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9 冷情杀手成长史/凡是过往,皆为序章/上
支离自有记忆起就在流浪。 不,那时的他还不叫“支离”。天地为家的小乞儿无名无姓,不过为了叙述方便,姑且还是以支离相称——尽管这实际也不算名字,而是他作为杀手的代号。 最初的小乞丐倒也并非孑然无依,一名老乞丐在幽深脏污的小巷里捡到了尚是襁褓的他,靠着乞讨来的汤汤水水好歹是养活了,没有让他与巷子里的垃圾一同腐朽。 老乞丐年轻时是个屡试不第的落魄书生,到了晚年实在无法养活自己,只能以乞讨为生。他无妻无子,便将小支离当亲孙子。 可惜多了一张嘴,祖孙俩的日子并没有好过到哪里去。 老乞丐已经沦落至乞讨境地,却还苦苦守着那几分文人傲骨。他年轻时正是因不肯仿名家字画牟利,只肯卖自己原创的笔墨,赚不来钱,晚年才落魄至此。 哪怕当了乞丐,他也不屑学其他乞丐一般,装瞎扮残骗人同情。显而易见地,“收入”远远比不上那些会拿捏人心的同行。 都这样了,老乞丐还时常同情心泛滥,将到手的口粮分一些给看上去更凄惨的乞丐和流浪动物。其实有时候对方是装的,可他仍一次又一次,节衣缩食地给出自己的馈赠。 老乞丐不是没有觉察过被骗,但他总想着万一呢,万一这一次对方真的需要帮助呢。像当初自己吃不起饭仍毫不犹豫捡回支离一样,他就是如此善良到近乎愚蠢的人。 而支离呢,从小就是个沉默寡言的性子,逗半天也难见个笑颜,不像其他乞丐小孩嘴甜会说吉祥话哄贵人开心,乞讨起来比他爷爷还不顺利。 不过老乞丐并不怨他,更不嫌弃他是个双儿,老头儿从不要求孙子活泼伶俐,只教导对方要正直,要善良。他的言传身教,一点一滴影响着幼小的,三观正在塑型的支离。 祖孙俩日子过得尽管饥一顿饱一顿,但也不至于饿死,因此谁也没抱怨过生活不好,相反,俩人自己过得挺有滋有味。 老乞丐每天带着支离走街串巷,指着街边的牌匾教他识字。他们没钱买笔墨纸砚,只能靠老乞丐的口述给支离开蒙,讲诗词歌赋,讲今岁前朝的传闻轶事。 爷爷没给支离起名字,想让他长大了自己取。赋名带来的牵绊太重,而老头儿盼着这个孩子将来能摆脱自己,摆脱一个注定烂透在臭水沟里的老乞丐,去走光明大路。 所以老乞丐平时都是娃娃囝囝地随便喊他,支离一直没有大名。而爷爷以外的人则更不会关心他有没有名字,他们只会叫他小乞丐,小脏鬼,小哑巴,或者更轻贱的称呼。 燕城是顶繁华的大城市,可越是光芒明亮的地方,越离不开黑暗粘稠的影。支离的童年便是在这些暗影里挣扎过来的,世态炎凉,人情冷暖,被他早早司空见惯。 但幸好有老乞丐在身前挡着,那些脏东西泼不到支离身上来。比起贵人们的傲慢白眼,底层人的粗鄙攻讦,小支离印象最深的还是爷爷苍老丑陋却无比温暖的笑脸。 老乞丐确实是个好人。支离在他的教导下,也长成了一个心中有爱的好孩子,从来不抱怨命运不公,自己的日子还陷在泥潭里,心中却始终绽放着一片鲜花着锦。 小小的支离并不懂,所谓的善良,是日子过得有余力才能拿来消耗的奢侈品,自身尚且难保,还要发光照亮别人的那叫傻子。 善良的老乞丐没能像画本里的好人一样有个好结局。支离六岁那年,老乞丐在某次行乞时撞上贵人心情不佳,在人家府邸门前被活活打死,破草席一卷丢去了乱葬岗。 人命有贵贱。贵人们轻飘飘的一句话,便能像随手拂开一粒尘草般决定底层蝼蚁的生死。石阶上温热的血被冰冷的水冲净,映出头顶牌匾上熠熠生光的金粉慕字。 而小支离对这一切一无所知。