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3 删除,卸载,都好
程然emo了。 施明杰一度以为程然是他们整个宿舍里最不可能emo的,因为他总是茫茫然,好像什么都不太懂,什么都不会放在心上。很多事情别人可能只是表面上装作不在乎,而他可能真的是完全没懂发生了什么。 可那天程然回到宿舍之后就不说话了,他们叫他也好逗他也好,他都没有回应,只是一个人安安静静地在床上躺了很久很久。施明杰一开始以为他是困了或者睡着了,后来才意识到程然一直醒着,只是不说话了。 他太反常了,反常得太明显了,明显到连总是大半天不在宿舍的罗一成也意识到不对,敲着程然的床架催他下来吃饭。 程然最后还是被他们闹得下了床。踩到地上刚一抬眼,罗一成就看清了他通红的鼻尖和眼尾。 显而易见,他哭了。 罗一成不知道他哭了多久——也许哭了很久,因为他连眼皮都是肿的。可他哭得无声无息,以至于在他下床之前根本没人往那块想过;甚至除了罗一成,其他人到现在都没注意到他泛红的眼角鼻尖。 但罗一成不敢问他怎么了,也不想让其他人知道程然哭了。他想,程然应该也不希望别人知道他哭了。可他还是无法忽略凌晨时从程然床位传来的轻微擤鼻涕的声响,也无法无视那几天程然一直红肿的双眼。 可他不知道该怎么办。 他甚至不敢去问他关心他——他一直都不敢。 于是没过两天,宿舍里又多了一团低气压。这团低气压还和之前那团不一样,之前那团只是自己在那儿静悄悄地压着,这团的低气压还是行走的,还会往外扩散,连带着方圆五米之内的人都被压得喘不过气来。施明杰和杆爷夹杂在两大低气压中心之间,觉得自己被折磨得胸闷气短,不日就要撒手人寰。 施明杰忍了两天,抛下好兄弟跑去郭小冉那儿躲着了。杆爷又忍了两天,终于还是忍不下去,在某天又一次看到程然抱着笔记本一个人坐在阳台上自闭吹风的时候推开门,走到程然身边坐了下来。 程然听见动静,回头看了他一眼,很快又转回了头,继续捧着笔记本发呆,也不知是在望着泛粉的天空还是在盯着屏幕上的课件。 落在身上的那道眼神很空,几乎没什么情绪,却让杆爷有些说不出的不自在。 他“哎”了一声,用胳膊肘搭了搭程然的肩,说:“宝贝儿,一个人在这儿干嘛呢?” 程然没回头,任他搭着肩,很轻地吸了口气,似乎想说什么,但最后也还是摇摇头,垂下眼没说话。 杆爷啧了一声:“有什么事儿,说出来让爷乐呵乐呵。” 程然蹙了蹙眉,叹了口气,低下肩膀将杆爷搭在他身上的手给甩掉了。 乐呵个屁。 倚靠的东西忽然没了,杆爷身体一晃,险些一巴掌拍到水泥地上。他又啧了一声,摸摸胳膊肘,觉得程然好像真的有点不对,而他有种莫名的猜想,并且莫名觉得自己的猜想还挺有道理的。 杆爷从小就有种特殊技能,说得靠谱点就是善于察言观色,说得玄乎点就是第六感特别准,所以他特别容易发现一些别人常常会忽略的东西,并且一联想一分析,得出的结果往往和事实相差无几。 前段时间他从种种迹象推断程然有情况,只是因为某些主观原因不肯接受这个猜想。但现在程然的状态,怎么看都像是受了情那什么伤,怪萎靡的。 虽然情那什么伤这个词听起来有些矫情。 他琢磨了一会儿,忽然有了某种心思,但又觉得这种心思有点不道德,于是撇撇嘴,拿膝盖撞了撞程然的膝盖:“程然,说句话呗。” 要是放在往常,程然必然会一脚踹回来——毕竟程然这小子只是看起来乖,实际上皮得很,要不然他们几个也玩不到一起去;可这回杆爷撞了好几下,程然也只是随他撞,过了一会儿默默往另一边挪了挪躲开,到最后也没回击,自然也没出声。 杆爷摸摸下巴,好像确定了什么。 然后他伸手一把拉住站起来想回房间的程然,说:“你高兴点儿嘛,再这样下去杆爷我可迟早得被你俩给拖累死。” 