销毁实验品
教授历史的老师就站在他们身后,黑色的高领制服以及圆片眼镜让他看起来颇为不近人情。米勒和德米安随便找了个理由就搪塞了过去,老师开始上课。 只是这次校园里颇不宁静,学生们不时偷偷的朝窗外看去,看见工人们正在准备节日庆祝用的缎带和木板。接下来的几天,校园将会罢课,进行为期整整三天的狂欢。校园里会搭起各种帐篷,里面卖什么的都有,到了晚上还有烟花晚会,班里有才艺的人会被推举出来为大家表演。 小孩子们虽然不知道为什么这次提前了,却都很开心。他们平日里被管束得很严格,很少能有这样自由自在的时候。 老师们虽有不满,但也未尝宣之于口。第一是小孩子们生性好动,想要控制他们无穷无尽的好奇心是不可能的。二来老师们也想趁这个机会放松一下,所以讲课也讲得漫不经心,课后也不布置繁重的作业,算是变相地加入这场庆祝中。 等到傍晚的时候,校园中央已经搭起了临时的台子,中间赫然是一张放大的元首的脸,元首面容和蔼可亲,用和善的目光看向每个人。 孩子们都抓着五彩缤纷的塑料片,兴高采烈地奔向台子下面,有的人则是抱着各种东西,打算自己搭帐篷做交易。 只有米勒不同。他特意避开了哥哥,摸着墙根朝着某处灌木走去。灌木的后面是一栋白色的建筑,传言说不听话的小孩会被关在那里,然后就再也不能出来。 见四下无人,他轻轻敲了敲墙壁, “喂,是我。” 墙壁的另一端,有人也轻轻敲了敲。 “我进来了哦。”米勒挪过挡在一边的一块大石头,猫腰钻进了洞里。 洞壁还有雨水冲刷的痕迹,显然是当初设计的时候选址不对,等发现的时候楼房已经建成了,只能将就着用。洞里很是昏暗,米勒花了点时间才适应里面的光线。 洞中央坐着一个小孩,他四肢都瘦瘦小小,坐在一堆人偶中,仿佛他自己就是人偶的一部分。不同的是,他周围的人偶都是独眼,而他长长的刘海遮住了一只眼睛,而只把另一只黑灰色的眼睛露出来。 他怀里放着未完成的人偶。在米勒没来的时候,小孩就坐在这里为人偶缝制衣服和眼睛。他的手小猫爪子一样小而苍白,穿针引线的时候却异常灵活。 就算米勒进来,他也没有抬头望一眼。米勒乖巧地坐在一边空着的椅子上,双膝并拢,两手放在膝盖上,亮晶晶的眼睛看着小孩。 小孩咬断了黑色的丝线,玩偶的眼睛部分算是完成了。他把怀里的玩偶放在墙边,那里已经摆着一排姿态各异的玩偶。 “苏童,今天外面有活动,可以交换东西,这次你想要什么颜色的丝线?” 小孩摇摇头,黑灰色的眼睛看向米勒,眼睛里仿佛有一层淡淡的雾气, “不用了。” 米勒觉得很意外,眨了眨眼睛。 “一切都要结束了,就在今天。”苏童说,第一次从玩偶中站了起来,他的小腿纤细得不像话,行动间拴着小小的脚的铁链摇晃起来,发出哗哗的声音。 “谢谢你一直帮我买东西,我没办法报答,只能送你一点东西。” “什么?”米勒有点疑惑,“可是你一直呆在这里,别的地方也去不了,我不能要你的东西。” “我要送你的,是一份你想要很久的东西,但需要你自己去拿。我知道那东西在哪里,但我没办法过去。” “那是什么?”米勒的心被勾了起来。 “关于你母亲的文件。你不是很想去找她么?”苏童坐在玩偶旁边,微微仰着头看着掉灰的天花板,表情和姿势像极了那些玩偶。 也或者那些玩偶像极了他。 “但是,要不要冒着风险去找那份文件,还是需要你来决定。” 米勒的双手握紧了,他简直激动到战栗, “我要,我要那份文件。” 随即他却想起来什么,有些沮丧, “可是就算有了地址,老师们也一定不同意我离开的。” 小孩的嘴角露出一丝诡异的笑意, “谁知道呢。” 这时,从门口传来沉重的脚步声,这脚步声是陌生的,根本不是粗心马虎的守卫那种懒洋洋又漫不经心的步子。 米勒下意识地想要把自己藏起来。 “米勒,那份文件就在二楼的储藏室。只有今天那储藏室会是打开的,再过三十分钟,这些大兵们会离开,去门口迎接负责人,那时候储藏室里不会有别人,但是门一定是打开的。你悄悄地从通风管道进去,拿了文件就立刻离开。如果被抓住,他们会立刻杀了你。” 苏童咬字清晰,像是有一把锤子一个字一个字地把这些话敲进他的脑海里。想到自己被杀死的恐怖画面,米勒颤抖起来。 他相信苏童的话,这个与众不同,从来不见天日的异邦孩子身上有某种特殊的能力,经常能够神秘地预测许多事情,他甚至在他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就为自己卜算过命运。 只是无论自己怎样哀求,苏童都不肯告知,只是透露了一点点信息。 那时候正好哥哥离开,其他人变着花样欺负他,他吓得大哭,只想一个人躲起来。