幼小的孩子抚摸着近日总缠着他讨食的流浪小狗嶙峋的皮毛,乖巧地在他们暂时的落脚地等爷爷回来。 他再也等不到了。没人会理会乱葬岗上的无名尸骨,更不会寻家人来认尸收殓。小支离只知道有一天,爷爷突然不见了。 他满燕城地寻找,一天又一天。但他去不到乱葬岗,也没办法从旁人口中打听到老头儿的下落。老乞丐像一滴蒸发的水珠般消失在燕城,连存在过的痕迹都没有留下。 乞丐也有自己惯常活动的地盘,在同一片行乞的彼此间大多眼熟。这些乞丐嘲讽地告诉支离,别找啦,你爷爷肯定是不要你了,抛下你自己过好日子去喽。 支离从不是个讨人喜欢的孩子,一天天地板着小脸儿,冷不防与他那双乌黑的沉寂的眼睛对上,甚至怪渗人的。 而老乞丐读过书,若身边没了这么个小累赘,本可以被哪户人家聘进府里,当个先生或账房,总比流浪要强。 那些人一遍遍地朝支离洗脑,像聒噪的乌鸦。给高门大户打工,再苦也比当乞丐舒坦得多,抛弃你这个拖累不是理所当然吗?就算你找到了,他也不会认你的。 支离却不信。他不信曾因为不肯做假账被主人家赶出来的爷爷,会再去给那些人面兽心的人做账房,更不信当初吃不起饭都要把他捡回来养着的爷爷会丢弃他。 他更不明白,这些人一个个分明都受过老乞丐的帮助,本该比谁都清楚对方是怎样的人,为什么还能够在老乞丐失踪之后非但不着急,反而像遗忘了过去的照拂与馈赠一般,毫无顾忌冷漠地诋毁对方。 失去爷爷的那段时间,一直被老乞丐护在羽翼下,未曾被风餐露宿,人人喊打的流浪生活玷污半分赤子之心的支离,终于第一次被迫直接触碰外面世界的残酷冰冷。 老乞丐刚刚离开,那些身强力壮的大乞丐就吞噬了他们的地盘,支离弱小的身板根本不被他们放在眼里,嘲笑与驱赶,就是他们对曾经无私给予过自己恩惠的祖孙的回馈。 他们也提过要接纳支离,条件是打断支离的双腿,残疾的小孩子更容易让那些心软的贵人打开钱袋。 支离理所当然地拒绝了,他不能这样作践自己,去骗取陌生人的眼泪。爷爷说过,他会有更光亮的未来,不会一直是乞丐,他不能先一步毁了自己,使希望未萌发便碾灭。 原先的落脚地没有了,支离打不过大乞丐,只能小心翼翼地躲避着,奔波在一个又一个无光的角落,为自己谋求一丝生存的空间。 他不得不与流浪狗争抢食物。原先他都是给予食物的那一个。而那些过去被他喂养过,曾与他相处融洽的小动物现在也不谦让他,扑咬起来又凶又狠,仿佛他是它们的仇人。 稚嫩的善心在短短数日,就被生活噬咬得千疮百孔。支离无数次问自己,爷爷说的真的是对的么?你无条件地待人好,可当你需要帮助的时候,他们为什么这么待你呢? 有一天,那些大乞丐忽然找到他。久违的笑容出现在他们脸上,自从爷爷失踪后,他们再没有对他如此和善过了。 当时尚且还是习惯把人往好处想的支离,乖乖跟着他们走了。他内心欢喜,觉得对方是终于良心发现,觉得人心果然仍有善意。 而当后颈一痛失去意识,醒来发现被关到了某个地方,意识到大乞丐们为了几个馒头把自己卖给了人贩子之后,支离那双黑水晶一般的眼瞳里彻底失去了光。 爷爷错了。爷爷所教给自己的,根本不是能让他在这世上生存下去的法则。 残酷又冷漠的世界给他上了第一课:你予世界以善意,世界却不会善待你。 …… 没花费半枚铜板,只拿几个新鲜的馒头就将支离从那些乞丐手里换走的,是止杀的人。 “止杀”是江湖中赫赫有名的杀手组织,兼做情报生意,它的触须盘根错节,蛰伏在燕城地下浓稠黑暗的阴影里。 任何组织都需要新鲜血液,但杀手组织的特殊性,注定了它没法像其他江湖门派一样,光明正大打开门招收弟子。 