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六、见家长
午后我便与茹廿青见上了面。 并非我把人拦住的,他自己来找的我。 距上次见面一月有余,分明寻常突破后稳固境界所需的时间至多半月,茹廿青周身气息却依旧不稳,甚至比上回还要躁动。 各自落座后,我看他状态不怎好的样子,倒了杯茶,正要顺手递给他时,忽的想起茹廿青常说他年纪大了需要养生,要多喝热水,不然会掉发,容易秃头。尽管修士并没有这方面的困扰,不过既然他说过,选择尊重好了。 我没有喝热水的习惯,就顺手用灵力温热了,向他那推过去。 到底是自我幼时就认识,茹廿青不准备如在外人面前那般端着,从坐下开始就没骨头似的瘫在椅背上,这会儿捧着茶盏,轻轻吹了口气。面上不自觉露出些许愁绪。 毫无头绪,妄加猜测没有意义,我于是等他开口。 他一口一口抿茶,良久,终是说:“罢了,先说正事。” “姜书云魂灯灭了。” 在韩柳宗从不会听到这词,我顿了顿才记起来。不像掌门嫌麻烦,建宗时完全没弄魂牌魂灯一类的东西,直接靠护山阵法进行登记,剑宗作为挺老的宗门,建宗之时阵法还未有这般完善,一直保留着入门同时点魂灯的流程——虽说也因此被人说过一群古板的臭剑修,不知变通,但我一直觉得弄个和韩柳宗同样的护山阵法更麻烦——而魂灯灭了通常意味着身死道消。 大陆边沿的泥沼虽说凶险,但魂灯近来才灭,那家伙早该离开泥沼范围了。 倒是这个时间,若周亭瞳遇上的是他,算说得过去。 不过穆涣徒弟死了,该是好事才对。我等茹廿青说下去。 他垂眸看向杯中冒着热气的茶水:“林长老说人还活着,算是我们定义的同个人。” 林长老……剑宗的林长老只有那位剑灵。它有近百年不曾在外出现,原是替剑宗守着魂灯,倒是符合他的作风。 只是这话说的模棱两可,是否是同一个人,修士的定义通常以自我认知为基础,但除此之外仍有其他判别标准。而且魂灯的火焰与神魂息息相关,只要神魂尚有些许存留,哪怕身躯生机断绝,也不足以令魂灯熄灭。它为何如此笃定。 “我倒是宁愿说的不准。”见我抬眼看他,茹廿青苦笑,“你知晓的,我在画宗那还有个徒弟,平日里总需走动,那回去画宗时……我遇上过林长老。” 茹廿青最早是以画入道,半途转修的剑,师承在画宗那,因而时不时会回去一趟。他在画宗的那个徒弟是穆涣两百多岁时收的,以画宗的特殊性,这会儿确实还需多看顾。 “它与我说,”他攥紧了茶盏,尽管只是复述对方说的话,语气里却满是自责歉疚,“两方总得将水端平,莫要只顾着一边了。” 我对林长老了解不多,只知道它很少在人前出现,剑宗多数弟子完全不曾听说过它,因而并不觉得这话有什么深意。 “我明知它素来不怎乐意干涉他人命数,纵使提醒也必然是含糊其辞……当时却不曾细思,只想着确实自从在画宗收徒后对穆涣关注少了,快些处理完画宗那的事情,可待我回来……“茹廿青大抵是想平静叙述经历,但实在无法压抑情绪,察觉到情绪不对,立刻止住。 但他面上平静,周身灵力却是愈发不安稳,我等了段时间,使了些力敲向桌面。 被打断思绪,茹廿青倏然一顿,他缓缓将茶盏凑到嘴边,抿了口茶水,压下先前那些情绪:“抱歉,我失态了。” 我问:“你的修为?” 茹廿青看我,不语。- 我给自己倒了杯水,调整语气:“不是知道我解开封印了?” 既然会和我提起这些,他必然是知道了我已经解开封印,消息来源大抵是穆涣。以此为前提,他这么做算是尊重我的知情权,毕竟先前是我用传送符把那狗东西丢去泥沼的。 而这会儿之所以还有顾虑,多半在于我的表现与以往没什么区别,只需做出区分,往靠谱那方面靠就能解决。 茹廿青微愣,于是不再犹豫。只是提及自己时,他满是不在乎,仅仅随口说明一句:“心境不稳,掉回大乘初期罢了,没大碍。” 这态度,多半还是在因穆涣的事自责。本就因此心境不稳了,再不想开点恐怕要生心魔,与他相熟的人近来怕是都顾不上,得趁早解决。我说:“别太在意。” 茹廿青神色恹恹的,破罐子破摔了般:“克制不住。” 我说:“与其责怪自己,不如怪我怎在那时闭关。” 