭饭,但我爸妈彻底消失,连两百块都没了,老胡给我申请了一个社会补助,每个月一千块,要给资助人写一封感谢信,每次写一千字,别人写得涕泗横流我写得口水直流。 好吃的,能吃的,吃的,饥饿,胃,咕噜作响。 有时我对我家狗虎视眈眈,觉得这货是我的储备粮,如果真的陷入啥都没有的境地我肯定会吃了它,好在没有,日子还过得去。 我饿着狗也得饿着,但是狗比我好,我不能吃生rou狗能吃。我曾经担心过要是我饿死了没人发现,臭了怎么办,后来想想以我家狗的馋度应该会在我臭了之前把我吃掉。 有时我怀疑我过的是假日子。所有事情归根结底就是没钱,我爸潇洒自如不像没钱的样子,我妈漂亮明艳也看着是个富婆,多奇怪,我怎么就身无分文度日艰难呢? 我希望我能够继承我爸的帅和我妈的美,然后被当成小白脸包养天天有好吃的,但时间如水光阴如梭,我渐渐发现事与愿违,自己只继承了我爸的不要脸和我妈的过高的自尊心。 这真是太不好了。 老胡像我爸,我的意思是那种中国传统意义上的爸,师娘和我兄弟像我妈,如果有奶就是娘那么他们肯定八辈子之前就和我是母子关系。 有时候我心想怎么报答对我好的人,思来想去无从下口,在毕业典礼上说:“等我发达了,肯定天天请你们吃好的!” 老胡和老师们都懂我意思,挨个过来抱我,师娘身上还是香香的,是好吃的那种香味,不是香水味。 我考上了大学,大学学费很高不过可以申请补助,爸妈依然不知所踪,我不知道他们电话号码也不知道他们身在何方,有时梦见家中响起熟悉的争吵声,一觉醒来发现是狗在叫。 大学食堂比高中便宜,其中一个好处就是可以自己选菜,包子也只要五毛钱,我第一天发现这一点时吃了七个包子,拳头大的那种,把我室友吓了一跳。 我在奶茶店打工,第一次喝奶茶时就爱上了这种饮品,真是太好喝了,里面还可以加各种果粒珍珠红豆薏米桂花西米露牛奶冻乳冻小饼干,奶茶真是人类的伟大发明。 我在麦当劳打工,炸鸡也好吃薯条也好吃汉堡也好吃鸡腿也好吃圣代也好吃,快餐店开遍全球是有理由的,不管健不健康卫不卫生它就是好吃。 我在早餐店打工,担担面里的煎蛋热干面里的萝卜馄饨里的虾米汤面里的海带鸡丝面里的鹌鹑蛋都是人间绝味,包子除了rou馅的梅菜馅的也很好吃。 我喜欢逛超市,超市里的试吃点就是天堂,当志愿者有免费盒饭,帮同学带饭可以蹭几口吃,学校门口有很多试吃券和开业活动,我代写点评还帮忙送货。 我家狗在上学之前送去我爸老家了,因为我妈老家的人不要它,现在我鲜有饿肚子的时候了,每当饿的时候才想起曾经和我相依为命的狗,然后给寄养的亲戚打电话。 大一放暑假时我回家去看我的狗,怕那个亲戚亏待它饿着它,好歹是我的储备粮,可不能瘦了。 那个亲戚是个小孩,今年九岁去年八岁,我把狗托付给他,他郑重接受任务,胸前的红领巾更鲜艳了。 他小小年纪就有手机,还是触屏的,因为他爸和我爸是亲兄弟性子也如出一辙,早早扔下妻儿跑路了,小孩老妈不准他养狗,他就偷着养。 我把狗接过来顺了两下毛,油光水滑的养得不错,就给了他四百块,是我打工挣的,我现在可有钱了,每个月可以赚两三千。 我决心成为一个好男人,要是我有了孩子肯定把孩子喂得白白胖胖高高壮壮,但有时深夜里我会饿醒,想起自己尚不足以顿顿吃饱。 习惯了暴饮暴食的人反而难以饱腹,我试图调养规律饮食却无法满足,年少时的饥饿已成恶疾。 在大学毕业时我再一次见到了我爸,英俊潇洒的帅哥变成了风流倜傥的帅老头,这货双手插兜穿着八千块一双的皮鞋,问我这些年过得好不好有没有想他。 我顿悟了我妈当年抽他一酒瓶子的心情,现在我只想抽他一鞋拔子,用我八块八包邮的印度风人字拖。 事情没有变得很复杂,老爸回来是要卖掉房子,这所房产证上写着他和我妈名字的房子借我住了二十二年,没收我一分钱房租真是令我感激涕零。 我爸想卖房,联系不上我妈,于是来找我。 我本来想要生气,手机响了接起来,是个陌生号码,那头传来陌生的声音,原来是我妈,我妈也要卖房,联系不上我爸,于是来找我。 众所周知生活是个后现代社会现实主义魔幻派作者,写出这样的故事一点也不令人惊奇,我把电话递给我爸,他俩一通电话就是一顿乱吵,然后帅老头把我的手机砸了。 那是我打了四个月工挣钱买的手机,所以我给了我爸一拳。 我爸老而不衰夕阳大好,说不定还能勾三搭四一夜七次,反过来揍我,而我是个大学生这里是我的校门口,打架斗殴不符合大学生行为守则,于是我躲了几下和他互揍得鼻青脸肿。 我妈千里迢迢赶来,多年不见她风采依旧,脚踩高跟鞋手拎LV包,见面就给了我和我爸一人一包,包是动词。 我家这档子破事如果拍成肥皂剧能养活好大一个剧组,毕竟郎貌女貌赛明星,可惜肥皂剧通常有个皆大欢喜的好结局,我只能灰溜溜地把家里的东西收拾干净。 冷锅冷灶冷风冷水,还有我从呱呱坠地到金榜题名的漫长时光,没有留下多余的话语就这么不辞而别。 行李不多,高中过后我就把书装进麻袋全部卖掉了,衣服被子还有用,我把它们一股脑装进行李箱,用力压实。 意林杂志里有老狗跑回家里的小故事,我担心我的狗跑回来找不着住所被人炖了,坐上长途车去我爸老家找狗。 狗一把老骨头,跑不快也跳不高了,病怏怏的趴在地上,见了我掀起眼皮子,没精打采汪呜一声。 我在路边找了个馆子,点了一桌好菜,小鸡炖蘑菇,火腿炒玉米,黄瓜涮羊rou,牛rou丸子,牛蛙锅,红烧排骨,鸡翅包饭,狗提起精神,小孩也提起精神,我们俩举筷狗举爪。 这狗养得糙,我吃啥它吃啥,据说有的狗不能吃这不能吃那一吃就生病,这货就啥都吃,像我。 我们仨大快朵颐,风卷残云,把这桌好菜吃得一干二净,每个菜都带rou,狗挺满意,小腹隆起,尾巴甩得像风车。 那时我才明白,原来饥饿是时刻存在、绝不消失的,只是饱腹时忘了饥饿。 好在,我和狗互为储备粮的日子,已经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