于是止杀便通过各种途径,买来,拐来,偷来少不经事的小孩子,从小由组织洗脑培养,长大后成为新的刀或眼。这些孩子大多是流浪儿或孤儿,也有平民家的小孩。 其中,如果是男孩,就会被送进吃人不吐骨头的杀手训练营,女孩和双儿接受的则是性事方面的调教,将来进入青楼或某户豪门的后院,为组织收集和传递情报。 支离是唯一的例外。止杀成立这么多年,他是唯一一个进入杀手训练营的双儿。 并不是因为止杀的人搞错了,将他当成了普通的男孩;也不是由于他们看出他天赋异禀,是天生就该当杀手的武学奇才。 他们是为了惩罚他,才将他扔进那个鬼地方的。换句话说,支离是杀鸡儆猴里的那只鸡,是彻头彻尾的弃子和牺牲品,从一开始,止杀的人就没指望过他能活着出来。 至于支离犯了什么错,那就要从头说起了。 在六岁的支离的记忆里,并没有什么汀兰坊以及坊主夫妇的存在,他只知道自己昏昏沉沉中被蒙住眼睛带上了马车,一路颠簸辗转。 等到彻底清醒时,他已经被关进了一间像是柴房或杂物房一样的昏暗屋子,窗户被钉死,看守他的人没有将一个细胳膊细腿的小孩子放在眼里,没用绳子绑他。 男孩女孩和双儿是分开关的,与支离同一批被带来的孩子里,除了支离,还有另外一个与他年纪差不多大的双儿,两人被关在一处。 对方不是支离这种脏兮兮的小乞丐,一身织光锦绣的好料子,像出身富贵人家的少爷,不知怎么也会被人贩子拐了来。 支离默默抱膝往角落里缩了缩,他见惯了那些光鲜亮丽的人对自己的嫌弃与厌恶,并不想自讨没趣地凑上前碍对方的眼。 对方醒来后,意识到自己的处境,果不其然开始大吵大闹,威胁人贩子赶紧将自己放了,不然吃不了兜着走云云。 理所当然地没人理他,过了一会儿那小孩自己喊累了也就消停了,垂头丧气窝在一堆稻草里,像淋了雨的鹌鹑。 又过了一会儿,小孩忽然将目光投向支离,毕竟这是屋里除了自己外唯一的活人,不想被安静逼疯,就只能找他搭话。 小孩先报了自己的名字。对方具体叫什么长什么样,在十数年后的支离的记忆中早已消散成沙,独留一抹神气活现的余音难忘: “……我可是城西慕家的少爷!慕家你听说过吗?喂!跟你说话呢!你叫什么名字?” 只有一向养尊处优的孩子才会这么说话,那是另一个世界,与支离的人生天壤之别。 支离没有被那些“上等人”搭过话,对方像一束过分灼热的阳光,令常年生活在阴冷角落的小乞丐感到不知所措,本能想要靠近光亮,却又怕被热浪灼伤。 他素来笨口拙舌,以沉默做防御的盔甲。哪怕老乞丐都没法逗他多说几个字,这次也不例外,半天只憋出一句: “我没有名字。” 这是实话,但放在对话里,却显然成了不讨喜的话题终结者。对面果然哑口了半晌,正当支离以为对方已经放弃搭理无趣的自己时,小孩却忽然朝他走过来。 白白嫩嫩的小手冒失地抓向支离的锁骨:“你平时不洗澡的么?这里沾上东西了!哎你别动,我帮你擦掉!” 支离慌慌张张往后躲,他不习惯和人靠这么近,何况对方那么干净,令他自惭形秽。他急得甚至开始结巴: “不是……不是脏东西,这是,我,我的胎记。” 他锁骨上有处形状不规则的胎记,乍一看与污渍无异,似乎在提醒他这个人不过是是一滩阴沟里腐朽的烂泥。乞丐身上有污渍并不奇怪,没有谁会特意注意,更别说帮他清理。 小孩闻言却兴致更高,整个人凑近了打量:“哇!我第一次见这种形状的胎记!好厉害!” 这是除了爷爷以外,第一个不嫌他脏不嫌他沉闷,愿意靠近他的人。 支离和小孩渐渐熟悉,毕竟被关在一起的只有他们两个,这是早晚也是必然的事。 