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余波

    三五成群的飞艇穿过阴云，装载着长炮的装甲车碾过废墟，金色的光芒自四面八方涌现，破开黑雾，暴雨般降落在石树上。

    但祂正如外表那般坚固，甚至像是无机物般，对攻击视若无物。炮击和雪花，对祂来说，并无区别，并不值得理会。

    ——祂有更重要的事情。

    石树的根须钻出地面，寻找着奔逃的养分，枝叶则向着天空进发。祂很快突破了建筑群的高度，随后是低沉的云层，然后是教会的飞行区。祂的身躯愈发庞大、高挺，眨眼间，就触碰到了禁飞区的下限。

    霎时间，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地面和低空是人类的区域，那之上则是神明的领域，任何胆敢侵犯者，都会受到天罚。

    但神孽依旧在肆意生长，毫不犹豫地突破了人与神的界限，枝丫像是蜷曲的手爪，向着天空缓慢张开。

    没有任何惩罚降下。

    “愣着干什么？准备下一轮齐射！”

    于是，短暂的间隙后，密集的法术轰击再次涌现。这回，石树终于感到不耐烦，祂没有常规的视物器官，但所有人都能感觉到，有什么东西在俯视自己，戏谑而嘲弄。

    下一刻，祂的触肢向着飞艇横扫而来。速度不快，飞艇却只能愣愣地等待祂的攻击。高密度的诅咒扰乱了魔因回路，这些触肢的周围，已然是一片临时深渊，它们只能变为孩童手下的玩具，接受稚嫩却无情的安排。

    碎铁和残骸从云层之上坠落，眼看要与大地相撞，一个同样巨大、却异常圣洁的存在轻轻托住了它们。

    展露着神明亲赐的圣躯，狼首蛇身的纯白巨兽展开翅膀，羽毛飘飞着四散到各处，帮助着所有飞艇安然落地。它向着幸存者颔首，便向着石树欺身而上，神孽似有所感，生长的趋势陡然停止，枝杈向着巨兽纠缠而下。

    来自二区的巨型飞舰也进入射程，宝贵的圣遗物宛若寻常煤炭般装填入舱室，刻入每一块舱板的圣痕纷纷亮起。层层部件自散落在舰艇各处的炼金室流出，在千百只无形之手的拼装下迅速延展，在颤动中轰然拼合。圣痕也在下一秒全部连接，宛若无数电线接入主炮。

    整座飞艇在这一刻，都变成了它的炮座。

    古朴而恢弘的炮膛之中，亮起了烈日般的光芒。

    随着术式的加速，炮管也发出痛苦的悲鸣，飞艇在魔因过载的加热下，整体的温度骤然上升数十度，光是逸散的能量，就让周围的阴云和雪花彻底蒸发，暴露出一片晴朗来。

    下一瞬间，伴随着钢铁崩裂的轰鸣，自巨舰之中，数千烈焰凝聚而成的光之枪疾射而出。

    神孽也感应到无与伦比的威胁，早在巨炮充能的时间，炮口前方的枝杈便开始飞速增殖，甚至放弃了部分高度，换取了层层坚固无比的防护，甚至生出了一根石刺，直直向着巨舰疯狂生长。

    两者迅速接壤，随后，宛若烈日坠落，金色的光芒轰然炸开，海浪般淹没了神孽，也不分敌我地吞没了来不及远离的神职者。

    白色巨兽只来得及用身体支起屏障，尽力将本该摧毁整个七区的爆炸限制在最小的范围内。

    本该逸散的光芒被人为禁锢，几乎让神孽所在的位置变成一个硕大的太阳，将大半净土照得一片通明。

    光芒之中，陡然爆出一声痛苦怨怼的嘶鸣。带着无数焦灼和燃痕的枝杈自光球中刺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沿着光枪清扫出的痕迹，逆行扎向巨舰。

    巨炮还处于冷却期，甚至连常规武器都难以动用，巨舰只能倚靠本身的材质和武装人员反击。这对愤怒的神孽来说，连让祂停顿都做不到。石刺轻易扎穿了巨舰，像是牵着轻巧的气球，神孽的牵扯着它，向着自己靠近。

    白色巨兽垂首，声音通过通讯法术传递到指挥官耳边。

    “为什么只有‘焰光号’？这样下去，牺牲只会白白增多。”

    “报告冕下！母舰的使用许可还未下达，我们无法私自动用！”

    巨兽让开身体，展露出身后深渊般的景象：“事到如今，你们还没认清事实？还是说，你们宁可让祂毁灭净土，也不愿意反抗？”

    “但是，没有教皇的批准……”

    “神孽侵犯了神圣的领域，陛下却没有任何表示，这是他的失职！”巨兽打断他，通过指挥官的通讯法术，对着背后的主教们道，“我知道，你们在听。我以圣子的身份申请召开众贤会议，我需要使用神代遗物‘余烬’。”

    属于十位大主教之一的声音立刻反驳：“不行！这是三神托付给信者保管的遗物，没有神的许可，人类擅自使用，只会招来厌弃。”

