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 伞

    6：00AM

    赫尔准时从休眠模式苏醒，怀中人阖眼安睡，他将头轻靠在孟维绪胸膛上，侧耳倾听那缓慢鼓动地心跳，过了一会儿，起身穿上衣服，出卧室前又折返至床边，俯身下去，自言自语道：

    “差点忘了，早安吻。”

    一个很轻盈的吻，轻得像绒毛落于湖面，仅能泛起两圈浅浅的涟漪。

    孟维绪迷蒙间只是舒展了眉心，睡得很沉。

    赫尔来到厨房，将干海带片放置清水中浸泡，等到了孟维绪起床时间就可以直接煮。

    脆脆滚着小轮子亦步亦趋跟在赫尔身后，赫尔蹲下捏了捏它的机械臂，道：“VV要是九点还没醒，就掀被子。”海带最多只能泡三小时。

    脆脆小灯泡眼闪了两下，表示收到指令。

    杆子似的机械臂举着雨衣和雨伞递过去，电子音小声响起：“拜拜，爱德华。”

    赫尔接下东西，笑着摸摸它的圆脑袋：“拜拜，脆脆。”

    门落上锁，与此同时屋内空气净化器开启了新一天的运作。

    早晨的雾是厚重的，空气中含氧量极低，大家脸上都带着显而易见的倦怠，路上的行人像在参演丧尸片，不过大家的四肢更灵活些，赫尔一边胡思乱想着一边走到候车厅。

    列车呼啸而来，所有人在这一刻蓄势待发，赫尔学着周围人类深吸一口气，咔哒一声车门打开瞬间，他顺着人群冲进车厢内，赫尔被挤到角落，缓缓吐气。

    人类只有挤车厢的那一刻是精神的。

    他默默腹诽道。

    【车门即将关闭，请耐心等候下一班列车。】

    “等等——”

    女人疯狂跑来，离车门仅一米距离时，她面前的门随着广播语音结束同时关闭，下一刻列车急驰离去，外面景象被困于四方的车窗，飞快变更，如果不是赫尔动态视力捕捉能力极强，他也和其他人一样察觉不到这个被列车抛弃的可怜女人眼眶中的泪。

    下一班列车在40分钟后，她来不及了。

    赫尔居住旧城两年，早已深诸其中的规则，大部分工厂管理员会因为员工迟到而将他开除，并且按照规定，员工自身问题导致错失上工时间，造成公司效益损失，工厂有权拒绝支付其薪水的。

    今天是2082年4月27日，发薪日为下月10号，女人获得本月薪水大概率是0　。

    27天付之东流。

    哄抢的喧闹在车轮呼啸中沉寂下来，人们再次恢复最开始没精打采的模样。

    抢到座位的幸运儿闭上眼，离最终目的地还需60分钟，他们可以在这段时间争分夺秒睡个回笼觉。站立的也已经有人闭上眼，只要保管好随身财物，睡着也没关系，车厢像塞满沙丁鱼的罐头，脚尖踩着脚尖，脚跟踩着脚背，即使睡着了也不用担心倒下。

    车速渐渐慢下来，下一秒骤停，无论站着还是坐着，都被惯性同时推搡，身体猛然打了个摆子，摇晃着站定。

    下了车，人们戴上呼吸罩，浩浩汤汤隐入烟雾尘埃中。

    灰色的厦群顷刻间吞噬了所有人。

    没有人工作时是笑着的，起码赫尔在这里没见过几个人能笑着到工作结束。

    他换上工作服，和相熟的同事隔着防护头盔点头打了个招呼，拿起焊枪开始了新一天的工作。

    工厂购入了一批智能机械臂，效率高速度快，工人必须全神贯注才能跟上节奏。所有人动作整齐划一，焦头烂额的忙活着手中工作。

    火星飞溅，手中的焊枪在高负荷下烫如铁烙，全身防护服裹着的身体在热量夹击下渗出汗水，已经有人快晕过去了。

    【叮咚！】

    电子钟声响彻角落，与此同时所有机械运行停止，齿轮转动、电器焊接的声音也一同消失，工人们不约而同松口气，放松了紧绷的身体，寂静中获得片刻喘息，接着语调平直的机械语音从广播中传出——

    【现在是11:30，请各位员工移步至对应食堂，有序排队，进餐结束您将拥有充足时间调整状态，请13:00准时到自己岗位集合，祝您工作愉快！】

    “愉快你妈。”一道有气无力的声音响起。

    寸头女人摘下头盔朝天花板竖起中指，随即大步离去。

    赫尔眨眨蓝色眼珠，这位女士每次都会在这时骂上一句，一天不落，持之以恒，音量与当天工作强度成正比，今天的谩骂格外无力，且短小，赫尔认为她这次发挥失常应该是已经累到骂不动了。

    同事过来拍他肩：“厉害呀，到现在都大气不喘。没累到？”

    “没有。”

    “是不是人啊你！”

    “不是。”

    “噗——”同事笑出声，“爱德华，你还挺幽默。”

    赫尔：“……”