他们成为了朋友,尽管或许只是支离单方面这样认为。他交到了第一个朋友,这样一想,当下的处境好像也变得没那么糟糕。 富家少爷很娇气,不肯吃看守送来的残羹冷炙,但不吃饭身体哪里受得住?支离绞尽脑汁,将馒头还算柔软干净的内里扒给他,自己吃冷硬发馊的皮。 屋里有许多稻草,支离一点点将里面粗硬扎人的草梗挑出来,留下软和的部分为对方堆了一张床。反正自己流浪惯了,现在季节不冷,睡在地上也不会怎么样。 小孩时常会对他讲慕家的富贵,讲自己过去吃过什么玩过什么,支离静静地听。对方说要是有机会出去就带他去家里玩,支离明知希望渺茫,却也不自觉期待着。 一晃过去了好几天,借着被看守带出去方便的机会,支离逐渐弄明白他们现在身处在一个陌生的村落。平时门外只有两个人看守他们,大概是不觉得两个小孩能耍什么花招。 有一天,小孩忽然对支离说:“我们逃跑吧。” 支离一惊。他当然不愿坐以待毙,不明不白就被卖身为奴,从被“拐”来的那一天起,他无时无刻不想找机会逃出去。 但门窗都被封死,又有身强力壮的看守,捉他们两个小孩子像拎小鸡一样轻松,逃跑难如登天,他只能暂且歇了心思。 现在情况却不同于最初,他们已经对周围的环境有一些了解,村落布局错综复杂,又依傍山林,只要能短暂摆脱看守的视线,游鱼入海,甩掉他们离开这里并非不可能。 只要……只要有人能绊住看守的脚步,为他们拖一会儿时间。 不能怪他此刻的想法如此愚蠢。六岁的支离哪里知道什么止杀,在他眼中对方仅仅是一伙隐匿于普通村民中的人贩子,这勾当见不得人,因此断然不敢明目张胆地搜捕他们。 这种想法让两个孩子油然生出可以逃出去的自信。理所当然地,支离揽下了那个留下来拖延时间的角色。 老乞丐影响支离太深,谁施与他一点点的好,他便恨不得将整颗心剖出来报偿。无论是这段时日里默默地照顾,还是帮对方逃跑,支离一根筋钻进死胡同,义无反顾。 两个孩子的计划稚嫩而天真,简单得有点好笑,就是一人寻机拦住看守,让另一个逃跑。偏偏他们自己还信心十足,觉得成功逃出去的可能性非常高。 “你一定要帮我拖住他们!等我逃出去,回家之后就叫人来救你!我的家族可厉害了,这些人根本不敢拿我家怎么样的!” 行动开始前,小孩叮嘱支离。这是他们一开始就说好的,两人一起逃出去几乎不可能,只能让小孩先跑,联系上人再回来救支离。 支离很信任自己唯一的朋友,丝毫不怀疑对方是否会回来救他。他握紧拳头,许下坚定而真挚的承诺:“好。” 逃跑计划顺利实行。趁着看守带他们出门,去屋后的草丛方便,一人嫌臭不愿靠近,只剩一人在一旁看着,支离猛地扑过去抱住那人的腿,朝小孩大喊:“跑!” 支离抱得很紧,使力使得脸都涨红。看守用力甩了几下才把他踹开,耽搁的这片刻功夫,小孩一溜烟钻入丛林没了影踪。 “cao他妈的,小贱种,给老子滚开!” 看守骂骂咧咧要追,支离却再一次执着地扑上来抱他的腿,小鬼难缠,纵使两人的力气不是一个量级,看守也不可避免被牵绊住少许时间,等同伴闻声赶来,为时已晚。 毫无疑问,留下来的支离成了出气筒,尽数承受看守的怒火和发泄的拳脚。他们将他拎回破屋,雨点般的拳打脚踢倾泻而上。 方才拦人时,支离瘦小的身板爆发出前所未有的潜能,怎么扯都扯不开,现在心口提着的那股劲儿xiele,疼与累才后知后觉涌上来,瘫在地上像条死鱼,一动不动任人踢打。 没逃成的要收拾,逃了的也不能不管。看守头目被惊动,好几个成年男人挤在破屋子里,围着支离逼问另一个孩子的下落。 