程然眨了眨眼睛,一时半会儿没听懂杆爷在说什么。 这两天他一直都有些神思恍惚,经常犯困不说,别人跟他说什么做什么他都得缓一缓才能反应过来。现在也是,他反应了几秒才意识到杆爷话里有些古怪,反问道:“我俩?” 杆爷“啊”了一声点点头,捂着胸口说:“你和罗一成啊,俩大低气压中心,一左一右的,压得我快右心衰竭了。” “什么玩意儿。”这回程然不需要缓冲条了,抱着笔记本笑了一下,“我没事儿。” 杆爷冷漠道:“哦。”话里明明显显在说他不信。 程然装作没看见,想了想,问:“罗一成怎么了?” “他啊……”杆爷转了转眼珠,斟酌着用词,“还不是因为你。” “?”程然看着杆爷一脸“求我我就告诉你”的傲娇表情啧了一声,踢了一下杆爷穿得底都快掉的大拖鞋,“快说。” 杆爷抱着胳膊小声喊了一下,拖着声音说:“他这不是担心你嘛。你看你那样儿,眼睛肿得跟猴子屁股似的,那黑眼圈重得跟纵欲过度似的……”他往边上跳了一下躲开程然呼过来的笔记本,不要命地继续说完,“……又天天晚上在他边上哭,换谁谁也受不了啊。” “我……”程然噎了一下,嗫嚅好久才终于顺利把话说出口,“我什么时候……哭?” 杆爷抱着手臂斜眼上上下下地打量他,一副“你不承认也没用反正我们都知道了”的样子。 程然僵在原地,目光无措地往四周转了一圈,小声道:“他听见了?”想想又有点不对,便补了一句:“他告诉你们的?” 杆爷继续抱着手臂斜着眼。 程然隔着玻璃往寝室里望了望,抬脚往寝室里走去,一副打算跟人道歉的模样,看得杆爷生无可恋地伸手将人一把拽回来说你干什么去他们都不在寝室现在就我俩。他看着程然一副愁死了的样子,也拉出一张快愁死了的脸,在心里疯狂琢磨了很久,最后跺了跺脚,破罐子破摔地小声喊着说:“啊我不管了我真不想再憋下去了。” 他转了个身,一根手指点着程然一句话不带换气儿地说:“有件事儿我们瞒你好久了但是我现在实在忍不住了。”他吸了口气,仿佛下了什么很大的决心一样,最后开口道:“罗一成他他他他——” 他到后来也没他出个东西来。 杆爷恨铁不成钢地“哎”了一声,拍了自己大腿一巴掌。 很好。话到临头还是卡壳了。 大概是憋了太久之后的后遗症。 程然抱着笔记本微蹙着眉,问:“罗一成怎么了?” 杆爷看着他满是疑惑的眼睛,终于还是挣破了后遗症的束缚,“哎”了一声拖着音调两手一摊:“他喜欢你嘛。” 程然一愣,脱口便是反问:“什么?” 杆爷看着他的表情,叹了口气,原地蹲下身,耷拉着眼皮望着映着夕阳的天发呆。 程然过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杆爷在说什么,随后便笑了:“开什么玩笑。” 杆爷蹲在地上瞟了程然一眼,又叹了口气:“你这反应要是让他看到了,他估计表面没什么反应甚至还能和你一起笑笑,一转身,唰,玻璃心碎了一地。” “什么乱七八糟的。”程然翻了个白眼,转身就想回房间,结果又被杆爷拽住了胳膊,这回还连带着往下一拽,把他也拉得蹲到了地上,险些把手里的笔记本给摔了。 程然被迫蹲下身,刚想开口不带脏字儿地骂杆爷几句,一抬眼便见到杆爷敛表情,看起来前所未有的严肃。 杆爷松了拽着他胳膊的手,认真道:“我没开玩笑。” 程然张了张嘴,片刻后又闭上了。 他跟着杆爷一块儿蹲着忘了会儿天,轻声道:“可我从来都不知道。”他蹙了蹙眉,映着夕阳的眸子蒙上了一层淡淡的困惑,“他也从没跟我说过。” “啊,模范暗恋者嘛。”杆爷拍了拍袖子,试图赶走某只落到他袖口不肯走的淡黄色小飞虫,“他要是肯让你知道,也没我俩什么事儿了。” 程然偏了偏头,看见杆爷袖子上那只小飞虫跟个米粒一样,晶莹剔透的:“你和施明杰都知道?” 