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羚文学 - 耽美小说 - 象蛇在线阅读 - 第二章 针尖麦芒

第二章 针尖麦芒

    忙活到晌午,跑腿小厮从街上快步跑入贺府后门,传来宫中消息:

    大将军贺凭安长子贺君旭勇武肖父,承袭侯爵,赏黄金千两,享食邑五千户!

    同时,贺君旭现已出了宫门,马上就要回贺府了!

    众人急忙各就各位,有紧张的,有兴奋的,还有等着看好戏的。

    正厅前,贺太夫人坐于东主位正中,右边坐着从应天老家请来的贺氏族长,左边是捧着老侯爷灵牌的遗孀楚颐,其余贺府众人及宾客则依次列座两侧。

    贺君旭健步走入厅内,身后还跟着宫里来的司礼太监和记事官。为昭示孝悌之心,他要在堂前向祖母贺太夫人及父亲的灵位三叩头,然后这一整天的礼仪才算全部完成。

    在众人目光之中,贺君旭停下脚步,却没有下跪,反而扭头向厅内一个身穿华服的中年女子说道:“请姑姑捧父亲灵牌。”

    贺太夫人膝下有一儿一女,儿子便是贺君旭他爹,另外还有一个女儿叫贺茹意,因招了一个入赘的姑爷,所以也仍住在贺府。

    众人都愣了,虽然都猜测战功赫赫的贺将军会不服这位比自己还小的“继母”,但谁都没料到他才刚回府,就在众目睽睽下跟楚颐过不去——不让楚颐捧灵,明摆着就是不认他当家夫人身份了。

    楚颐不动声色,贺太夫人倒是笑着开了口:“君儿,何须劳烦你姑姑?就这样便好。”

    贺君旭站如青松,不紧不缓地说道:

    “祖母,姑姑自小待我极好,孙儿今天请姑姑为父亲捧灵牌,顺道也给姑姑磕一个响头。”

    “真是我的好侄儿,不枉姑姑疼你一场!” 贺茹意喜形于色,连忙大步走到楚颐跟前,乐呵呵地伸手要拿那灵牌子。

    楚颐进门之后,不但抢了她的管家权,还处处跟她作对。今天贺君旭这举动,既让自己得势,又在众人面前让楚颐失脸,真是大快人心!

    贺茹意越想越畅快,那象蛇平日最爱的就是逞威风,那身衣裳都是为了今天出风头而新做的。如今却只能灰溜溜地到一旁站着,被大家看笑话,想必回去得呕一碗血。

    贺太夫人脸上有点为难了,不料楚颐施施然站起来,爽快地将贺将军的灵牌移交给了贺茹意。

    他温和得体地望向贺太夫人——在座的贺家人都知道,他只有面对贺太夫人的时候才装得这么纯良。

    “难得君儿有这份心,我们做长辈的也应成全。正好今天高朋满座,可见证我们贺家的儿郎不但赤胆忠肝,更是纯孝之至。”

    楚颐笑吟吟地说道。

    贺太夫人顿时笑逐颜开:“你说得对。”

    这一番话又拍了太夫人马屁,又明里暗里端出一副长辈架子。贺茹意撇撇嘴,心想他再能掰扯,也得乖乖退下,她侄子如今可是安邦定国的大英雄,谁敢忤逆他?

    然而,楚颐却没有如贺茹意所想的那样站到一旁,他向贺太夫人的贴身侍女白鹭略一示意,那丫头便早有准备般在贺茹意的位置旁加了一张座椅,楚颐又不紧不缓地坐了下去。

    贺茹意一愣:“你还坐这儿作什么?”

    楚颐淡笑道:“小姑可是糊涂了?我是君儿的母亲,即使不扶灵,也合该坐在此处。”

    贺茹意一时间说不出话来,她她她,她就没见过如此厚颜无耻的人!就算他是个能生孩子的象蛇,可也是个牛高马大的男人,何况这人比她侄儿还小两岁呢,到底怎么有脸一口一个君儿一口一个母亲的?

