雾中蛇
清衍向山崖某处微微点头，石壁上茂密的藤叶自动分开，显露出隐藏极深的洞口。 两人一前一后走进洞内，在石桌两边分别坐下。 桌上安置着果盘和一盘茶具，茶水还冒着热气，显然是主人提前布置的。 粼司顺手拿起苹果在手里把玩，眼神看也不看对面，清衍同样只啜着茶水不语。 空气中弥漫着诡异的压抑感。 僵持许久，清衍主动打破沉默：“所以，你的打算是？” “打算？” “关于修补你的魂魄一事。” “啊，那件事啊——”粼司拉长调子似笑非笑，“让我吞噬十万魔族，以此修复陨落时受损的魂魄？” “对你不也有好处吗？”清衍仿佛在谈论一件理所当然的事，“你现在境界大跌，当务之急是回到原本的状态。如果被其他人知晓下落，恐怕就没工夫谈论剩余魂魄的事情了。” 粼司平时不主动和别人结仇，但行事肆意妄为，哪怕在魔修之中也是畏惧大过敬佩，想杀他的不比寻常修士少。 “对我有好处？还是对你有好处？”蛇妖玩味道，“六年前也在这里，也是同样的说辞，我可还没忘记。” 六年前与昆察的那次交易，确保了这些年来人间的和平。 那时人间动荡不安，魔尊是个神出鬼没不管事的，魔界势力丛生，把世间搅得不得安宁。 清衍以助对方一臂之力为交换条件，将破除瓶颈的方法交给昆察尊者，代价是让魔尊统御魔修，以重建势力为名清洗其中穷凶极恶之人。 杀掉的敌人……自然统统归于魔尊腹中。不仅如此，清衍还会私下帮助他剿灭同类，巩固魔尊的地位。 昆察尊者欣然应允。 “……结果？还是渡劫失败了。”粼司笑眯眯地看向对面，紧紧攥住手中果实，把它当成眼前之人的项上人头，“现在又想让我去狩猎魔修，清衍，你觉得我是给你们修士当长工的？” 不说还好，一说到这儿火都压不住了。 当年他在渡劫瓶颈徘徊数年，四处寻觅突破机缘无果，几次交手后得知清衍手中的方法，考虑许久同意一试，验证无误后在前前届拭剑大会与他达成交易。 正是突破瓶颈之后粼司才决定更进一步，结果在渡劫的过程中陨落。 好不容易死而复生，醒来听到的第一句话就是清衍关切的问候：“你现在魂魄残缺不全，我这里有一个方法，需要炼制十万魔修精魄……” 合着拿他当磨坊的驴了，挂上个苹果自个儿转。 又是老套路，以补上残缺的魂魄为由头让他吸取魔族精魂，以此换得人界数十载和平。 同类相食是粼司的习惯，但用魔修填补自己的魂魄则另当别论。 无论清衍怎么开解，有一点却是无法回避的：魂魄原本的缺位被伪魂占据，即使日后偶然找到真魂也无法替换，也就意味着粼司再也没可能恢复完整形态。 既能牵制魔界数十年，又限制了魔尊的境界上限……甚至短期来看对粼司还有不少利处。 “昆察，你陨落一次还不够，难道要继续追求飞升么？”清衍放缓语速，以一种耐心的语气轻声说，“伪魂的确断绝飞升之路，但……只要弥补魂魄的缺漏，你的魔尊之位依旧稳固。” 换而言之，如果愿意牺牲飞升成神的那万分之一可能，他就可以继续当他呼风唤雨的魔尊。 要是还留有任何理智，恐怕都会答应吧？ 可惜粼司是个固执的人。 “这么好的办法，你自己留着用吧。”粼司冷笑着将手中的果实放回盘中。 手指离开的刹那，苹果从顶部化为灰烬，被细微的冷风吹到地面。 事到如今他仍然保有身为魔尊的半数能力。 清衍视线无声地转到另一人刻意露在外面的玉佩上，眉头微动，明白对方今日是有备而来，不会那么轻易被他抓住。 “不要拿他的东西。”清衍收回目光，抿了口茶，“这块玉佩出自我手，防不住我，留在他身边防身就好，你带着没用。” 谢眠应当不知道今天他们见面的事，或许还不清楚这个人的真实身份，所以肯定是昆察自己偷来的玉佩。 只是，那个人平时行事细致，随身东西怎么会被人拿走…… 粼司弯起嘴角，将玉佩握在手中摩挲：“能被你注意到，已经起到作用了。” 他若是失踪，谢眠一定会追根究底，迟早怀疑到清衍头上。 不过清衍会不会在意呢？那人现在只是万千修士中的一个，只不过炼丹的境界高了些，身处没落的门派，就算怀疑也掀不起风浪，何况庇护的还是混进来的妖怪，哪怕急得团团转也无济于事吧。 握住玉佩的手紧了紧，粼司抬眼看了眼石桌对侧，不打一声招呼起身便走。 今日一会又是不欢而散，下一次估计就没这么好混过去了。 他走到枝叶遮盖的洞口正欲掀开，忽然听到另一个人开口。 “我可以送你回螭域鬼疆。”清衍在他身后轻声说。“再考虑考虑吧。” 粼司的背影一顿。 鬼疆的入口在人界极难寻找，只有魔修聚集的范围内偶见一二，而且还时常变化。 魔尊陨落之后人间势力发生极大偏斜，魑魅鬼怪都逃回鬼疆，魔修中的人类在正道之士的追捕中苟延残喘，迫切寻求一方净土。 