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7 坠入记忆之中
威廉坠入梦境,也坠入回忆。似梦境般的回忆。 极短的时间里,他跳着翻过了人生之书的许多篇章。爱与恨,苦与乐,像是威廉手中抓住的一捧终将从指间滑落的流沙。当他尽力去回忆,也都是逝去的不可得。 他梦见了一个普通的夜晚。他回到家,暖黄的灯光穿过科布里斯家客厅的大窗户,垂落在屋外的草坪上。威廉用钥匙打开门,屋子里是客厅播放的夜间新闻的声音。 他朝左扭过头,镜子毫无保留地照出自己浑身狼狈的模样。一个十三岁的男孩,个头还不很高,头发像是凌乱的草丛,脸上淤青和红肿交错,灰色的T恤上印着脏污和鞋印。威廉用手指碰了碰自己破皮的嘴角,痛得忍不住嘶了一声。 他感觉身后有人的动静,一转头,就看见他父亲乔纳森·科布里斯那张积满怒火和阴沉的脸。威廉的样貌肖似母亲,但乔纳森的长相也是英俊斯文。他梳着油亮的背头,戴着一副金边眼镜,外加穿着一身剪裁得当的蓝色西装,看上去精英派头非凡。 威廉对他这副得体的模样厌恶透顶。光鲜靓丽的表面也就装给外人看看,在自己家,他再也遮盖不住早被蛀烂的内里。 乔纳森愤怒地斥责他,来来回回都是那几句,威廉都觉得腻味。他说,我怎么会有你这样的混蛋儿子,看看你,你是不是要加入那些黑帮,跟新闻里正在报道的一样,以后就跟着他们杀人放火了。 威廉握着拳,不禁冷笑。他说,你放心,我就算被人打死了,也不需要你给我收尸。 然后他就被气坏的乔纳森狠狠甩了一巴掌。威廉被打偏了脸,余光里,他看见一个美丽的女人惊慌地从厨房里跑出来。她一看见自己就红了眼眶,朝着乔纳森喊,你干什么,你打他干什么! 乔纳森的眼睛里闪过的厌恶。他的声音也是极度冷漠。他对待她时,甚至连他对待陌生人的基本礼貌都做不到。他说,你看着,我如果不管教他,总有一天,你要把他养成个杀人犯。凯特,他变成这样,都是因为你,因为你的溺爱,你迟早会毁了他的。 威廉不明白他怎么有脸把罪责安在母亲的身上,还用这样事不关己、居高临下的态度对着她宣判。 凯特莱斯·科布里斯忽然有些失神。她的眼神从愤怒变得空洞。她的神色虽然冷淡,那张漂亮的脸却无端给人狰狞的感觉。她的手指也开始不正常地微微颤抖。 威廉通过梦境第三人称的视角,才将凯特病态的表现看得清清楚楚。而那时的威廉没有仔细注意,他沉浸在怒火之中,朝乔纳森冲过去,那吼叫的架势像极了一头暴躁的小狮子。他说,这和我mama有什么关系!你凭什么这样说她!你尽过做父亲的责任?你管过这个家? 而凯特却拦在威廉面前,紧紧拉着威廉的手臂。她这阻拦一如往日。她从来不愿让威廉为她在乔纳森面前出头。威廉不解地看向凯特。他那时经常觉得,他既不明白乔纳森,也不明白他的母亲。 楼梯上突然响起急促的脚步声,接着是男孩略显稚嫩的喊声。他说,哦上帝,威廉,你怎么伤得这么重,我们要不要带他去医院。威廉听出他有些夸张的语气,知道他是故意的,怒火忽然就散了一些。 十岁的托马斯·科布里斯还没长开,比威廉小一个头,他那张小天使一样可爱的脸庞上写满震惊,让所有人的注意力又回到了威廉的伤痕上。凯特小心翼翼地捧着威廉的脸,满眼都是心疼。她说,我可怜的宝贝,我们去医院好不好。 我可怜的宝贝。这个世界上只有凯特会这么叫他。 威廉无法对着凯特那双充满怜爱与心疼的眼睛生气,也无法甩开已走到身边的托马斯那只拉着自己的小手。