    贺君旭也被他一席话惹得脸色不好看,冷硬道:“我母亲早已亡故。”

    气氛顿时有些微妙的僵持,此时一道声音从宾客席中响起:“虽没有生养之恩,可楚夫人是贺老侯爷明媒正娶的继室。前人不在,后人继位,不管是谁,若他是君你是臣,你便得尽忠;若他是父母你是子女,你就应尽孝。贺将军觉着本侯说得妥否?”

    说话的人是景通侯,也是当今三皇子赵煜的舅舅,他跟贺君旭早年在军营中有些龃龉,没想到今天也登门道喜来了。

    当今庆元帝身体不好,估计传位也是这两三年的事了,如今景通侯说这番话,可是一顶大帽子扣在贺君旭头上。把继母比作新君,若他今天不跪这个继母,不知要被人拿来怎么作文章。

    武将功高盖主,历来是龙椅上那位最忌讳的。

    贺君旭看一眼景通侯,景通侯朝他淡笑拱手。贺君旭回过头来,又静静盯了楚颐片刻,忽然从胸膛处闷出一阵笑声出来。

    好啊,从祖母和白鹭,到来者不善的景通侯,恐怕都是这个人早有安排。

    轻敌向来是兵家大忌,今天是他草率了。只是没想到,他跟外族打了七年仗,好不容易得胜回朝,还得继续玩兵者诡道也那套东西。

    贺君旭不再多言,轻拂衣摆直直一跪,叩首三下,动作干脆利落,仍带着军人的凌厉之风。

    楚颐端坐在太师椅上从容地受了他的一跪三叩,脸上始终笑意盈盈。

    宴席一直到月上梢头才结束。

    一散席,贺茹意就又气又心疼地把自家侄儿叫到了她的院子里。贺君旭也想打探打探这几年家中的情况,便跟着去了。

    “好侄儿,这些年苦了你了。”贺茹意一坐下来,便是一顿嘘寒问暖,说着说着,眼圈不觉红了。

    “为国驰骋,万苦不辞。”贺君旭略略将那些关怀的话一笔带过,转而问起正事:“姑姑,看今天宴席上的情形,那楚颐似乎已掌持了家中事务,这是怎么回事?”

    一提起这个,贺茹意便将这些年的委屈和怨怼全数倾倒出来:“今天你也见着了,那姓楚的肚子里的坏水比东海里的水还多!你在时尚且如此,你不在时,他仗着你祖母疼爱他,简直把我们贺家折腾得鸡犬不宁。先是使法夺了我的管家钥匙,然后把家里不服他的老仆都一个一个踢出去,一边自己大手大脚往娘家送钱,一边克扣削减我们几房人的月钱,你兰姨娘和你二弟都被赶去住破烂院子了。现在,这贺府就跟半个楚府差不多了!”

    贺君旭听得心头火起,但还是沉下气,略一思索便觉得不正常:“祖母何以疼爱他至此?”

    他祖母出身于洛阳世家谢氏,一直杀伐果断、赏罚分明,在庆元帝登基前的乱世,她带领贺家走过了无数道难关,是贺家的主心骨,也是贺君旭打心底里敬佩的长辈。这样一个巾帼不让须眉的老太太,不会无缘无故宠爱一个买来的男妻。

    贺茹意说起这茬,更不甘了:“大哥走的时候,娘白发人送黑发人,正伤感之时,那楚颐怀了大哥的遗腹子,又会装惨……”

    话还没说完,贺茹意便被自家侄子那铁青的脸色震住了。贺君旭周身戾气,在摇曳的烛光下活像个能生撕恶鬼的阎王。

    时间和距离总会美化一切,贺茹意在这七年间一直盼望自己的亲人能平安归来,但直至此刻,她才想起,在贺君旭少年时,她心里对这个侄子一直是有些隔阂的——坊间流言说贺君旭是煞星降世并非空xue来风,他出生在一个血月之夜,他娘因他难产而死,国师也说他命犯煞星,虽则是将相之才,但会克死亲近之人。

    当初他上战场前,贺家原已为他谋了一门亲事。谁知刚纳征请期完毕,那将过门的新娘子竟然暴毙而亡,吓得当时的权贵再无人敢把女儿许配给他……如今看见他这煞气十足的模样,贺茹意也隐隐有些背脊生凉。

    贺君旭冰寒的声音将她从恍惚中唤回:“姑姑说那人生了我爹的遗腹子?”