杆爷“呵”了一声,本想用手指弹走那只小虫子,但仔细瞅瞅觉得它还挺可爱,又放下了手。“他那么明显,是个明眼人都看得出来,也就你这……啥都感觉不到。”杆爷努力咽下某些不雅词汇,仔细回想了一下,又补充说,“也许他就对着你疯狂掩饰,在我们跟前连装都不装。” 程然收回目光,望着被霞光映得粉橙粉橙的云,想起很久以前某些早被他抛到脑后的东西,不确定道:“之前那个帖子……” “啊那是个意外。”杆爷屈着大拇指在小飞虫面前试探,终于成功让小飞虫将两只小脚搭上了指甲盖,“本来网上那些帖子应该只是随便磕的,谁知道好巧不巧磕了你俩,而罗一成真的喜欢你呢。” 程然蹙着眉,问他们为什么要一起和罗一成瞒着他。 于是杆爷便说,那是个很久很久以前的威胁,而他俩一开始纯粹是被罗一成吓唬住了,而后来发现罗一成是真的很喜欢他,那么长时间过去,也就慢慢从旁观变成了助攻,从被威逼利诱变成心甘情愿。 最初发现这件事的是杆爷,而那完全是个意外。 那应该是大一春季的某个周末下午,摆烂大王杆爷懒得起床学习,吃完中饭就又爬床上横着打游戏去了。那一周程然参加了一个学生项目,周末连着出去呆了三天两夜夜不归宿。据程然后来说,他这三天两夜里总共只睡了六个小时,甚至还有更多人只睡了不到仨小时。于是他那天中午回寝室之后完全属于一个虚脱的状态,浑浑噩噩把行李一放,胡乱冲了个澡之后连爬上床都没力气,直接趴在桌子上睡着了。 程然睡着之后很长一段时间里寝室内只有他们俩人,而杆爷打游戏很少出声,于是房间里便安静得空若无人。 杆爷后来仔细想想,也许正是因为他太安静了,因为怕吵醒程然甚至都没跟进门的罗一成打招呼,才导致后来回来的罗一成完全没意识到寝室里还有第三个人,最终按耐不住自己的心思小小地越界了一下。 说是越界,其实罗一成也真的没做什么——他也根本没可能做出什么过分的事。只是当杆爷举着手机翻过身,目光无意识地往床下瞥过,便看见罗一成靠在程然的书桌边,垂着头,安安静静凝望着桌上睡着了的室友。 他一瞬间并没直接意识到这有什么不对劲,只是他又望了一会儿,便看见罗一成犹犹豫豫地伸出了手,极缓慢地探过去,最终指尖在程然发梢轻轻触了一下。 真的只是一下,好像才刚触及,他便撤回了手。 这其实是一件很小很小的事,只是杆爷实在太会琢磨,也太明察秋毫,之后的蛛丝马迹拼拼凑凑组合在一起,竟然就拼出了某个让他大跌眼镜的可能性,然后他一脸震惊地跑去跟施明杰唠叨,结果就被罗一成抓了个正着。 再然后,他俩就被罗一成严词威胁不许告诉程然,要是敢说出去他就那什么了他俩。 罗一成平时看起来真的很温和,虽然话比较少性情也有点冷淡,很少跟身边人搂搂抱抱勾肩搭背儿子爸爸地乱喊,但杆爷从没觉得他很可怕过。可那个时候他是真的被吓到了,罗一成当时望着他们的眼神,他现在回想起来都会一哆嗦。 所以后来他们只能被迫跟着装傻,更不敢去跟程然透露一星半点儿。不过罗一成似乎真的很不愿意让别人知道他的心思,从那之后便藏得更深,施明杰这种神经大条的人甚至一度跑来问他罗一成是不是放弃了、不喜欢程然了。 但喜欢一个人的眼神是藏不住的。杆爷看得很清楚。他更能看见罗一成那明显的偏袒和在意——他那么冷淡的人,对其他人的事一点都不关心,却可以留意到程然有没有吃饭、注意到他咳嗽了感冒了,然后悄悄往他桌子上放吃的用的,还在程然问的时候梗着脖子装没听见装不是他,最后还是他来出声把这个好锅给顶了下来,而罗一成居然还为此松了口气。 罗一成做的这些事真的很幼稚,幼稚到杆爷甚至拿不准他究竟是不是在追程然。后来他实在忍不住去问罗一成,而罗一成给的答案是否定的。 他说他不想让程然知道他的心思,也并不想追程然。他只是喜欢他,并不奢求什么回应,也不想因此给程然带来什么压力与困扰。 “我喜欢他与他无关。”