他们曾是威廉生命中最爱惜的两个人。 威廉终于放下怒火,他柔声宽慰凯特说,我没事,mama,让汤姆给我上点药就好。他还一边捏了捏托马斯的手让他放心。 托马斯一向是化解家庭矛盾的高手。两个儿子里幸好有一个是优秀的,乔纳森不能再把唯一的希望逼走,所以他很少对托马斯发脾气。 托马斯牵着威廉上楼,乔纳森也没再说什么。结果还是凯特给威廉上的药。她虽然也在不停地责备他,手上擦药的动作却无比轻柔。托马斯则在一边叽叽喳喳地追问他这一身伤的缘由。 威廉也终于有些恢复他的孩童模样,略带兴奋和骄傲地给他们讲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其实孩子打架大多是些琐事。对威廉亦然。不过是上次一起打篮球的小鬼,抢球时自己撞到威廉不小心摔倒,比赛输了还怨上他了。威廉今天就跟被他叫来的几个小混混打了一架。想起那几个想收拾他的人最后跑走前看他跟看个怪物一样,威廉就觉得好笑。 凯特相信威廉,她也明白这不是威廉主动去招惹谁,只是叮嘱他千万要小心,不要仗着自己打架比别人强就轻视所有的危险。 威廉靠在母亲的肩头,在她怀中老成地总结道,我不犯人,可人要犯我,世界就是如此,mama,事情总会自己找上门。 母亲的怀抱让威廉感到心安。凯特莱斯对他是那么包容与疼爱。她爱他,更信任他,即便是他惹了祸,也从来不会像乔纳森不问缘由地责怪。母亲就像是他的避风港,唯一的港湾。可他后来才知道,这个避风港早已摇摇欲坠,经年累月,支撑她的一切早被蚕食殆尽。而愚蠢粗心如他,竟对那些埋藏在生活点滴里的线索一无所觉。 他们后来养过一只金毛。托马斯给它起名字叫小羊,因为他那时候很喜欢一部关于羊群的动画片。 小羊是只聪明的大狗,凯特竟然教会它去街角的花店买花。每个周六,小羊会叼个装了零钱的小篮子去花店,再把装着一捧新鲜的百合花的篮子叼回来。 那天周六,托马斯在房间里写作业。他即将升入七年级,学科难度要提高,学校也增加了一些预习课程的作业。威廉则陪着母亲在客厅织毛衣,他手上缠着毛线,一边看着电视新闻,一边顺着母亲的动作将毛线解开。 电视里正在播放哈林区昨晚的枪击案,156街到169街左右的地铁车厢里发生枪击事件,现场有3人死亡,2人受伤。有目击者称,嫌疑人是一名白人男性,戴着面具,穿着黑色卫衣,事发后已经逃离现场,目前仍然在逃。 凯特叹了口气,她说,这已经是这个月第二起了,科奥赛是越来越乱了,威廉,你在外面一定要小心,别去哈林区和西边,听到了吗。 威廉口头答应着,心里却想,这次的枪击案应该也是黑帮之间的仇怨,这些人还真是无所顾忌。哈林区是瘸帮的地盘,白人去那里做什么,不是挑衅就是复仇。瘸帮现在恐怕两边受气,月初才被意大利黑手党那帮人狠狠剁了,现在又被白人摆了一道,接下来还不知道要怎么发疯。 凯特忽然又说道,小羊今天怎么去了这么久还没回来。威廉放下手里的毛线,说自己出去看看。 那绝对不是威廉看过最残忍的场面。与他后来经历的种种相比,那甚至是微不足道。可对那时候的威廉来说,小羊的死足够让他震动。这座暴力至上的科奥赛乱城,注定要让威廉在愤恨、野心与绝望之中,挣扎着成长。 小羊躺在血泊里,毫无生机地喘着最后的几口气。 它脖子上系着的铭牌被血浸透了,身旁是一捧被踩烂了的,沾了血的百合花束。花放在小羊的跟前,就像是提前祭奠这个无辜生命的逝去。 