    他威仪太甚,贺茹意广袖下的手臂起了一层细细的鸡皮疙瘩。她草草道:“是,那小孩这几天病了,所以今晚的宴席没来。他们象蛇一族有些怪异,即便是男子也可受孕。当初大哥娶他冲喜时早已病得终日昏沉,不知他耍了什么手段,短短几天便怀上了。那孩子毕竟是咱们贺家的骨rou,你祖母疼爱得紧,自然爱屋及乌……”

    “荒谬。”贺君旭冷冷打断,声音竟带着压抑的沉怒,“入夜了,侄儿明日再来探望姑父和堂兄。”

    话毕不等贺茹意反应,便步履如飞地消失于夜色之中。

    “怎么突然气成那样?”贺茹意想了想,把心腹奴仆招过来:“他八成是要去找麻烦,赶紧让华老头手下的人到楚颐住处附近看着。”

    奴仆有些为难:“以将军的武功,下人恐怕拦不住呀。”

    “谁让你找人拦着了?”贺茹意嗔怪道,“让咱们的人,把楚颐和我娘那边的下人都调开,好方便我侄子教训那贱人!”

    遗珠苑内,竹影摇动。

    书房内,楚颐斜倚在榻上,不紧不慢地舀着冰糖莲子羹。在他对面,一个六七岁的瘦弱小童背着手站立,正磕磕巴巴地背书。

    “所谓齐其家在修其身者,人之其所亲爱而辟焉,之其所……所……”

    楚颐在喝甜汤的间隙抬眼瞥他一下,那小童便越发又慌又急,嘴巴卡了壳,脑中什么都想不起来了。

    楚颐摇摇头:“明日便要去书塾上学了,以你如今的水平……”

    这小童便是楚颐与那已故贺大将军的遗腹子,名叫贺怀旭。他低下头,手捂着嘴咳了几下,小声道:“怀儿会倍加勤勉,定不辜负爹爹的期望。”

    “我的期望?”

    楚颐把甜汤放下,白玉瓷碗在桌上发出清脆的碰击声。贺怀旭因这举动而瑟缩了一下,头埋得更低了。

    楚颐看着他那畏畏缩缩的样子,面有不豫之色:“你刻苦用功是为了不辜负他人?怀儿,我是这样教你的么?”

    贺怀旭回答不上来,只得怯怯摇头。楚颐正要训诫,便听见一阵凛冽风声由远及近。随着声音的源头定睛一看,书房的门不知何时开了,露出了室外森森竹林和惨白月光。

    林间月下,贺君旭提着剑,携着浓烈杀意缓缓走来。

    楚颐猛地站起,将面前的怀儿扯到身后,高声喊叫遗珠苑内的下人。他作贼心虚,早听闻贺君旭要回来,就动用自己的小金库雇了几个武夫来作护院。

    风停了,庭院重归寂静,没有应答声,也没有脚步声。此时唯一的声音是贺君旭带着寒意的话:

    “我点了xue,他们一个时辰后才会醒来。”

    他站在门口堵住了出路,长长影子投在室内的地上,带来巨大的压迫感。

    楚颐顿时汗毛竖起,冷汗从后背渗出。

    所有人都以为贺君旭回来之后会为难他,跟他作对。只有楚颐心里知道远远不止——这个人,想杀了自己!

    今天白天时,贺君旭不敢担上居功自傲、跋扈不孝的罪名,乖乖地给自己磕头。楚颐以为能借“人言可畏”来让他知难而退,谁知刚缓了一口气,这人竟趁夜潜行至此,要暗中动手。

    这举动看似鲁莽,但由于他武功高强,反而比其他所有计划都周全。因为若在明处,贺君旭就算厥功至伟,天下也不会容他轻易弑母。

    但若在暗……他悄无声息地杀了自己,死无对证,谁也奈何不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