    话语间，神孽的根须已经攀爬上七区与六区的高墙。剧烈的震颤后，被灼得通红的石枝扎穿了墙壁，涌入了第六区。

    “……我们需要考虑一下。”

    “请尽快，在更多牺牲发生之前。”

    数十分钟后，一截小小的焦炭出现在巨兽面前。

    看上去只是一段被燃尽的树木，但其中蕴含的巨大神力却告诉他，这确实是神代遗物－余烬。

    传说中，在第一次灾厄降临之后，世界之巅也长出了一颗巨树，祂的枝头诞生了繁密的群星，祂的脉络间涌现生命之红，而在祂长至尽头后，火焰自下而上燃起，从中诞生了漂浮烈焰。

    如今的净土，也是建立在祂未燃的根须之上，才能远离深渊，不受诅咒侵扰。而所谓的“余烬”，便是祂燃烧后的遗物，或者说，是日神诞生后凝固的脐带。

    光是凝视它，便觉得置身于烈焰之中，连灵魂都要被焚烧殆尽。巨兽却没有迟疑，直接一口吞入，绒白的身躯自头部开始，瞬间化作不定的火焰。它挥震着延展了数倍的翅膀，缠上漆黑的石树，身上亮起璀璨的光芒。

    两只巨物的缠斗惊天动地，远离繁华，也因此远离危险的地下城却异常安静。韦德见到安然无恙的安娜和布莱德，终于松了口气，一下瘫在沙发上。

    “我还以为我要死了，”侦探一脸后怕，“那是什么东西啊……黑漆漆的，也是恶魔吗？”

    布莱德透过窗户，观察着远处的战斗，嫌恶地皱起眉：“不是，恶魔可比这玩意善良多了。”

    “也是，至少前线打了这么久，也没出动过母舰，”韦德点头认同，又有些担忧，“唉，要是这时候恶魔进攻，我们岂不是被夹在这里了。”

    不会，恶魔大军假若知道净土出现了这种怪物，只会立刻撤退。布莱德在心里回答他。

    恶魔也不全部是疯子，或者说，只是一群生态特殊的生物。他们渴望净土，一方面是母神的指示，一方面也是躲避这些近神的怪物。

    布莱德重新看向燃烧的巨兽，难以置信这是那个腼腆羞涩的黎明变的。他一直以为教会说的“新生”只是夸张之词，没想到，竟然是真的，将人类变成超凡造物。此刻，他才理解了，对方为何会被冠以圣子之名——这无疑是神明才能孕育的存在。

    ——让他想起了恶魔大君。

    同样是由母神孕育，拥有无上的至高权能，可以统领任何恶魔的特殊存在。虽然从未亲眼见过大君，但他莫名猜测，两者说不定有着共通之处。

    石树燃烧的身躯愈发僵硬，攀附、肆虐于各处的肢体变作诡谲的雕像，无法动弹分毫。祂体内的诅咒已被圣焰燃烧殆尽下的只是单纯的躯壳。神孽爆发出一道尖锐哀鸣，终于彻底从净土撤离。

    巨兽的身躯也被烧去大半，原本比肩巨型母舰的大小，只余下小型飞艇的规模。在如此剧烈的消耗下，苍白之兽也流露出明显的疲惫，身上的威压却愈发深厚。在余烬的协助下，他亲历了一遍当年诞生日神的圣焰，虽然时间上远不如真正的神诞，却多少向着神明靠近了一大步。

    它张嘴吐出只剩指甲盖大小的木炭，身上的火焰也随之熄灭。

    神官面目疯狂抽动，小心捧着同样大幅缩水的神代遗物，只感觉眼前阵阵发黑。

    从某种意义上，这截树枝算是三神之母的遗骨，而现在，这截遗骨却被后人一边烧一边扬。即便有着讨伐神孽的名目，依旧让他对可能的神罚心惊胆战。

    似乎看出他的绝望，狼兽安慰道：“假若三神愤怒，我早该被圣焰烧死了。就算真的降下惩罚，公正的神明也不会迁怒于无辜者。”

    “……不，”神官艰难地摇了摇头，传达起众贤会议最后的决断，“您说的对，我们不能继续束手等待下去，教会内部也需要一次净化。

    另外，就在刚才，天像部发布预言，一个月后将爆发一场大型异兽潮，我们需要您协助解决。”

    狼兽问：“什么时候出发？”

    “不需要您行动，七区的整体深度下陷，短时间内无法恢复，我们打算将这里改造为第四道防线，而您被授予最高指挥权。”

    神官交代完会议结果，便传送回内区。变回人类外貌的狼兽也穿好了下属递来的衣服，脸上还带着虚弱的苍白，却转身投入了余孽讨伐和民众撤离工作。

    虽说如此，要他真正做的工作并不多。奥威尔显然没有那么大能耐藏匿恶魔，找出的大多是被解剖的恶魔尸体，活的只有些弱小魔族，不用他出手。

    唯一棘手的，就是一只眼魔。被发现的时候，它的触须正卷着数个幸存的人类，朝着地下城移动。在神职者试图击毙它的时候，那些被幻术迷惑的人类却大着胆子阻止，以至于让它逃走。