    要是他当众大喊自己不是人，收获的就是别人拿他当笑话看的眼神；要是他当众说自己是仿生人，会出现的情况是：有人怀疑是真话，有人觉得是笑话。

    人类语境下，描述目标越详细，可信度就越高。不过人类个体差异性决定了个体对同一客观事物的不同看法，面对不同的人，还是要有针对性地运用不同话术。

    人类真复杂，也真有趣。

    没了机器运作的轰鸣声，所有人这才惊觉，大厦外不知何时已经下起瓢泼大雨，金属锈铁、塑料棚、玻璃、水泥钢筋在雨的撞击下呯嘭作响。

    乌云盖顶，世界是灰色的。

    人造灯光下的食堂宽广而敞亮，工人密集在各路窗口排队，高空播放着实时新闻，举着话筒的记者出现在三维投影中——

    “针对4月15日巴普恐怖袭击事件爆发，联邦政府第一时间派遣特种部队前往支援，已于4月26日镇压围剿反叛军。下面将由安德烈总统进行战后发言。”

    投影中记者影像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名两鬓斑白，面容坚毅而英俊的中年男人。

    “为确保当地居民的安全，军队未使用大规模杀伤力武器，将士们深入反叛军内部，用生命筑成防线，失地收复共计用时11天，牺牲士兵180名，轻伤重伤士兵1790名，感谢将士们为国际和平做出的贡献，联邦以你们为荣！”安德烈总统脸上呈现出一种哀伤又自豪的神情，下一刻又面色平静的严肃道，“目前国际纷争不断，联邦致力维护内外和平，为人民创造一个稳定安全的未来……”

    “……近日联邦已与巴普总理达成一致，巴普境内公共安全部署将暂时由联邦政府接管……”

    “联邦政府将一直贯彻和平共赢的国际理念。”

    赫尔望着那张的熟悉面孔，勺子有一搭没一搭的拌着餐盒中的食物，他不由自主捏了捏左耳处的耳钉，指尖电流确保它还在运行着。

    难得的休息时间还要看到最讨厌的人类。

    “真是的，咱们上的税一年比一年多，都被拿去征兵造武器了吧？又没打到联邦境内，干什么狗拿耗子管别国的事。”同事坐在赫尔旁边抱怨道。

    “哈，这你就不懂了，”同事对面的人说，“又是平叛又是接管内部事务，联邦怎么可能那么好心？”

    “那为了什么？”

    “硅。”男人道，“巴普的硅矿谁不眼馋？联邦接管了巴普内部事务，不也能顺理成章的接管他们的硅矿出口渠道？”

    元素硅约占地壳总重量25.7％，目前世界范围内可开采硅矿的地区寥寥无几，而巴普在五十年前经地质勘查发现该地天然石英石的二氧化硅含量高达99.5％，蕴藏量丰厚且纯度高，地质稳定开采难度小。

    硅的用途，往细处说，芯片、飞机外壳、太阳能电池、光导纤维等都以硅为基础原料；除此之外，硅还涵盖了航空航天、建筑、运输、能源、化工、轻工、医疗、农业等各行各业。

    同时，硅也是赫尔不可或缺的组成部分，因体内含有微晶硅，他得以在太阳下实现从光能到电能的直接转换。

    他的骨骼、他的电子脑全都有硅的参与。

    总之，硅非常重要。赫尔总结道。

    同事着急抽烟，很快就吃完食物离开了。

    工厂专门开辟出几间休息区，其中就有吸烟室，除此之外，工厂内部都是禁止吸烟，当然也禁止明火。

    赫尔慢条斯理地嚼着不怎么美味的营养餐，他的主要能量来源是电，食物吸收带来的能量虽然微不足道，但要想保持全盛状态，就必须时刻补足电量。

    “嘭。”很轻的一声。

    寸头女人将餐盒摔在桌上，利落坐下，挑眉道：“拼个桌，不介意吧？”

    赫尔觉得她脸部表情在说，你就算介意我照样要坐这。

    赫尔摇头，他也确实无所谓对面坐的是谁。

    女人往口中塞一勺食物，边吃边说：“你叫爱德华。”

    “嗯。”

    “我叫蒂娜。”

    赫尔根据人类社交礼仪谨慎回应：“你好。”

    “你和这里的人不太一样。”

    “是吗？”赫尔心生警惕，埋头朝嘴里塞了一口食物。

    “不会愤怒，不会抱怨，”蒂娜打量着他，“也不会疲惫。”

    “我体能很好，并不会出现身体疲劳而导致心情值下降。”赫尔道，“我会愤怒也会抱怨，只是没有在这里表现出来，请你不要擅自揣测。”

    蒂娜眼中充满笑意：“私下跟你的情人抱怨？”

    赫尔：“你有什么事吗？”

    “没有。”蒂娜道，“你的情人很漂亮，别紧张，只是昨晚在自由市场恰巧见到你和你的小情人而已。”

    “他不是我的情人。”是伴侣。

    蒂娜也没有要追问下去的意思：“好吧。”

    下一秒她又道：“你并不喜欢总统。”

    “……”

    “他发言时，你手里的勺柄快断了。”

