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烽火照眼,家书万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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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九王爷不比十年前,生产完数日没有起身。半是这一回身子确然耗得厉害,半是心气忽然不在,懒得强打精神。 他在一个暑气稍解的雨夜梦见六王爷。不知为何,做这种梦时,自己的身子总是赤裸的,旁人却都好好地穿了衣袍,令人羞愧。 梦中王爷恍然顺着泥泞的路走过去,仔细一瞧,那“六王爷”的背影转过头来,面庞一瞬间竟变成世子的模样。 王爷一怔。 六王爷和世子两个是像的,尤其上半张面孔,鼻梁几乎一个模子刻成两份。世子只有嘴唇像十九王爷,成人后脸型又比爹爹略俊秀些,是随父亲。 大体来说,往日十九王爷绝不会认错,现在他却不再肯定。 眼前世子举着火器,一枪崩掉敌人的脑袋,血花湿淋淋地溅了一身,他的眼神冰冷而阴郁,穿着逝去爹爹的铠甲,铠甲上也流着枯干的黑血。 王爷吓了一跳,梦中听到有人唤他: “……父王,父王?” 这将王爷的意识拉出来。他立时醒了。抬眼见到七皇子焦急地瞧着自己。 “……你来了。”王爷喘着气说。 他心惊未复,心脏“砰砰”乱跳,听着淅淅沥沥的雨声:“……天亮了么?给我递口茶。” “亮了。”七皇子将茶杯端过去,“父亲发了噩梦?” “……还好。近来天气热得很,不容易睡……” “下过雨,当凉快些了。……皇上昨日提及,听说父亲还没起身,有些担心,也要过来看看。” “……我没有事,只是犯懒。” 皇子幽幽地望着王爷。他听到王爷梦中唤“六哥”,似乎又改唤世子的小名,生了不痛快,但不肯说。一言不发地伺候父亲漱了口、喝了茶,脑子里打着算盘,将脸贴在王爷的手上。 “碰到什么事了?”王爷见他这样,温和地问。 “……没什么。”七皇子口是心非地回答,心头横生一股恶意,“——皇上昨夜大发雷霆,原不让将这事告诉父亲,说等父亲出了月子再讲,但我想着还是得坦白:昨日八百里加急的军报到了京城,说咱们的西南左路军一支队伍孤军深入,中了反贼的埋伏,全军覆没,八千将士无一生还。” “——什么?!——咳、咳!” 王爷声音大变,当场按着小腹咳嗽起来,刚养出气血的脸色,又转瞬变得煞白。 七皇子说多了话,有些慌张,抚着王爷的后背给他顺气。湘环听到动静,也吓得立刻进了屋。 王爷一边咳,一边想着那梦,只道是不吉之兆,生怕最坏的情况发生,世子已是一条孤魂野鬼,才给他托梦来了,眼泪收不住地涌出眼眶。 七皇子后悔极了。他明知父亲暗暗偏心大哥,不是自己能够挑拨的,还特意撞这枪口,毫无疑问既急坏了王爷,又使皇子自己平白伤心。皇子赶忙改口劝道: “……父亲千万莫急,身子要紧。还不知大哥是否在左路军中,我已派人前去打探,索要阵亡将士的名单……” 王爷哪儿还听得进去他的官话?只管红着眼睛,一个字也不肯多说。 到了晌午,又一封急报送到。王爷瞪着满布血丝的双眼,吼道:“呈进来!” 湘环连忙取了那封淋得皱皱巴巴的信,递进屋。 王爷颤抖的手拆开一瞧,见是世子那手倨傲不驯的浓墨行书,洇了一半,倒是不妨碍读。他眼神一亮,双唇不再泛白,悬着的心也渐渐放下了。 上书: “——儿子想着父亲收了军报,定然心乱,特找探子将信递回去。儿子活着,平安,未缺胳膊少腿。