支离浑身都疼,像全身的骨头被拆散了重组,呼吸间尽是血味,连动一根手指都费劲。尽管如此,他还是艰难聚出些力气,一字一字从喉咙里挤出来:“我不知道。” 他不可能说。他绝不会背叛伙伴。但凡他走漏一丝口风,让人贩子在慕家附近守株待兔将人拦下,一切就前功尽弃了。 止杀的人没想到这小鬼嘴居然这么严,逼问不成,只能用刑。他们拿来了鞭子,一鞭下来皮开rou绽,谁曾想支离除了刚开始猝不及防的惨叫,之后嘴巴闭得比蚌壳还牢。 倒刺撕裂皮肤,带出淋漓的血珠,小小的支离几乎变成个血人,然而他仍旧固执地紧抿着嘴一言不发,仿佛鞭子招呼的不是自己的血rou,是没有知觉的木头。 刑讯逐渐变了味道,支离的骨头之硬超乎所有人的想象,这让一开始根本没将他放在眼里的行刑者和围观者,被激出了不愿意被个小孩子比下去的好胜之心。 如果说最初止杀的人是真的想从支离口中问出些东西,那现在他们就只想让他屈服,想看他服软,看他认错,逼他熬不住只能痛哭流涕地向他们求饶乞怜。 然而支离同样被激出了血性与倔劲,难以忍受的痛苦到了临界,知觉反而变得麻木。灵魂似已出窍,漠然地旁观长鞭一次次落上身体,黝黑的眼珠如死水寂寂。 鞭痕贯过锁骨,浓稠的鲜血覆盖了那处总被认作是污渍的胎记。身体被抽得东倒西歪,支离冷漠得不似稚童的小脸却始终执着地扬起,仿佛要将周围每一张面孔都牢记。 “都停手。” 耳边嗡鸣一片,来人的声音影影绰绰,似远在天边。支离甚至没能立刻反应过来鞭刑怎么停了,脑袋却已本能地转向来人,他看见一双一尘不染的白靴,不甚在意地踏上被自己的血弄得污泞不堪的地面。 毕恭毕敬的“主上”在耳边此起彼伏,很久之后支离才知道,来人是止杀的首领凌狩,也是他未来十数年的坎坷不幸之源。 与杀手组织首领的身份不符,凌狩长得并不凶恶,相反,面相看起来十分和善。他没有让属下继续用刑,而是饶有兴致地打量了支离一番,用一种堪称温和的语气问他: “是谁想出的逃跑的主意?” 支离咳了两声,吐出一口淤血,流失的体力让他只能发出些气声,但态度很坚定:“是我。” 旁边打手面色一变,啐了声又想来打他,被凌狩拦住,对方用一种邻家哥哥闲聊的轻松语气,说出的话却令人脊骨生寒: “小孩子说谎可不好哦。谁起的头,我就把谁扔进山谷里面喂毒物。但你要是被逼的,情有可原,只要肯认错,我不会怪你。” 支离仰着脸,没有犹豫就做出了决定。他咬着牙,因为气息不稳,吐字断断续续: “是我自己的主意……我主动的,我想跑……计划都是我想的,他听我的……” 支离不是不知道,将锅甩给不在场的人才是聪明的选择,但他不敢赌,不怕一万就怕万一,要是对方真被抓回来了怎么办?即使可能性很小,他也不会害自己的朋友。 他必须将火力尽可能吸引到自己身上,将逃跑的那个渲染得在这件事里无关紧要,这些人对自己的注意力多一分,就会少一些精力管另一个人,对方就多一分逃出去的可能。 凌狩几乎气笑了: “你当我傻?你的主意就是自己留下来送死?承认吧,你被你的同伴抛弃了,他的计划根本没想过你,你还在这里嘴硬,不会真以为多拖延会儿时间他就会来救你吧?” 支离才不听他挑拨,他对两人共患难过的情谊深信不疑,坚信自己第一个也是唯一的朋友绝不会抛弃自己,对方会来救他的,他得坚持住,救兵一定会来的! 不管怎么问,支离仍然一口咬定:“不关他的事,全都是我的主意。” 他艰难地仰着头,用尽全力将眼前人的面孔锁进眼底心里,明明疼得浑身都在抽搐,眼里的光芒却极亮,一身淋漓鲜血在此刻竟如鲜红的战袍,叫嚣着他们摧毁不了他! 