    赫尔有些奇怪，他平时表现得明明就是个普通工人，为什么这个女人会注意到他？

    “很多人都拥护他。”赫尔没有正面回答，他看向蒂娜，目光平静坦荡，“还有什么事吗？我跟你不熟，我不想和你聊天。”

    蒂娜挑眉一笑：“知道我为什么会注意到你吗？”

    “不知道，也不想知道。”赫尔不着痕迹单手把铁制勺柄捏回原状，端起餐盒离开。

    “AU1、0、3。”

    蒂娜声音很轻，宛若耳语，此时的食堂已陆续离去不少人，只剩餐盘清洗机嘈杂的水流冲刷和建筑雨滴击打声，但她的声音足以被仿生人捕捉，三个无规律的阿拉伯数字在赫尔心中掀起惊涛骇浪。

    你是谁？

    你怎么知道？

    赫尔脚步一顿，强行压下即将脱口而出的疑问，不能回头，不能停下，这种音量普通人类不可能听见，说不定是在诈他呢？

    他像从前一样将手中的餐盒放置到餐具回收窗口，又步履从容的离开。

    出了食堂赫尔就立刻发信息把刚才的对话复述给孟维绪。

    【需要我回来吗？】

    【不用，你照常工作。】

    【会威胁到我们吗？要不我把她处理掉？】

    【不用，起码可以确定她不是安德烈的人，要逮捕也不会提前跟你说那些话。】

    【好担心你，我还是回来吧。】

    【她只是试探，又没确定你就是AU103，你要是提前翘班不就证实了她的猜想吗？】

    【对噢。】

    【笨死了。】

    赫尔仿佛看到通讯另一头孟维绪嫌弃的表情，他笑了笑，心中再升忧虑，好像又得搬家了……

    直到工作结束，雨还没消停的样子。

    赫尔去员工物品寄放柜拿存放的雨伞和雨衣时发现，雨衣不见了。柜门有明显的翘锁痕迹，工厂是错峰下班，各部门下班时间根据工作进度调整，赫尔作为工位上第一个踩点下班的，还是被其它部门的人盗窃了雨衣，他叹口气，取出幸存的雨伞跑出大厦。

    风裹挟着水汽呼啸而来，没有雨衣很容易被飞溅的酸雨淋到皮肤，尤其是工厂范围的雨，腐蚀性比其它地区更严重，人类皮肤接触到酸雨会红肿发痒，赫尔的皮肤质感与人类相同，但并不具备自愈能力，破损部位需要特殊材质修复，即使酸雨慢性腐蚀对他的皮肤不会快速造成损伤，他也尽量避免接触，毕竟大厦外墙不怎么美观的大片黑斑就是酸雨的杰作。

    等他跑到列车站，半边身体已经湿透了，恰好列车行驶而来，他一同与候车的人乌泱泱地涌入车厢。

    回程的人不如早上来时的人多，起码大家都不用再互相踩脚了。

    不过大家还是一如既往地没精打采。

    活着真辛苦。

    赫尔无所事事的想着。

    【本次列车终点站自由市场，下一站居民13区，请从列车前进方向左边车门下车，开门请当心，注意脚下安全。】

    赫尔走出候车站，雨不知是什么时侯停下，暗沉的天幕渐渐泄露几束微光，晚霞沉落天际，瑰丽的红金光芒勾勒出厦群的轮廓，灰蓝世界的一抹灿烂生机。

    远方，他的制造者踏着晚霞走来。

    因为雨伞遮挡的缘故，孟维绪今天只是穿上长袖白衬衣和休闲长裤，长发加持下，没有女性的柔和却自成一股端雅清和的中性感，他小心翼翼地迈过路面倒映着夕阳的水洼，天空时不时落下一丝毛毛雨，他撑着伞，清风卷起发梢又轻轻放下，像一场文艺电影的谢幕。

    机械之心因他而跳动。

    “你怎么来了？”

    “来接你。”遮住半脸的呼吸罩下孟维绪的声音显得有些沉闷。

    “独自出门很危险。”

    “危险一直存在。”孟维绪面无表情，语气带着点生无可恋的意味，“脆脆那个笨蛋，通厨房下水道的时候把老鼠放进来了。”

    “原来是怕老鼠才特地出门接我的吗？”

    “怎么可能，脆脆一见到老鼠就尖叫乱窜，吵得我耳朵痛。”

    仿生人情商一秒上线，不再戳穿嘴硬的人类，接过他手中的伞，笑着说：“走吧。”

    “孟，你觉得蒂娜是从哪里知道AU103的？”

    “信息太少了，当初我们离开迦南时，知道你真正身份的只有那几人，不能保证我们离开之后，安德烈或其他人不会泄露这件事。”孟维绪道。

    “她为什么会怀疑我呢？明明我和人类一模一样。”

    “可能……”孟维绪迟疑。

    “什么？”赫尔好奇追问。

    “没什么，”孟维绪摇头，“或许只是巧合，说不定她每个人都试探过一遍。”

    “有道理，孟，你好聪明。”

    “笨死了。”

    赫尔弯起眼睛，不再说话，揽住孟维绪向自己贴近。

    伞下的世界是独属于两个人的，他们并肩而行，一同朝家的方向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