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ay 3:氧气 (初吻你懂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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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ay 3.氧气 【2014年7月2日/周三/覃坛古镇/晴转多云】 早上七点三十分,甄鑫弦准时敲响了穆岛的房门。 “穆哥,你收拾好了吗?” 穆岛从门缝中探出一个带着水汽的脑袋:“抱歉,我起晚了,可能还要十几分钟。” 甄鑫弦的目光不自觉滑到了那截锁骨上,然后飞快地挪开:“好,不着急,你慢慢来。” 穆岛迅速将门合上,心跳快得有些不正常。按道理他不应该会出现“不准时”这种失误,但昨夜失眠了大半宿,迷迷糊糊睡着之后,又连续不断地做起了梦,以至于生物钟没能把他喊醒,七点的闹铃也没能把他喊醒。 那梦实在是太诡异了……穆岛不愿意承认,但他确实是……梦到了门板外面的那个人。 从头到尾,梦里的主角就只有一个,喊着他的名字,说着那些不该说也不该听的话。他被那只手拖入深不可测的海底,冰凉刺骨的海水从鼻腔灌入肺腑,他在溺水中挣扎,猛然下坠,落入了一个温暖发烫的怀抱。 耳边是嘈杂的白噪音,在那令人头痛欲裂的低响中,有人喊了一声“Lucas”。他没有回应,那人就不断地喊,一遍又一遍地喊,喊了成千上万次,直到他再也忍受不住,颤抖着发出沙哑的声音:“甄鑫弦?” “我在。” 如同一脚踩空跌入万丈深渊,穆岛猛然惊醒,满身是汗地从床上坐起。他关掉还在持续作响的闹铃,慌张地冲进了浴室。 与南方的潮湿不同,安城地处西北,常年气候干燥,他并没有早起洗澡的习惯,然而此时此刻,他必须要在覃港低温的早晨浇一头冷水,来压下那羞耻的欲望。 穆岛紧紧地捂着脸,心里不断地安慰自己,这只是一个男人早起时的正常生理现象,没什么,没什么……但无论如何逃避,他都无法解释昨夜是因何难以入睡,又因何会梦见那个人。 穆岛紧赶慢赶地将自己收拾好,提着行李推开了门:“久等了,我们走吧。” 吃过早饭后,四人开着租来的车,悠闲地踏上下一道旅途。覃坛古镇位于覃港中西部,是5A级旅游景区,也是国家级的历史文化名城。古镇三面环山,东南方有数十里的良田沃野,城内以彩石铺地,瓦屋楼房鳞次栉比,外拙内秀,布局错落有致。主街傍水,小巷临渠,数不清的古石桥与绿树屋巷相依相映,发源于城北雪山脚下的覃泉河水分三股入城,碧野之间绿水萦回,无数支流穿街绕巷,形成一幅“家家门前绕水流,户户屋后垂杨柳”的诗画图。 覃坛古镇世外桃源般的生活吸引着世界各地的游客,成为人们探寻内心自我的一方圣地。此时正值旺季,各家民宿的空房极为稀缺,甄鑫弦在昨夜主动担下订房的任务,领着三人穿过深巷,踏进一处古色古香的民居。 “鑫弦,好久不见!”一位脸上蓄着络腮胡的大叔热情地张开双臂,甄鑫弦走上前去与他拥抱,对双方做着介绍。 “这是王哥,我的一位老朋友,这家民宿就是他开的。” 又转向另外三人:“这是穆岛,我们皓鑫的顶梁柱,后面两个是他的……呃,员工。” 穆岛一句“您好”还没说出口,王哥就大大咧咧地拍了下甄鑫弦的肩膀,说道:“噢!这就是你之前在我这儿喝醉了耍酒疯,念叨了一夜的人啊!” 他的嗓门天生就大,声音震得穆岛脸上有些挂不住。甄鑫弦被抖了老底也不害臊,笑着点点头:“是啊。” “终于见到真人了!”王哥激动地握起穆岛的手,上下摇着,“你们进展到哪一步了?什么时候去国外领证?婚礼还缺伴郎吗?” 