像一匹离群的孤勇的小狼,向比自己强大许多的捕食者顽强地亮出爪牙,只要被他找到机会,一定会扑上去咬断对方的喉管,让伤害过自己的敌人血债血偿! 饶是周围身经百战的止杀下属,此刻也不禁纷纷倒抽一口凉气,难以想象,这般冷戾狠绝的神情,竟然出现在一个稚弱的小孩子脸上。 凌狩的眼神有了细微的变化,因为支离死不松口而逐渐不耐的神情被兴味取代。他原打算让人将这个已经没有利用价值的小东西直接处理掉,但现在他改变主意了。 “我们打个赌如何?”凌狩说,“我给你时间,看看你的同伴究竟会不会带人来找你。如果人来了,我就放你走,要是没有……你就得为自己的选择付出代价。” 首领发了话,下属当然照做。他们没有把支离转移,仍将其关在这间破屋子里,甚至好心地为他治了伤。门口的看守只剩下一个,十分大度地“等着人来救他”。 于是支离开始了安心的等待,“人贩子”突来的仁慈简直是天上掉的馅饼。他毫不怀疑赌局的结果,他是那般地信任和期盼着自己在短短数日里结交的伙伴。 然而日子一天天过去,一个个黎明堕入黑夜,三天,五天……半个月。 没有人来找他。也没有任何迹象表明对方被抓住了,想必是真的已经成功逃脱。 支离不断告诉自己赶路需要时间,救兵一定还在路上,直到日子久到他再也无法自欺欺人,不得不强迫自己接受现实,真的不会有人来了。 时间是最磨人的刀,用钝刃将希望一寸寸割成绝望,逼着人感受热血是如何一点点转凉。 短短数日之中,支离的命运两经大落,负面情绪陡然爆发。爷爷抛弃他,朋友抛弃他,他在自己看重之人心中是那样无足轻重,谁都可以轻易将他丢下。 这是世界教给他的第二课:你付出的信任,是伤己的利刃。 “你输了,小家伙。被好朋友背叛的滋味怎么样?” 支离不知道自己在孤寂无人的破屋里待了多久,半个月又或者一个月,反正是那之后的某天,凌狩再次出现了。 对方兴致勃勃想要欣赏支离的不甘或者绝望,可惜令他失望了,小狼崽子还是那副面无表情的冷漠样,眼神比死水更幽寂无波,让人没办法从他脸上窥探出丝毫想法。 这让凌狩恼羞成怒,支离的反应让他觉得自己明明赢了赌局,反而更像输家,觉得妄图摧垮对方意志的自己简直是个笑话。 他一刻也不想再看到这小孩的脸,哪怕将人送进情报营调教成性奴玩物他都不愿意,这该死的小鬼就该去万蛊坑,受尽最残酷的折磨直到在绝望中死去,才能让他痛快。 “我不直接要你的命。”凌狩让人将支离带走,和新一批的孩子一起送进杀手训练营,“能不能活下来,就看你自己的造化了。” …… 万蛊坑是一座位置隐秘的山谷,周围是极为陡峭的万丈悬崖,山间猿猴与轻功高手都难以攀援,一旦入谷可谓插翅难逃。 这是一座毒谷,谷内无论花叶草木还是鸟兽虫鱼,身上或深或浅皆带毒,唯有一片人为开辟的安全区,坐落着止杀用来培养训练杀手预备役的万蛊训练营。 止杀每年会送来几十上百个孩子,最终能活着出去的不足个位数,竞争之残酷可想而知。这些孩子入谷时小的不过才四五岁,大的也只有八九岁,并且无一例外都是男孩。 双儿形貌上虽也与男子相近,且同样有完备的男性特征,但毕竟与纯粹的男子有着先天性的体能差距,他们生而为承欢存在,没有谁会舍近求远地培养他们用来杀人。 因此支离是第一个踏进这座训练营的双儿,凌狩其实也没有将他培养成杀人武器的意思,只是想让他去受折磨。没人觉得他能在那些残酷的训练中活下去。 ——可谁也料不到,十年后令整个组织人人闻风丧胆的人形兵器,偏偏正是这个双儿。 