    黎明没有责怪他们，独自来到地下城。他站在韦德侦探事务所门前，敲响了大门。

    一阵鸡飞狗跳的声音后，半犬为他开了门。

    “哈，哈哈，冕下，您怎么来啦？”韦德尴尬地拉开一条小缝，“抱歉，我这乱得很，就不污冕下的眼了。”

    “我是来找莱尼的。”

    “修女大人怎么会在这呢，您找错地方了。”

    侦探说着，就想关门。黎明叹了口气，伸手抵住门板，强硬道：“我以为，您是害怕恶魔的，是什么改变了您，幻术、控制，还是魅惑？韦德先生，凡人没有对抗的手段，甚至无法知晓自己被他们利用。”

    韦德装作没听懂，继续和他打哈哈。过了这么久，他也差不多冷静下来，便察觉到黎明身上的稍许违和感。当然，这不是完全出于逻辑，而是出于侦探的直觉。

    听起来有些可笑，但侦探本身就是靠着在细节和事实上加以想象吃饭的。让他怀疑的并非是对方的破绽，而是对方过于完美。

    在前线时保护军队、斩杀恶魔，就算被剥夺指挥权，下放到七区审判庭，也相继为友人和人民的安危奔波。

    而在与索亚的谈话中，他知晓了黎明以前的行径——强大、公正、无私，是所有执行官的榜样。而当对方站在他面前时，却有些不一样，剔除了下等民所惧怕的特性，变得更加随和、变通。

    就当是下等民对圣子的无端猜测罢，韦德并不认为，有人能做到真正的完美。

    但他了解的情报太少，无法猜出对方的目的，也不想去猜。侦探对惊天大案有兴趣，不代表他想为此丢掉小命。

    当然，对方也可能真的是个圣人，一切都是他妄加猜测。

    索亚口中的执行官首领，会毫不犹豫铲除邪恶，而韦德认识的执行官首领，却会——

    “请放心，”黎明安慰地笑着，“莱尼小姐是我的朋友，我会做出最公正的判决。”

    ——果然。

    韦德没有继续阻拦，他相信莱尼应该已经逃走，直到他自信转头，与沙发上的眼魔面面相觑。

    他眼前一黑。

    “我个人来说，非常愿意相信您，”黎明走过去，在她对面坐下，慢慢开口，“但您也知道，上级恶魔对下级有绝对控制权，我无法肯定，您会不会在他们命令下攻击人类。”

    眼魔上下晃了晃：“我知道，您是来消灭我的。”

    “在此之前，我想知道，您是怎么想的。您想活下来，还是被消灭？”

    触须无措指了指自己，眼魔扭动了一下，迷惘道：“我？”

    莱尼不知道答案。总是被拉着行走的人失去了牵绳，便会失去方向。作为恶魔，她也完全是个新手，更是对未来一无所知。

    ——如果是列维，他会怎么做？

    无论是神职者还是恶魔，都无法用普通人的思维衡量，但这是莱尼人生中少有的、被允许自由奔跑的时间。或许是变成恶魔后，情绪变得寡淡，莱尼想起列维，竟然没有一开始那种痛苦。

    她隐隐有种感觉，对方并不是死亡，而是变成了其他存在，陪伴在她身边。具体的表现，是她总会在无措时想起对方，想着列维会怎么做，便有了行动的方向。

    “我想……活着，”触须纠缠在一起，眼魔颤抖着，对执行官说，“我想继续，帮助有困难的人。”

    黎明点了点头，手指轻轻点在眼球的中央，繁密的圣痕锁链般游过眼魔的体表，又迅速恢复无形。

    “这是利刃，在你伤人的时候，它会等价的伤害你，”青年收回手，语气变得轻松，“这也是盾牌，它会保护你不受他人的伤害。

    好了，工作结束，我也不该继续打扰你们。对了，假如布莱德来的话，告诉他，我过会儿就回去。”

    藏在隔壁、没拉住眼魔的布莱德也松了口气。以战魔的臂力，其实不该任由眼魔挣脱，他只是想知道，对方对恶魔的态度，下意识松了手。而青年无疑是交出了一份令所有人满意的答卷——除了韦德。

    “兄弟，我想了想，让圣子大人和人挤房间总不好，你要不这几天都睡我这，等他走了再回去？”

    布莱德奇怪地看了眼韦德，不知道他发的什么疯。

    “……好吧，我是说，你不觉得，黎明有点奇奇怪怪的吗？”

    布莱德不以为然，他知道侦探有着疑神疑鬼的职业病：“他可不是你的嫌疑人，你太闲的话，不如和安娜玩玩解谜游戏。”

    侦探在心里默念三遍“尊重祝福”，心平气和地把人踹出了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