穆岛尴尬地差点儿用脚趾抠出三室一厅,身后两人眼观鼻鼻观心当做什么都没听见,而那“肇事者”就在旁边淡淡笑着,也不反驳。甄鑫弦被那隔着镜片的眼刀凌迟了几秒种后,终于开口帮他解了围。 “王哥,你还是先帮我们安排下住处吧。” “哦哦,对,正想给你说呢。”王哥不好意思地挠挠头,“你们来的有些突然,我这儿就剩下两间房了。” 穆岛脸一黑,瞥了眼甄鑫弦,在心中暗暗发誓,如果那是大床房他绝对扭头就走。 “两间双床房,要不你们凑合一下?” 甄鑫弦看向穆岛:“穆哥,你觉得呢?” 穆岛挤出一个公式化的笑:“我没意见。谢谢王哥,麻烦您了。” “不麻烦不麻烦!”王哥嘿嘿笑着,摸了把胡子,“中午我给你们露一手,让你们尝尝地道的覃坛菜!” 覃港多样怡人的气候条件,成就了此处菜系的多元与新鲜。覃坛古镇多山高寒,口味偏重,做菜离不开蘸水和豆豉,甚至吃水果都要配上辣料。王哥热情好客,做了满满一桌子菜,汽锅鸡、石屏豆腐、炒饵块、白油鸡枞……个个都是当地的特色名吃。穆岛向来吃得清淡,犹豫着夹了一筷子,当即被辣得咳嗽不止,喝了两大杯白水才缓过劲儿。不过这样一来,他那常年苍白的脸上倒是红润得泛起人气儿,看得桌对面那人再一次走了神。 吃饱喝足,四人收拾好装备便向以北30公里处的雪山进发。凌却雪山最高海拔有5423米,11座高峰如玉珠般耸立在覃泉东岸。远远望去,山腰云雾飘渺,龙形的山脉从万里碧空蜿蜒而来,绿色的松杉好似鳞片,在烈阳下闪着明光。行至山脚下茂密森林中的索道起点,甄鑫弦将羽绒服递给穆岛,指了下远处的山峰:“上面冷得很,先披上吧。” 穆岛道了声谢,不情不愿地跟他乘上同一间缆车。随着“咯哒咯哒”的滑轨声,眼前的风景逐渐变换,茫茫雪花覆盖了绿意,满目白色中有一抹鲜艳的红。 四时光皎洁,万古势龙从。绝顶星河转,危巅日月通。穆岛紧挨着缆车边沿,被那景致所震撼。山与山的缝隙之间是随风行走的云,大自然抬手作画,勾勒出既随意又精巧的光与影。他屏住呼吸,一瞬间忘记了所有烦恼,什么负任蒙劳的工作、难以割舍的事业、复杂费心的人际,在此刻都化作了一缕烟从口鼻中呼出。 如果可以,他真想化作一颗石、一粒雪,远离尘嚣,封闭五感,独自拥抱这富饶的大地。 索道长约三千米,在15分钟的时间内将他们抬升了一千多米的高度。甄鑫弦将提前备好的氧气罐塞进穆岛怀中,解释说:“这里海拔有4500米,我们还要向上走,如果不舒服记得及时告诉我。” 穆岛“嗯”了一声,问道:“你之前来过?” “当然。”甄鑫弦笑了笑,“只不过上次来时是一个人。” 他们跟在一个旅行团尾部,随着山路弯弯绕绕地走到一处平台。遍地白雪上开满令人匪夷所思的鲜花,娇艳的牡丹从数十品种里脱颖而出,昂首扎根在寒风之中。穆岛拢紧衣服,朝手心吐了口气,一层白雾荡在镜片上,又溶于冷热交替之间。 “穆哥,你知道‘山海阁’的传说吗?” 穆岛看向不远处刻着景点名称的石碑,摇了摇头。 “这里被称为‘情死之地’,相传那些因难以打破世俗传统,或因种种理由而无法结合的相爱之人,会偷偷跑到此处,在风景最美的地方携手跳下,投入雪山的怀抱。”甄鑫弦向下望去,唇边升起的哈气挡住了表情,“在他们死后,灵魂会飞至雪山最高处,也就是‘神灵居住的地方’,在那里,他们会继续相爱,永远不再分开。” 他回头看向穆岛,笑着问道:“是不是很浪漫?” 穆岛沉思片刻,目光锁在远处被白云遮挡的高峰:“人都死了,两具支离破碎的尸骨,有什么可浪漫的。” “看来你是无神论者。”甄鑫弦顺着他的视线望去,“穆哥,你真残忍。” “怎么讲?” “这世界上有那么多求而不得之人,欲念难以满足,总要寻求些精神上的慰藉。”甄鑫弦缓缓开口,“都知道是假的,但绝望会把灵魂之说变成真的——身死消亡的一瞬痛苦,与心如死灰的痛不欲生,哪个更难熬一些?” “感情又不能当饭吃。”