李达全贪功冒进,儿子醒悟过来,带兵去救人,为时已晚,路上亦遇了埋伏,杀了三个来回突围,牺牲二十个弟兄,受了一些轻伤,伤不妨事。父亲万勿挂碍,务必保重身体,切切。待斩叛贼头颅,再觐见父亲和将要出生的弟弟,向父亲道贺。儿字。” 湘环小心地开口:“爷,那来人方才问,有没有回信儿?” 王爷披了衣裳,吃力地下了床:“……取笔墨来。” 七皇子沉默不语,将备好的笔纸铺上桌子,又给父亲磨了墨。王爷满头细汗,蘸了新墨,秉笔疾书: “……数月没个音讯,现在才知道报平安,你心里还有没有我?你这小小卒子,难道你的事皇上会派人特地照料,再一一告诉我不成?你的弟弟已经生了,是个女孩儿,我这里好吃好喝,许多人伺候,能有什么事?近日京中多雨,写了信封密些,免得淋得不成样子。你应了我将你整条命一根头发丝也不少地带回来,别忘了。” 他那字浑圆俊秀,华美中不失威仪,又不过分纤丽,张弛有度,落落洒脱,原是宫里一等一好的。如今急着成书,不假思索,浮云掠影,更显功力。 七皇子记得,有一回世子偷了父亲的废字出去,故意不提来处,张在酒楼大肆忽悠,京城里凡是有些名声的书法家都被引来,一见不虚,啧啧称奇。后来办事路过的礼部赵侍郎有见识,对字惊道:“这岂不是王爷亲笔?”从此王爷旁的名声又在京中传开。 王爷写完了信送出去,将笔一搁,就唤人备轿。 湘环急道:“这大风雨天的,爷身子没好,不能着风,使不得!” 王爷丝毫不顾地说:“现在是什么时候,没听到前线死了八千人么?皇上那儿早翻天了!” 七皇子取来斗篷和小帽,将父亲严丝合缝地裹了,陪着上了轿,狠狠叮嘱轿夫抬稳些。 幸是王爷身子歇了几日大体愈合,还经得起这样折腾,但仍是因失血憔悴,见了皇上难免自惭失仪。皇上连忙从座上下来将他扶起: “小十九,还病着怎么能出来?你也不像过去那样是个年轻人了……” “臣弟没有大碍……咳……想着三哥定要委任新的将领带兵支援前线,兹事体大,臣弟不敢不来……” 他犯了心急,当着一干大臣的面失言叫了三哥,皇上心里却受用的很。人人要么将西南当块烫手山芋,避之不及,要么上赶着塞自己的亲信嫡系过去,求得兵权军功。皇上对打仗的事又不甚通达。将领不是随便提拔的,当初换一个江延镇便令他头疼,还是世子莽撞给他解了烦恼。 皇上登极前遇边疆大事,必要听六王爷的主意,现在又怎么好? “十九到朕榻上坐着。张德福,给王爷取些垫子过来靠,再把常世英找来伺候。——你们,刚才说到哪儿了?给朕再说一遍,让王爷也听听。” 王爷和七皇子一来,目光阴恻恻地望着那几个大臣,大臣们有的心生忌讳,想好的私心话知道混不过去,也不说了。后来听到有人提江延镇的儿子江少旸的名字,说他文武双全,承继乃父之风,王爷心里冷笑,道: “江将军不幸病死以后,听闻他这公子不依不饶,不让将军遗骨安宁,后来又镇日流连青楼酒家。虽说失怙悲伤乃人之常情,但此人恐怕还需历练,这般重任便免了吧。” 王爷当然晓得自己这一句轻飘飘的话下去,江少旸的仕途就跟断了一般,再续起来不知何年何月了。但江公子的确是对他爹爹的死质疑最多、誓要查清真相的,犯了王爷的忌讳。都是父子之情,王爷定要护世子到底。只要本朝带兵打仗的能人尚未死绝,这援西南的差事必定轮不到江公子。 这时上书房老臣孙铭忽然在一旁开口:“……三皇子勇武过人,甚通兵法,忠心皇上朝廷,臣提议三皇子带兵援西。……这里有殿下连夜写的一封奏疏,殿下忧心西南军情,字字恳切,鞭辟入里,请皇上过目。” 此言一出,皇上王爷七皇子都是一愣。 “……呈上来。”皇上肃着面孔,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