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羚文学 - 耽美小说 - 引火焚身在线阅读 - 四十

四十

    半年时间过去,当朝皇帝因年事已高,退位禅让于年仅十四岁的太子。新帝登基后下的第一道令,是传景王楚钊入都城进宫叙旧。

    在楚钊离宫后不久的某天晚上,太上皇就因急疾薨逝……

    这半年里,张寻崇远逃到了疆土北部一座名叫宥泽的临海边关城镇。

    宥泽春夏颇短,大半年时间都处在风雪之中,东边是一望无际的海,沿着海岸经过商船停靠的码头,再往北是鲜少有人会去的高山悬崖。

    张寻崇初到宥泽时这里刚刚入寒,一日过后温度骤冷,他初来乍到衣服穿得不多,加上体内元火缺失,更是畏寒,差点就被冻坏了,所幸被好心人带回家,热情招待了暖食,才缓过劲来。这家人非常热情,男人心中感激不已,却不准备久待,他留下自己仅剩的几钱银子作为报答,于清晨默默离开,在附近找了一份能够糊口的机关匠活计。

    他所在的薛氏匠坊是附近最大的机关坊,不仅为百姓打造、维修机关器物,也负责戍边将士用的乌金兽定期维护保养。

    坊主名叫薛妙,是个身形胖壮的中年女人,家中人世代机关匠出身,穿着一身利落的灰色短打,脸上皱纹不多,看着倒是比实际年龄年轻不少。

    若想当坊里的匠人需要考校能力,她一见张寻崇的制偶手法,眼睛都瞪圆了,凑近仔细观察片刻,二话不说把人拉过来。

    “你姓什么?”薛妙问他。

    “张。”男人摸不着头脑。

    “张兴言是你什么人?”

    张寻崇眨眨眼,有些惊讶:“是我爹。”

    薛妙愣住,蓦地爆发出一串爽朗的大笑,拍拍吓了一跳的张寻崇:“真是何等缘分!”她手劲不小,拍得男人后背发疼。

    见张寻崇甚是不解,薛妙收敛笑意,解释道:“四十多年前,有个走江湖的剑客找我娘拜师学艺,没想到今日还能碰到他的儿子,手艺挺不赖的,这不就是白捡了个出师的徒弟。你这人我要定了!”

    记得父亲以前提到过自己师从一位北方的匠人,却不曾预料到就是薛妙的母亲,能遇到这样的巧合,张寻崇有些意外。

    宥泽人相当热情大方,坊内几个工匠年纪有大有小,不出意外的都十分健谈。听说张寻崇从南边来,一个年轻人忍不住吃饭时凑过来,好奇地问问这问问那,恨不得把张寻崇老底儿都挖出来。

    “你是从哪儿来的?”

    张寻崇看他模样似乎才是十来岁的年纪,应该是学徒,存心想要逗逗他:“阳川府。”

    “你为什么会来这里?”

    “我原本是景王府的带刀亲卫,因为,咳,某些原因……”男人转了转眼睛,思考片刻,“私奔逃到这的。”

    年轻人左右看了看:“那你私奔的对象呢?”

    “她半路弃我而去了。”

    他瞪大眼睛:“这算哪门子私奔?!”

    张寻崇低下头,扒着碗里的饭叹气:“唉,我们逃到长眉山时,她受灯明师太点化,心有所悟,在那里的尼姑庵出家了。”

    “啊?这这这这也太惨了。”年轻人皱起眉毛。

    “有什么惨的,她能得到高僧点化是她的福气,我应该高兴才是。”张寻崇几乎要止不住笑意,想起自己还在项州当捕快乔装打扮缉拿犯人时,也喜欢胡诌一些莫名其妙的身世给自己,屡屡被赵国良抱怨。

    “哎呀,你、你这是……”年轻人看张寻崇在偷笑,意识到自己被耍了,撅着个嘴半天说不出话来。视线忽然捕捉到一个人在看自己,青年告状似的指着张寻崇向那人,装着委屈道:“小雁,他忽悠我。”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张寻崇终于忍不住笑了。

    “吕飞寒,你缺心眼吗问这问那?人家凭啥都告诉你?”与年轻人接话的是个二十岁上下的姑娘,穿着一身洗得泛白的粗布短打,撇着嘴上前把他扯走,“对不住,他就是这种性子。”

    “哈哈哈哈哈没事没事。”张寻崇好久没这样笑过了,摆摆手,笑眯眯看着小雁姑娘把那个叫吕飞寒的年轻人拖了出去。之后,张寻崇才知道小雁是薛坊主的女儿,而吕飞寒是薛妙的学徒。好巧不巧的是,吕飞寒的父母正是张寻崇初来乍到时收留他的好心人,令男人不得不感叹这是何种奇妙的缘分。