穆岛听出他的弦外之音,直接给了答案,“好死不如赖活着,什么情啊爱的,哪里有命重要。” “果然,只有现实的人才会这么残忍。”甄鑫弦勾了勾嘴角:“穆哥,借我根头发可以吗?” 穆岛警惕地看向他:“做什么?” 甄鑫弦慢慢朝他靠近,趁那人反应过来之前抬手就拔:“谢谢穆哥。” “嘶——!”穆岛捂着脑袋,愠怒道,“发什么神经!” 甄鑫弦没回话,又拔了根自己的头发,用手捻了捻,将两根发丝缠糅在一起,掏出打火机将它们烧为灰烬。 “这算殉情吧?”他搓了下指尖,笑眯眯地说道,“它们的灵魂应该会在神殿里永远相爱。” “莫名其妙。”穆岛嗤了一声,“两心相悦才是殉情,你这是绑架杀人,顶多算是自作多情!” 说完便背过了身,自顾自地往前走:“小小年纪,脑子里都装了些什么乱七八糟的……” 甄鑫弦跟在身后小声嘟囔着:“怎么骂自己呢?” 穆岛回头瞪了他一眼,那人立马闭上了嘴。 从雪山下来,便到了覃泉国家湿地公园。乘坐大巴到生态体验区入口,前方是长约4.5公里的环湖栈道,作为覃坛面积最大、海拔最高的高山湖泊,徒步是游览覃泉的最佳方式。二位手下承担起背包的重任,穆岛和甄鑫弦两手空空,一人揣着一瓶氧气罐便上了路。 走了大约50分钟,甄鑫弦往临湖长椅上一坐,猛地吸了一口氧:“穆哥,休息会儿吧,我要喘不上气了。” 此处不比平原,栈道看似平缓,实则逐步往上,像爬山一样累人,再加上高原反应,几公里的路程走走停停至少要花费2个小时的时间。穆岛正在兴头上,瞥了眼歪在椅子上不肯走的甄鑫弦,没忍住嘲讽了一句:“身体素质怎么这么差。” 甄鑫弦笑了笑,又吸了口氧:“正是因为我体质好,经常锻炼,所以才容易起高反。” 他往旁边一指:“你看他们俩脸都白了,穆哥,这算不算工伤啊?” 穆岛犹豫半晌,担心他们真累出个好歹来,叹了口气:“要不就到这儿吧,从这里能下去吗?” 甄鑫弦摇摇头:“就这一条路,已经走一半了,向前向后都一样。” “好吧,那你们多休息一下。” 穆岛坐在长椅的另一端,静静地望向清明宁静的湖面,湖心有一座形似圆塔的小岛,被当地人视作神山。相传天女梳妆时不小心将镜子遗落,碎片形成众多高原湖泊,而覃泉就是其中一块镶有蓝宝石的镜片。每逢杜鹃花开之际,湖畔的花瓣随风飘落于泉水之中,引来游鱼,鱼儿吞食花瓣后会翻起肚皮在水面漂浮,形成“杜鹃醉鱼”的奇特景观。苍松古栎,山花烂漫,断层崖涧与深沟峡谷交错分布,穆岛看着那在湖边嬉戏的飞鸟,突然萌生出隐居于此的念头,死后就将骨灰洒在湖中,随着那水奔流至海。 一只从沿湖植被窜出的小松鼠适时打破了他的幻想,穆岛自嘲地笑了笑,还是不要破坏生态了吧。 “休息好了吗?” 他看向长椅那头,甄鑫弦朝他伸出手,耍赖道:“穆哥,拉我一把,起不来。” “那你接着坐吧,我在终点等你。”说完就自己踏上了栈道。 甄鑫弦无奈地站起身来,不小心碰倒了旁边的氧气罐。圆柱的瓶身从长椅上跌落,“咕噜咕噜”地向下滚去,最后停在游客禁入的土坡上。甄鑫弦看了两眼,快跑几步追上穆岛,把手搭在了他的肩头。 “穆哥,借我吸两口。” “不借。”穆岛将他的手扒拉下去,朝后扬了扬头,“他们包里有好几罐,自己去拿。” “太远了。”甄鑫弦重新挂在他身上,装出一副要死的样子,“快,要窒息了。” “哪有那么夸张。”穆岛将塑料面罩对准自己口鼻,闷声说道,“想要也可以,拿什么来换?” 甄鑫弦愣了愣,随即笑出一口白牙:“穆哥,这么记仇?” “只是交易罢了。”穆岛清了清嗓子,“你到底要不要?” “要,价码你开。” “那行,”穆岛攥紧氧气瓶,把面罩扣在甄鑫弦脸上,“借你一口,从今往后离我远点。” 甄鑫弦吸了一口,却没往下咽,穆岛看着他那直勾勾的眼,顿感不妙,手刚放下就被人扣住了后脑。