说回十年前,跟支离同批进训练营的大概有十几个人,有吃穿不愁的平民也有和他一样的流浪小孩,每一个都比他生得壮实。 双儿的骨架本就比寻常男孩小巧,加上支离营养不良,年岁又偏小,混在人群中像鹤群里一只瘦弱的小鸡仔,被身边的人没注意推搡了好几下,瞧着更可怜巴巴。 杀手训练,习武还要往后排,在此之前有更重要的一项,就是练胆。 一群孩子被饿了两天,像驱赶羊群一样被教官驱赶到大厅来,大厅中央的笼子里关着一只翎羽鲜亮的大公鸡,雄赳赳气昂昂,比这群蔫头耷脑的小孩看起来精神得多。 教官手里拿着一把雪亮的刀,表示谁来把这只鸡杀了,谁就能得到食物。 这些天的遭遇已经磨没了这群孩子的反抗心,被迫接受了自己急转直下的命运,但不代表他们立刻就能把心态淬炼得冷酷无情。 很多人虽说家境不优渥,但也没吃过什么苦,哪怕是乞丐,也不曾宰杀过活物。突然拎只神气十足的活鸡让这么大点的小孩子来杀,哪个敢动手? 当下零零落落的哭声便响了起来,逐渐嘈杂成一片。有人怕鸡,有人怕血,有人怕刀,有人单纯就是被身边人带的哭起来,总之十来个人没一个主动上前。 教官也不急,反正饿的人不是他。生存是人的本能,这个年纪的小孩子,生死善恶观最容易被影响,等到饿急了,什么对活物的恐惧,对生命的敬畏,通通都得靠边站。 支离缩在角落,耳边嗡嗡嗡嗡全是哭闹,震得他耳朵疼。他比这些孩子被关的时日久得多,心态也更冰冷麻木,对外界的感知很钝,完全不能理解他们居然能被一只鸡惹哭。 习惯了一个人待在破屋里,这种一群人闹闹腾腾的环境令支离很难受。又过了一会儿,他实在被他们吵烦了,忽然站起身,走到教官面前,一把夺过他手里的刀。 随后面无表情,没有半分拖泥带水地,往笼子的缝隙中手起刀落! 血蔓延到地上,大公鸡睁着眼睛不动了,喧闹的大厅终于寂静。支离将刀还给教官,最后冷冷看了一眼死去的鸡,转身回到他原本的位置上。 周围人下意识为他让开一条路。 支离没觉得有什么。他本性里对生命的淡漠被老乞丐与人为善的言传身教压制了这么多年,终于在这个平凡的日子初见天日。 在他看来,活鸡死鸡,不过都是一团果腹的rou而已,同样人活或死,也都没什么可惧。他之前被鞭子打时流的血可比今天的鸡多多了,他都没哭! 只有教官笑着为他鼓了掌,叫人将死鸡带下去。教官没有食言,过了一段时间,支离杀死的公鸡就被做成烤鸡重新端了上来。 烤好的整鸡金黄油亮,香气扑鼻,支离听到有小孩子咽口水的声音。但教官只把支离一个叫上前,指了指桌上的烤鸡,说这是勇士应得的奖赏,只属于他一个。 支离在桌边坐了下来,经历过背叛,他已经不再是那个自己吃不饱,还要省出食物分给别人的小乞丐。他撕下一条鸡腿,这是小乞丐不曾享受过的美味食物,他一时舍不得下口。 他舍不得,别人却不会跟他客气。小孩子的注意力总是很容易被当下的事物吸引,烤鸡的香气让他们迅速遗忘了刚刚对活鸡的恐惧,肚皮和胆子都蠢蠢欲动起来。 他们不敢杀鸡,却不会害怕瘦弱的支离,很快出现了第一个带头者,冲向了桌上的盘子,撕扯下一大块鸡rou,大口朵颐。 而方才说着烤鸡“只属于支离一个”的教官,此刻却事不关己地站在一旁,没有任何插手阻止的意思。万蛊坑里一向鼓励自相残杀,弱rou强食的丛林法则是绝对真理。 教官的纵容让那些原本在观望的人彻底没了顾忌,第二,第三个……更多的掠夺者出现,蝗虫的狂欢就此开始,鸡rou很快被瓜分一空,没抢到的则盯紧了别人的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