    张寻崇在这里出奇地感到放松,也许是坊中火炉可以让他时刻倚靠着取暖,又或许这里热诚的人。

    在宥泽不知待了有多久,天气愈来愈冷,冷到张寻崇裹了一层又一层的棉服。

    这日,薛妙一听张寻崇会修乌金兽,高兴得不得了,亲自拉着他一起去驻军的仓库进行维护。

    守城用的乌金兽“青甲象”体型庞大,几只并立起来可形成难以突破的围墙,还可从前方孔洞射出铁刺伤敌。

    薛妙和张寻崇一只一只捣鼓过去,忽然发现了异样。薛妙探进半个身子,从某只乌金兽体内掏出了一个鸟巢。

    “这种鸟在这被视为祥瑞,被它选中筑巢的乌金兽能够在战场上一往无前。”薛妙将鸟巢递给张寻崇,“只可惜你们不能长久待在里面喽。”

    张寻崇接过,他对这种小鸟并不陌生,记得原来在项州时也从乌金兽体内掏出过一窝来。窝中小鸟一共五只,都还未睁眼,羽毛也没长齐,全身透着粉色的rou,丑得要命,只知道伸长脖子讨食吃。

    亲鸟已经从外面寻来食物,见自己巢被掏出来,焦急地在二人头顶盘旋。

    “放在那里就好,那是专门为它们准备的地方。”薛妙指指墙角处一人高地方突出的一块砖。

    男人将巢放过去,两只羽色火红的亲鸟迫不及待叼着满嘴飞虫落在巢边,挨个喂崽。

    坊中无人接触过乌金兽这种大型机关,以前都是薛妙独自前来,今日有了张寻崇相助,两个人事半功倍,一个时辰全部搞定。待检查完确保无误后,二人出了仓库。

    此时还未到酉时,已然西去的日光将天幕染成一片赤紫,海面渐渐黑了下去,渔船也已回到岸边。

    “提醒一下,你看那处现在浓雾笼罩,遇到这种情况,千万不要往断头崖那边走。”返回路上,薛妙给他指了指宥泽城北边的那座山崖,“现在上去十有八九会迷路,若是在雾中横冲直撞,极容易失足坠崖,下面是海,一旦跌下,尸骨无存。”

    张寻崇向着她所指方向望去,那座山连着大片的海面皆被异样的白雾笼罩。

    “日落云咆哮,三更雪打窗。”薛妙拍拍他,“这是只有在宥泽才会出现的天气。若是听见那片层云之中有异样声响,晚上就要合紧门窗了。你要是怕冷,就加床被子。”

    “好好。谢谢坊主关心。”张寻崇笑着应下。

    今日没有了其他事宜,张寻崇收敛笑意,辞别薛妙回到自己暂住的屋子。屋子里匠坊不远,虽然逼仄窄小,却也足够安身。薛妙说坊中有供匠人住宿的小屋,大家大多是本地人,这些屋子常年空着,张寻崇若是愿意,可以住在坊里。男人考虑到薛妙前几年死了丈夫,和女儿薛小雁都是以坊为家,自己要住进去恐怕不太好,便拒绝了。

    屋内炭盆早已冰凉,他卸下腰上来不及带回坊中的器具,垂头坐在咯吱作响的床上,强撑起来的精神随着逐渐落下的夕阳一点一点垮掉,脸色灰败。

    屋里仍带着冷意,张寻崇抱着自己的头,努力将自己缩成一团,身体时不时颤抖。

    “呼,呼……”他感觉胸口闷痛难忍,不得不大口呼吸起来,肺中呼出的暖气在面前凝成白雾,短暂的暖意散去后唯剩冰冷。

    白日里张寻崇兴许还能放松地与人谈天调笑,他性子好,又耐劳,所有人都愿意和他亲近,只是无人知晓,到了晚上夜深人静的时候,他会崩溃。没有活计填充头脑,一旦放松下来,无数让他痛苦的回忆便会纷至沓来,痛苦得令他泪流满面。

    每到晚上,张寻崇吃不下一点东西,有时饥饿难耐喝一点水都会吐,只能缩在床上半梦半醒地捱到天亮,让第二天的太阳来温暖几近冻僵的身体。

    张寻崇真的很怕冷,可他不敢独自生火,只敢烧一点炭,火焰会勾起某些他这辈子都不愿再回忆的遭遇,然后瞬间精神溃散。

    可自从失去了元火,他开始渴求温暖,身体像是觉醒了某种本能,会不由自主地过分靠近火焰,即便双手燃烧起来也毫无知觉,恨不得将自己整个身体缩进那小小一团温暖之中。张寻崇害怕自己彻底失控,引燃大火,伤到无辜之人。

    因为先前有过几次失控,手上的裂痕已无知无觉地蔓延到上臂,男人为避免吓到人,双臂仍用纱布缠着,别人问起都说是因为手部烧伤,疤痕丑陋不愿示人。

    夜深之时,张寻崇辗转反侧,浑身冷汗。他感觉自己如同一截正在慢慢腐朽的枯木,最终不是被蛀虫啃噬殆尽,就是被投进火堆焚成灰烬。

    他不知道自己还能支撑多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