若是有人来往,那狗东西动手必然有所顾忌,真论起来我也有责任,他不如顺水推舟将责任全推我身上,那样能好受些。 总归我没所谓。 “你这性子倒是几乎没变化,没全解开?”茹廿青接着喝水,摇摇头,“突破要来又挡不住,你无法预料会发生什么,我责怪你才是失了度。” 他面上已看不出什么,只是仍显得没精神:“再说了,你们都是我看大的,即使你真犯事我也要护着,未必觉得你有错。又怎会因自身的缘由将过错推到你身上。” “留了一部分。”我回答他的问题,接着说,“既然不知者无罪,你去画宗时同样不知,又并非有意放任。” 茹廿青再喝口茶,停了许久才继续说,声音很低:“……姜书云,是我给穆涣选的徒弟。” 视线不知落去了何处。 为避免他想太多再度影响心态,我说:“穆涣不在意这些,但不调整状态他会担心。” 本以为他在乎穆涣更胜自身,多少能起到作用,然而不提倒还好,一说到穆涣,茹廿青彻底放弃了他的形象,将茶盏一放,便像平常那样往桌面趴,忽然失去干劲:“我知道,穆涣这孩子心细,他要是察觉不对,肯定要担心我的状况,烦死了,简……” 他说一半,想起我兴许不认识,于是改了口:“哦,是画宗现在那宗主。他老说我这心境都不知怎么混到大乘期的,自个儿去养个孩子不就知道了,反正画宗没正常人都快成共识了,他就是突然转性养小孩也绝不会有人多看一眼。” 事实上,我找穆涣时常听剑宗年轻一辈的弟子说,茹廿青行事格外离谱。因为他成日拿佩剑削碳条画图,即使在外人面前也不曾收敛一二。 在多数剑修把佩剑当老婆的前提下,这么做确实显得有些特立独行。 但绝不至于到不正常的程度,他用的是短剑,而不是寻常的三尺长剑,拿来削碳条从客观角度评价,还挺方便。何况剑没表示反对,轮不到别人去管。 当然,我不会把这种话说出口,总归若是用凡人的眼光看修士,本就没几个正常人。 何况对茹廿青这样我已经习以为常了。一般师徒间,为师的那个不可靠,当徒弟的就会被迫稳重,穆涣向来十分可靠,反推也能知道茹廿青是个怎样的人。 他在桌上趴会儿,不再往下继续说,换了个话题蔫蔫道:“算了,你与穆涣究竟是什么想法?” 我:“昨夜?他想睡我,我不介意。” 至于他的想法,我还想自欺欺人一阵。 主要是没能想通。即使认真思考过,仍不清楚我究竟是如何成穆涣修炼路上绊脚石的,许多前辈都说过练剑最重要的是远离感情,他对我有那种心思多少算是意料之外。 尽管我很确定,如果他提起做道侣,我不会拒绝。 就像他想睡我一样,只要不会对他不利,没什么好不肯。 茹廿青将手臂垫在脑袋底下,没看我,好像只是随口一提:“照这么说,哪怕是我想,你也不介意?” 虽说答案很确定,但不适合说出口,到底是面对长辈。我说:“你大抵不想听到我的回答。” “也是。”他语气没什么起伏,很是丧气,“让穆涣自己寻思吧,连我都清楚,他心里肯定明白。” 那问这是做什么。我稍有不解。 “只是确定状况罢了,你们小辈的事,本就该你们独自处理,以往他们管着你,是因为封印在,你心智与少年人没什么区别,看着就好骗。”茹廿青说,“这会儿能独自做断决,那自然无需干涉。“ 话虽如此,他到底不放心,向我确认:“你应当没想起来是为何要封印记忆吧?” 我说:“没。” 但多少猜得到,想起来的那一部分记忆当中有准备杀人放火、毁尸灭迹的部分,也确实是捅了那人一刀,只是尚未记起这一刀下去人究竟死没死。 至于做过这种事怎么还能安稳活到现在,我向掌门提起,系统给出的、关于我们的信息未必准确时,她说我是特例。再考虑到那人对我做的事,我想杀的那家伙大概率会是外来者。 所以应当不是主观对人有恶意,而是被迫反抗,大概。虽说即使没了记忆,本性照样难以改变,我面对黎天歌这样完全无害的都可能对他动手,如果真是……没办法,已经成了既定事实,总不能否认。 不过既然他没问,无需多言。 茹廿青挪了挪脑袋,换成了下巴抵在手臂上,还是蔫蔫的:“那你们慢慢磨吧,这事急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