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羚文学 - 耽美小说 - 【剑气】暗火在线阅读 - 12

12

    翌日苏玉起了个大早,正要上厨房熬点儿粥,却听得息玉房内传来隐约的争执声。

    “用药如此大胆,”她听见息玉无奈道,“万一出个好歹连救都救不回来。”

    另有陌生的女声平静答他:“你也可以不用,但当初我们阁内就是这个办法,我只是原模原样告诉你罢了。”

    苏玉听了大概,猜想是那位凌雪阁姑娘,倒颇为意外她竟来得如此早,于是上前叩门道:“息玉?”

    门很快被息玉拉开了,五毒眼下两处显眼乌青,一看便是整夜没睡。苏玉往房内看去,却并不见其他人,纳闷道:“我方才听你房间里似乎还有人,怎么不在?”

    “苏姑娘起得挺早,”息玉揉着酸痛后颈,哈欠连天道,“那女子——天不亮就来了,幸好我没睡,不然她估计得在房檐上蹲一整宿。才同我讲了解蛊之法,你敲门时便从窗户走了,说是并不愿见太多人,性子真是古怪得很。”

    “嗯...是有点,”苏玉掩唇失笑,“不过既然告诉了你如何解蛊,这些小事倒无伤大雅。只是方才听了两句你们交谈,似乎那办法不太可行?”

    “却也并非不可行。我同她详问了个把时辰,对方法没有什么疑虑,只是觉得用药太猛了些,”息玉叹道,“她自己也说了,这法子成功拔蛊之人不过十之五六,剩下的须得我们去赌。”

    苏玉安抚道:“那便先不急,等裴师兄和芨姐他们醒了再一道斟酌,你不如先睡会儿?瞧着憔悴了许多。”

    息玉向她摆了摆手:“这事没解决我也睡不安稳,等他们醒了麻烦苏姑娘再来知会我一声。我昨夜瞧过一回,枉然哥哥的情况怕是拖不得了,最好今日就能动手拔蛊。”

    苏玉应了声,便也不再多劝。

    待到早饭上桌时,众人到齐,息玉将抄好的方子予在座各位一一过了目,又把其中利害挑明,才问他们想法。却不想几人意见倒是出奇一致,毕竟生死事上,十之五六总比坐以待毙来得痛快。息玉便带着白芨苏玉再将方子修了修,只待配齐药来便可引血取蛊。

    趁他们忙活,裴知拙犹豫片刻,还是转身进了房内,想看看李恨水是否醒着,也好将此事与他说明——他向来想得悲,只怕万一出了什么差错,二人便连临别之言都无法留下。

    进门却正见李恨水偏着头在看谢从欢,闻得他脚步声,才转回脸来微笑道:“知拙。”

    裴知拙见他不复昨日昏沉模样,心下欢喜,亦回以一笑:“李道长恢复得不错,气色好了许多。”

    李恨水再次同他道了谢,复道:“我知道你来是想与我说师兄拔蛊的事,方才我在房内也听见了几句。”

    “正是。你勿要见怪,这事十分凶险,我来亦是想让你有个准备,”裴知拙在他床边坐下,“你既听见也好,此事你如何想的?若觉得过于冒险,再多待两日,去寻别的法子也不是不可。”

    “来不及的罢,”李恨水低低道,“其实息玉之前都同我说了,师兄此行是来赴死。我忧心的是他自己不愿活,这事便更难成功。”

    “只怨那祁清川太过狠毒,”裴知拙皱眉道,“对你下如此狠手,又故意激得谢道长蛊毒发作,断了求生念头。他师弟这些年为他做的事还不够么,你又是救了他命的人,恩将仇报,不过如此。”

    李恨水咳了两声,摇头道:“罢了,现在指摘他也无甚意义...我有另一事还需麻烦知拙你。”

    “你说。”裴知拙应下。

    “今日为师兄拔蛊后,若是失败,我会将带他回纯阳落棺为安,”李恨水顿了顿,像是下定决心般,缓了片刻方续道,“若是成功,待我伤好后便自行离去,也请你们瞒住他,不要告知我的去向。”

    裴知拙愕然:“你这却是为何?”

    李恨水道:“师兄向来重恩,知我救他,难免为我对他的感情而自困,但我并不需要这样的感激或怜悯。他可以对我无意,却唯独不能施舍我,这于我或他皆是折辱。”

    裴知拙默然思虑良久,终究还是长叹颔首道:“你的心意我明白了。此事我会同他们说的。”

    床上人于是极浅淡地笑了,因在伤中,这笑也分外显出镜花水月般一触即碎的凄丽,教人不忍再看。裴知拙掩门而出,独自在廊下徘徊半晌,直至白芨买药归来,见他神色郁郁,关心道:“这是怎么了?”

    “无事,”裴知拙不知要怎么同她讲心中的千头万绪,也恐乱她心神,踌躇来回,终究只俯身在白芨额头一吻,只道,“你去罢,息玉已在房内等了。”

    息玉一面将谢从欢扶坐起来,一面对李恨水道:“小李道长,你也要留下来看么?一会我们剖开经脉,估计血淋淋瘆人得很啊。”

    李恨水安安静静地卧着,闻言弯眸笑道:“你总要小看我,又不是没见过血,还会怕吗?”