那个时候他发现了这个洞,也发现了苏童。 也正是因此,他知道了除了白天一起玩的伙伴,原来还有这么一群从来见不得光的小孩子藏在这所建筑里,被拿来做实验。他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米勒就被这人细小胳膊上无数密密麻麻的针眼震惊了。 那时候这所建筑里还有很多小孩,只是渐渐地,这些小孩都莫名消失了,他从未见过这些小孩的尸体,院里也从未为他们举办过葬礼。 他们甚至没有名字,只有个简单的编号。至于苏童,那是苏童自己给自己取的名字。 苏童说,他一定会离开这个地方,而且不需要等到成年。苏童还说,他那时候会和哥哥一起离开。 对当时的米勒来说,这个回答就足够他止住泪水了。 于是他破涕为笑,问苏童有没有什么自己能为他做的。于是苏童问他要针线和布。 他没有布,就把自己的外套脱下来送给了他,小孩子之间的友谊就这样简单建立起来,一直保持到现在。 在他心里,苏童是个先知一般的东方小孩。他从一些杂书上看到过,东方小孩都很早慧,这和他印象里的苏童也是一样的。 那么,自己要接受这份来自苏童的礼物吗?现在回去找哥哥商量已经来不及,反倒会耽误准备的时间。 可他想要去,他不想放弃这难得的机会。如果这个世界上真的存在这么个母亲,那么他一定要找到她。 他和哥哥的身体都是母亲给予的,他们是被母亲带到这个世界上来的。从他记事起他就生活在一群陌生人中,和哥哥相依为命,他很想要有这么个母亲告诉他,世界上还是有人无条件地爱着他的。 如果他不去,他将永远想起这一幕,并且后悔于自己的懦弱。 “我要去。” 苏童给了他一张地图和小煤油灯,他带着这些爬进了通风管道。 苏童继续漠然一般看向天花板,从很远的地方传来了烟花的声音,似乎还有孩子们的嬉闹声。 他觉得自己很老了,从记事起就在被采血中度过,要么就是穿着病号服坐在玻璃房里被一群穿着白大褂戴着口罩的人观察,他们用笔在纸上记录下采集到的数据,等实验完成后把他送回房间。 那些人看他的眼神仿佛是在看一只动物,仿佛他和他们是不同的物种。他们想要的,只是他的血和身体。 没有人和他说过话,他说话的技能是从周围人偷听过来的。那时候孩子还很多,他们都会在夜里偷着说话,但是被发现会被护士们拎到水房,用皮带吊起来打。 这样的日子日复一日,同伴们也越来越少,最后只剩下他一个人苟延残喘。 而外面已经进来了新一批的孩子,他们也有着红润的脸颊和健康的体魄,和当初的同伴们一模一样。 新孩子们是精挑细选出来的雅利安超人,是为了展示给各国政要们,宣扬帝国基因的优良用的,所以当然需要接受最正统的雅利安人教育。 他像是被遗忘在这老朽的建筑中一样,无人过问,只是每日还是有馊掉的饭菜送来,卫兵们甚至懒得怎么看守他。但不知怎的,居然没人想要杀掉他,也或许是院里觉得为了他一个人申请手续太繁琐,索性也不管,反正他的身体不足以支撑他越狱,被试验过的人,其实已经算是个死人了。 可是他很聪明,懂得从守卫不经意的谈话里推测形势,也记得这栋建筑的位置分布。 销毁所有机密资料这种事情,他也不是没见过,他也很明白帝国温情面纱下是怎样赤裸裸的残酷。 米勒的到来让他更加肯定了帝国要消灭证据的想法,而他们就在被消灭的人中。 他并不觉得多么伤心,他知道被消灭是自己的宿命。 只是最后,他还是不愿意朋友遭受和自己一样的命运。米勒是个好孩子,不应该死在这里。 他不知道透露情报到底是个好主意还是个坏主意,但至少这是一份希望。有了这份希望,米勒就会挣扎着活下去,不会轻易起了死念。 这是他最后能为朋友做的事情了,再怎么说,米勒也许是这个世界上唯一会记得他的人。 他收拾好所有的玩偶,坐在门口。 长久没有打开过的门生涩地被打开,铁锈落了满地,黑乎乎的像是血迹。 大兵们走进来,看见枯瘦的孩子盘着腿坐在地上,目光柔和而平静,身上的囚服罩在身上,显得空荡荡的。 大兵们举起手里的枪,打开保险,发射。 杀死这孩子是没有什么成就感的,小孩像是一片纸一样倒在地上,瞬间就没了气息。小孩的手脚都蜷缩着,仿佛是某种小动物。 大兵们拎着小小的尸体出去,铁门重新被锁上了。这是他们清理的最后一间囚室,做完后就能去大门处抽烟休息,等待下一步命令。 月光照进空寂的囚室,空气安静得让人想要发疯。 黑暗的通风管道里,小小的身影还在爬行,对身后发生的事情一无所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