小羊身边围了很多人,可都不是它的亲人。他们在充满恐惧地惊呼祈祷,有人抱怨着警察不管,有人劝说着警力不足。枪击案的后续还需要大量警力投入,他们没有时间理会一只死掉的小狗。 威廉跪在小羊旁边,他的手不知道该放在何处。血液还在从它的腹部缓缓涌出,掩盖了被刀捅过的伤口。他眼见它在看见自己的时候最后挣扎了一次,可它真的站不起来了。威廉忍不住红了眼,他知道,那实在太痛了。 小羊咽气的时候,威廉把头轻轻靠在了它的额头上。 警察没有来,来的是卫生部的工作人员。平时路上如果有死亡的动物,都是卫生部的工作人员负责处理。那个穿着制服的男人俯视小羊的冷漠眼神,让威廉想到新闻里开枪杀人的罪犯,想到科奥赛的黑帮,想到他的老师,想到形形色色的人。 还有那个杀死小羊的人。他会怎么看它。他又是怎么大摇大摆地离开。他不过是杀了一条狗,谁能管得了他。 威廉想,警察不想管,也管不了。不论是此地,还是别处。 羊羔终将被野兽吞食。这就是科奥赛。 男人后来给了威廉两个选择,自己把尸体带回家,或者把尸体交给他,他带走处理。威廉选择了后者。他不敢让母亲和汤姆看见小羊这副模样。他们承受不住。 他托男人帮了个忙,让他给家里打个电话,说小羊意外出了车祸,已经被他们收走了,看见它脖子上的铭牌,打电话通知他们一声。威廉看着男人打完了电话,回家前,还找了个水龙头冲掉了身上的血,他骗凯特说自己找小羊的时候不小心摔在水坑里了。 威廉看见了凯特眼中压抑着的震痛与悲伤。不出所料,母亲将小羊的事情告诉了威廉。可威廉没想到,母亲竟然反过来安慰自己。她说,宝贝,你知道上帝疼爱羔羊,他是喜欢小羊,让它去身边作伴了,所以不要太悲伤。小羊是去天堂了。 凯特永远是这样,把温柔留给他们,痛苦却留给自己。她忍耐着深沉的悲伤,却还是先安慰威廉。威廉忍不住抱住她,轻轻拍着她的后背,让她把悲痛的神情放在自己看不见的地方。他说,我知道,mama。小羊去了天堂是不是,所以你也不能太难过。你想它的时候,就为它祈祷吧,它会听见的。 然而凯特却没有听进去。 或者说,她已经不能听进去了。威廉后来才知道,凯特那时候的抑郁症已经很严重了,而小羊的离开,成了压垮她的最后一颗稻草。 那天她还对他们笑着说再见,就跟往常一样。那天乔纳森带着他们去山地露营,还是凯特鼓励他们去的,一天一夜,而她却想自己在家里休息。 临走前,她和他们一一亲吻拥抱。威廉觉得她今天拥抱的力气好像比平时大了一些。她在他耳边柔声说,好好照顾自己,好好照顾汤姆。 凯特骨子里是个细心规矩的女人。她连自己的离开都安排得细致周到,不要给旁人添太多麻烦。她甚至为自己准备了一片塑料薄膜垫在身下,以防血液弄脏她打扫好的房间。 她换上那身孩子出生后她就再也没有穿过的红裙子,拿出了那把她珍藏多年的左轮手枪。然后,她给警察打了电话,告诉他们,不好意思,这间房子里过会儿有尸体,麻烦他们过来清理了。 这也许是凯特莱斯·科布里斯此生做过的最出格也最疯狂的事情。不。她该叫凯特莱斯·威尔逊的。那才是她真正的名字。 嘭的一声。她扣动了扳机。 而那声枪响,恰好被独自赶回家的威廉听了个清清楚楚。 然后的一切,就成了威廉永远的梦魇。 威廉唯一庆幸的,是托马斯没有亲眼看见。他是独自回家的。他在加油站时跟乔纳森又吵了一架,自己跑回家,却没想到看见的,会是这样的场景。 凯特绝对想不到,威廉竟然会回来。