他当时是这么说的。 杆爷听得差点当面啪啪鼓掌。 什么经典暗恋语录。 我不理解。杆爷腹诽,但面上只能啊对对对。 “他的喜欢其实真的很明显,”杆爷举着大拇指,看着那只小飞虫绕着他的手指慢腾腾转圈,明明有翅膀,偏偏只肯爬,“楠楠、小郭、学姐,她们那么磕你俩也不是完全没有依据的。甚至当时和你一起来的那个薛什么……哥,他也看出来了。” 程然扭头看着杆爷,重复道:“薛哥?” “嗯,他应该是看出来了,那时候还问我来着。”杆爷吹了小飞虫一口气,小飞虫细细的脚居然还扒得挺牢,那么大的风它愣是抖都没抖,“当然,我也没直说。” 程然垂了垂眼帘,忽然想到一种可能。 他吸了口气,不只是因为呼吸还是什么原因,肺部恍惚带来一丝疼痛。 他又望了一会儿逐渐从粉红变紫的天,看着云随风逐件遮盖住日光,掏出了手机。 听见话筒里传来空号的提示语时,他很浅地呼了口气,然后笑了。 明明知道会是这样,他却好像还是不死心。 他从耳边摘下手机,目光落在屏幕上良久,终于抬起手指,将那个名为猫咪表情的号码删除了。 后面的日子过得很快,好像一眨眼,就过去了两三个月。 程然再也没和猫哥联系过。他也再没登过猫哥的网站、进过那个总是热火朝天的群聊。好像很快,猫哥在他生活中留下的印记便都消失了——就像是旅途中的一位匆匆过客,或许有那么一夜的轰轰烈烈,挥手告别之后,便各自散入万千人流之中,再难相见。 但并不是所有。 比如他开始讨厌玫瑰花,尤其是红玫瑰;比如他仿佛对那些小片片失去了兴趣,连存在隐藏相册里的视频也都上了锁,再没点开过;比如他越来越少去那家卖三文鱼拌饭的店,只因为站在门口总是能遥遥望见602的那幢公寓。 后来某天,他还是鬼使神差地走到了那栋楼下,站在大门前仰着头望着顶楼那扇小小的窗户,望了很久很久。但那扇窗后紧闭的窗帘并未像从前那样一动,大门倒是打开了。 楼里走出来一位矮小的中年女子,看了他一眼,顺口问他是要找几零几。 程然想了想,说,我找602。 602?女子很讶异,问他你是要找那个薛先生吗。 程然犹豫着点了点头。 他搬走啦。女子摇了摇手,串在手指上的钥匙叮叮当当地响,我是602的房东,今天来收房子。你来晚啦。 程然望着她手中那只银色的钥匙,仿佛被它反射的阳光刺痛了眼。 四月初,樱花盛开。 主校区一年一度沦为景点,樱花广场人山人海,拍婚纱照的、遛小孩儿遛小狗的、原地坐下野餐的,程然站在樱花广场上,觉得自己从未见过学校这么多人。 主校区几十株百年樱花连绵成片的盛景甚至能艳压传说中的十里桃林。程然站在人群后,望着那粉云一样的成片樱花,垂了垂眼。 本来说好樱花开的时候他带人来逛的。现在花开了,人不在了。 程然呼了口气,拿起手机,犹豫了一会儿,最后还是在浏览器里输入了一串他早已熟记的网址。 网页缓慢地跳转,最后停在了一串字符上。 那是某个他做作业也会用到的公共平台的初始页面,页面正中的大字说,该域名尚未被占用,欢迎购买。 程然愣了一下,刷新几次之后才终于确认,那个网站没有了。 他退出浏览器,犹豫了一会儿,最终还是点进那个他很久都没登陆过的群聊。 太久没有登陆,连聊天软件都不知道更新了多少版。程然等了很久才终于让软件更新完毕,然后点进了那个早已累积了不知多少999+信息的频道。 频道里果然都在问,猫哥的网站怎么没有了。 程然慢慢往下滑,最后终于找到一条回复说,猫哥说他想休息一段时间,应该是去旅游了。这个网站是收费占用域名,猫哥可能太久不关注,忘了续费了。 程然看着看着,慢慢笑了。 应该……都好。 一片花瓣落在屏幕上。 他退出群聊,将这个软件也卸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