    “这不是怕你关心则乱嘛,”息玉见他可爱,忍不住空出手来在他发顶揉了一把,“你也是个傻的,怎么就不知道防着点人,白白被那疯子伤这么重。”

    李恨水额发被揉得乱七八糟也不恼,只笑催他:“别闹我了,你好好想想拔蛊的事儿啊。”

    正遇着白芨进门来,见二人顽笑也觉得有意思,心中阴霾散去不少,笑道:“药都备齐了,事不宜迟,我们便开始吧。”

    这一忙便是一下午,直到日薄西山,白芨才拿着药箱刀具面色疲惫地出门来。

    裴知拙忙替她接去杂物,又递过温水浸湿的软帕,徐醉几人也团团围了上来,只等她说些什么才能放心。白芨却咬唇踟蹰了片刻,方斟酌言语道:“情况...不是很好。”

    苏玉拽着徐醉的袖口,霎时便红了眼眶:“是这法子不行么?”

    白芨摇头,低落道:“蛊拔得倒十分顺利,只是息玉说,谢道长气息极缓,血脉凝滞,似乎...并不愿醒来。如此下去迟早支撑不住,怕是危险。”

    息玉也随后出来,面色阴沉道:“姓祁的明知枉然哥哥被种了蛊,那话分明是要置他于死地。若再让我碰见他,必然让他生不如死地过完下半辈子。”

    “眼下最要紧的还是先想办法过了这一关,”裴知拙扶着白芨,也是双眉紧锁,“李道长如何说?”

    “现在也只望小李道长能救他了,”息玉往房内看了一眼,摆手叹道,“哎呀不管了,我们也算已尽人事,剩下的让他们自己解决,我要睡觉了!”说罢气呼呼地往自己寝屋去了。

    杨修齐有心要去劝他消气,便对几人道:“大家都辛苦了,尤其是芨姐,还是先去休息会罢。我相信有李道长在,谢道长必然会好起来的。”言毕一礼,也跟着进了息玉房内。

    院里气氛沉闷,薄薄门扉之内,李恨水只是握住谢从欢搭在床侧的手,屈指相扣,小声道:“师兄总什么也不愿与我说,若一心赴死,何苦又来招我。”

    谢从欢尚昏迷着,自然不会反握他的手,也不会答他的话。可李恨水贪恋这片刻平淡光景,仍自顾自道:“息玉同我说从前你与祁清川之事的时候,我虽心里难过,也明白了师兄心意并不在我这。那几日相伴光阴,是窃得的,我却真心欢喜过,似乎也不必有什么怨怼了。”

    “昨日醒后,我一直在想,等师兄醒来无恙,我便可安心离开。你骗过我一回,那我骗你这次,便算扯平,从此一别两宽——师兄若不给我这个机会,欠我良多,如何还得清呢。”

    他语气淡淡,心却不由自主钝痛起来,并着窗棂透过的黯淡暮光,浓成一笔化不开的阑珊旧事:“犹记我初入山门时,师兄在洗心池边濯剑,剑光盈着水色,堪堪一挥,便教我记了好多年。后来偷看师兄习剑许多回,却总如隔云观鹤,自惭形秽,不敢丝毫冒犯。只想着,或许等我剑术能与师兄比肩时,师兄便能看见我了,谁知到了今日还是不成气候。”

    言及此处,他倒是不禁莞尔:“我其实并非笨嘴拙舌之人,在纯阳时也能得大家喜欢,但见了师兄,总不知该说什么好。才知那些轻佻漂亮的言辞,对心上人原是一句也讲不出来的,实在糟糕得很。”

    “剑伤很疼,我从没受过这样重的伤,混沌里撑不下去,亦想过不如一死了之。可念及息玉之前对我说你在恶人谷所受的折磨,我又觉得这伤不及万一。师兄有所爱之人,我亦有所爱之人,因这情爱世人甘愿赴死,却也因这情爱勉力成活......你看,普天之下皆是痴人。”

    谢从欢的手指十分僵冷,但李恨水还是用自己掌心温度煨着,不教他彻底化成一捧冰雪。他自己负着伤,声音微弱又低哑,言语却一直未停,像是要将十数年的心迹一一剖陈尽了,好化作长练,把欲飞的鹤缚回人间。纯阳草木,讲经论道——那些几乎在恶人谷岁月里焚尽的记忆残卷,在他温柔的讲述中积衰新造,筑成梦境中的新天新地。

    谢从欢看见自己在尖锐笛声中将剑锋送入无辜之人的胸腔,看见恶人谷监牢中被自己亲手折磨的囚徒。他正往更深的黑暗中行去,带着终于赎罪的快意,却有人温柔而坚定地握住他的手,给他看曾经芒寒色正的少年剑修,刚拿到师父的赐剑,意气风发地在洗心池边浅试青锋。

    谢从欢茫然地记起,那时师父将剑交予他时,说的是恪守本心,卫道除恶。

    他任那人牵着他,随梦中一点雪光逐流而溯,再次回到了那片雪竹林,也再次见到了那个腼腆的少年,眉目清远,笑意柔和。

    “谢谢师兄,”谢从欢听见他说,“我叫......”

    安静的房内忽响起几不可闻的声音,李恨水猛然怔住了,不敢置信地屏息细听,旁边床榻上卧着的人梦中低声呢喃的分明是——

    “恨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