恰恰在她扣动扳机时,在警察到来之前,他把这一切都看在眼里。威廉本该在一天之后回来的,那时警察都已经收拾好了一切。 可上帝,你竟让她可怜的宝贝,独自承受了当时的一切。 那段时间威廉成夜成夜地睡不着觉。他逼迫着自己想象,逼迫着自己回忆。其实在威廉看见凯特之前的一切,都是他的想象。他曾无数次地逼迫着自己想象凯特死之前她会做的一切,她会怎么将薄膜垫铺得整齐,怎么打那通电话,怎么扣动那把外祖父送给她的生日礼物。还有以前,那些母亲曾经不经意暴露出的抑郁症的症状。 他问自己为什么没能发现。 自责、愧疚与痛苦折磨得威廉发疯。但他很快发现了一个可以倾泻的出口。那就是乔纳森·科布里斯。他此生再没有哪一刻能如此恨乔纳森·科布里斯,也没有哪一刻能如此清晰地决定他以后要走的路。 威廉没有对乔纳森动手。因为凯特不希望威廉这样做。 威廉避开了托马斯,找了个机会,静静地坐在乔纳森的旁边,冷漠地,陌生地,将他这一辈子最后对乔纳森说的话说完。 他说,乔纳森·科布里斯,你不配做父亲,更不配做丈夫。午夜梦回,你能安心吗?看看你这些年对她做的一切。你对家庭不管不顾,她忍耐了。你在外面到处偷吃,她忍耐了。你对着旁人抬高你自己贬低她的家族,她忍耐了。你在家里当着我们的面,对她冷嘲热讽、指手画脚,她也忍耐了。她的家毁了,她跟着你远离家乡搬到这个破地方,无时无刻不在受你的气。乔纳森,你告诉我,凯特莱斯·威尔逊究竟有什么对不起你的,究竟是欠了你什么,她要被逼成这个样子,要用她的一生来作为代价偿还? 你忘了你当年为了提拔上位,是怎么费劲心思地攀上她,讨好外祖父,才能在威尔逊公司耀武扬威的吗?结果威尔逊出了事,你立即跟他们撇清关系。母亲跟着你搬来科奥赛,你完全不记她和她们家以前的情分。你在你亲哥的公司靠关系晋升,自以为成了人物了,不仅对她一副居高临下的态度,而且处处贬低母亲的家族,说他们人有多不好,说你曾受过他们多少欺负。你不仅是个忘恩负义的卑鄙小人,你连最起码的尊重死者的良心都没有,是不是? 这番话他憋了很久,没有了凯特的限制,他终于可以无所顾忌地对着乔纳森攻击。 威廉说完,看着乔纳森震惊扭曲的脸,笑得嘲讽而张狂。可这并没有减缓他心里多少痛苦,反而让他觉得无尽的心寒。 威廉站起来,他不想再多看乔纳森一眼。 他说,如果你多少有点良心的话,就照顾好托马斯。至于我,我和你以后,再也别见面了。否则,我真怕控制不住自己。 威廉十五岁那年离开了家。 他什么都没有带走,除了母亲那把威尔逊公司生产的左轮手枪。 后来他真的好多年都没有再见过乔纳森,甚至是托马斯。那时候他在红巾帮常常生死一线,他没有机会,也不能去见托马斯。后来则是不敢,不敢以他这副面貌去见弟弟,也不想让人知道托马斯竟然有个这样的哥哥。 有一次他和约翰·劳伦斯路过科奥赛大学,他远远看见了托马斯和他的朋友正在校门口附近聊天。 他舍不得这几眼的机会,故意借抽烟的功夫,多停了一会。 约翰笑着问,怎么了威廉,别告诉我你想回学校读书? 威廉弹了弹烟灰,说,滚你妈的,我看会儿美女不行啊。 约翰揽着他的肩膀,指着他看的方向,说,狗屁美女,那明明是几个男的。怎么了,你认识? 威廉又深深望了一眼,摇摇头,松了烟,踩灭了。 他说,看错了,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