为了防止人类魔修将道士引进来，鬼疆的入口在五年间迅速封闭，把粼司都拦在外面。 他原本就是一条蛇妖，鬼疆是他的起源之处，在那里待着要安逸得多。 不得不说是一个很有诱惑力的条件。 “……那个入口，就在萃斟谷内？”粼司没有回头地问道。 “不错。”清衍慷慨地展现诚意，“但已经被我藏了起来，光凭你是找不到的。你应当相信我的御阵术。” “呵。” “在大会结束前答复吧。”清衍说，“我不想亲自去找你。” 粼司冷哼，甩手走出洞xue。 幽深的空间归于寂静。留下的人仍举着杯子，用瓷盖撇开茶叶，若有所思地想着别的事。 六年前……在这个地方，是他第一次与谢眠独处。 早晨的开幕结束，谢眠将重要事项记下来通知给其他人，回到房间便看到床上懒懒地趴着一条小蛇。 见到他回房连招呼也不打，甩甩尾巴就当问好。 谢眠看得好笑：“早让你在拙梦崖待着，这会儿没办法到处乱跑，知道无聊了？” “你不在身边，所以才无聊嘛。”粼司捏出撒娇的嗓子，扭着蛇身支起脑袋，见他只是脱下外衣，不满地嘁了一声。 今天对于谢眠来说已经足够，他计划要旁听的授课会明天才开始。 如今身上没有太多事务，只要平安度过拭剑大会就好。等这里的事情结束，他就回拙梦崖过自己的安逸日子，建造一座理想中的小居所，或许可以收些有志炼丹的徒弟，闲下来的时候去城中喝茶听书。 也许三年后还会再度领队来萃斟谷停留，不过那时还会不会收到请柬呢？早上与清衍碰了面，两人甚至连眼神交流都没有，在这么多人面前相遇，不可避免会感到尴尬吧。 不过再过几年就好了，那时他们想必能够放下隔阂，或许还能笑谈一二。 要是没收到拭剑大会的请柬，或许就再也不用见面了？唔，就是掌门那里不太好对付…… 谢眠躺在床上午休，小蛇冰凉的身体贴在身侧。 思绪混沌间，不知怎么勾起了好几年前的回忆……六年，没错，是上上届拭剑大会的事。 那是他和清衍的初见，他看见了一条蛇。 天地被朦胧的白雾覆盖，谢眠追着掉落的材料不小心跌到山坡下，回神不知身处何处。 他硬着头皮四处寻找，跌跌撞撞走进山林，忽地察觉周身气流起了微妙变化，循着异样的源头小心探看。 越过爬满藤蔓的巨石，他首先看到的是洁白地仿佛要融进雾中的身影。 白影面前，山谷流岚之中，黑蛇巨大的头颅从云雾探出，鳞片覆盖着斑斓虹光，远处的雾气里都能看见蛇鳞闪动。 一人一蛇在群山雾气中时隐时现，交谈的声响被潺潺溪流掩盖。 这不是他该看到的场景。 谢眠心中立刻警铃大作，转身沿着来路折返。 原本跌了一跤就站不太稳，心里又急着离开，脚下一个不稳便踩到石子，顺势跌进忽然出现的怀抱里。 他有种不好的预感，硬着头皮抬眼，果然是清衍毫无波澜的脸。 “……多谢、清衍道长。”谢眠放开拽住对方袖子的手，踉跄退开两步。 “小事。” 接着就不说话了。 谢眠还在思考怎么蒙混过去，发现对面的人视线往他脚踝上瞧，赶紧将腿往后收了些。 “还能站着吗？”清衍问。 “可以，只是擦伤。” 这个人对之前的场景只字不提，谢眠松了口气。 清衍意念微动，那柄名为吹星的名剑便乖顺出鞘，低低地横在二人身前。 “上来。”剑的主人向他点头。 谢眠眨眨眼睛，怀疑其中有诈，转念一想道尊要威胁自己似乎有千百个办法，不至于暗算，于是便迈步走到跟前。 还没来得及抬步踏上剑身，清衍突然又开口了。 “稍等。”他说，“你要站在前面还是后面？” “我站在……”谢眠有点糊涂，他的御剑之术还在学习中，没有带过人，不清楚站在哪里对御剑有什么区别。 但是看到对方站在剑上，他就察觉了这个问题的真正含义。 如果站在清衍身前，不可避免要半靠在他怀中，那副场景实在诡异到恐怖。 原来道尊是在警告他不要僭越。 谢眠温和地笑道：“站在后面就好。” “嗯。扶稳。” 他还没来得及问扶哪里，吹星剑已经载着两人飞了出去。 坠落的恐惧袭上心头，谢眠下意识抱紧前方的腰腹，受伤的脚踝颤颤巍巍压在剑身。 反应过来时暗道不妙。糟了，这岂不是比让对方扶着自己更越界。 他的手臂正要调整位置，前方传来清衍的声音：“抱好，我们在天上。” “…………” 谢眠不敢往下看，只能感到迅速经过了几只飞鸟，快得只留下残影，直到落地还一阵恍惚。 回忆陷入更深层的梦境，他在粼司的陪伴下小憩，将往事抛到九霄云外。 清衍独自御剑从谷中飞出，双手负在身后，淡然地神游天外。 还记得六年前在这里第一次与谢眠单独相处，果真应了机缘偶至的真理。好几次寻找他无果，偏偏在无心间觅得踪迹。 要谈论清衍第一次见到谢眠，还得追溯到更早之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