时间静止了两三秒钟,待他回过神时,对方那冰凉的唇瓣已经从他微张的嘴上离开,上下张阖着吐出一句话。 “穆哥,有借有还,我们两清了。” 甄鑫弦强逼自己收回抚在他发间的手:“至于你的要求,我做不到。” 那是一个浅尝辄止的吻,如燃烧的干柴掉入纯氧,“嘭——”地一声巨响,炸出一团灼眼的花火。炙热的火舌翻滚着将两人吞噬,一方是难以克制的欲,一方是难以置信的怒,四目相对之时,穆岛抬手狠狠扇了他一巴掌,语气冷得像那石苔上的冰霜。 “甄鑫弦,你真让我恶心。” 他用足了力气,手垂下时还在微微发颤。甄鑫弦被打得偏过头去,他用舌尖顶了顶左侧的脸颊,而后望向对方,眼中看不出情绪:“穆哥,既然你想做个残忍的人,那就彻底一点。” 他退后两步,用手拢住敞开的领口,凸起的骨节被寒气浸染得泛起苍白。 “不要再,给我希望了。” 晚饭过后,穆岛沉默着将自己锁进房间,王哥用手肘捣了捣在前台休息的保镖,问道:“大兄弟,那两个人怎么回事?” 高个子摇了摇头,说不知道,矮个子用手在嘴上比划着拉拉链的动作,示意他知道也不能说。王哥瞅了眼窝在小客厅饮茶的甄鑫弦,走过去一屁股坐在他身旁,沙发随着他的体重被压出一个坑。 “你们俩咋了这是?”王哥虽然长相粗犷胡子拉碴,却有颗无比少女的八卦之心,“给哥说说呗,兴许我能给你出出主意。” 甄鑫弦朝他扬了下脸:“今天穆哥扇了我一巴掌。” 王哥目瞪口呆道:“这世界上还有人敢打你?” “有啊,我的拳击教练。”甄鑫弦回了句玩笑话,然后摸了摸左脸,仿佛上面还留有那人的余温,“说实话,第一次挨打,当时有点懵。” “这……他为什么打你?” “是我的问题。”甄鑫弦将热茶端在手心,“王哥,你这儿还有空房吗?” “有,怎么了?” “我还是自己住一间吧,免得惹人心烦。” 甄鑫弦敲了敲房门,进屋之后就开始收拾行李。穆岛坐在一旁看了半晌,终于在他提起箱子时问出了口:“你干什么?” “去别的地方住。”甄鑫弦望向他,又补充道:“如果你觉得不够远,我可以现在回安城。” 穆岛紧抿着唇不作声,两人僵持片刻之后,甄鑫弦叹了口气:“穆哥,你想说什么就直接说吧,我受得了。” “我……”穆岛掐着掌心,咬了咬牙,“对不起,今天是我反应过激了,我不该动手打人。” 甄鑫弦眼中闪过一丝惊讶,自心尖腾起的喜悦被强行压下:“你道歉是因为打了我,还是因为打的是我?” “有区别吗?”穆岛烦躁地搓了把头发。 “当然有区别。”甄鑫弦将行李箱放在地上,一步步朝他走近,“穆哥,我想我说的很明确,你不愿意接受我的感情,就不要再给我希望。” 他将穆岛紧攥的手摊开,抚上掌心处密密麻麻的指甲印,问道:“你有没有一点,哪怕只是一点点——动摇了?” 穆岛迅速将手抽回,被那双洞悉一切的眼睛盯着,如鲠在喉。当他犹豫时,答案已经昭然若揭,在聪明人的对决之中,没有谎言能逃过审视。 但穆岛十分茫然,如迷路之人辨不清正确的方向。打就打了,骂就骂了,惹不起的人已经惹了好多次,有什么呢?是他先欺人太甚,被人羞辱也是活该——但是,理智回笼之后,为什么没能觉得爽快? 那一刻甄鑫弦受伤的表情一直在他眼前回放,令他陷入混乱。他们现在甚至连朋友都不算,如何去论厌恶还是喜欢?他在那无微不至的关照中逐渐放下心防,却又被他一瞬间出格的行为吓醒。或许是自己错了,这种相处本就不该发生,穆岛再一次萌生出退意,把自己重新包裹进厚厚的茧层。 甄鑫弦最终没能等到回答,黑暗中的烛火被一口氧气吊着,灭了又亮,亮了又灭。他将行李重新摊开放回原处,决定继续做一张甩不掉的狗皮膏药。 “穆哥,我等你。”他软下语气,轻声说着。 哪怕再来第二个八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