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诸漏皆苦
觉月寺中,楚颐房内,贺君旭目光阴沉地盯着深夜私会的象蛇与住持,浑身散发着森然煞气,宛如佛经中浴火嗜血、生杀予夺的非天修罗。 楚颐见他来者不善,低声向印月嘱咐:“你先走。” 印月点点头,虚揖一下便要出门。 贺君旭巍然不动,只手掌微卷,房门便被磅礴的内力气劲“嘭”地紧紧关上。 印月往前走不出去,往后又迎上贺君旭如有实质的凶冷目光,一时有些承受不住。他以往只遥遥看过这位声名在外的青年将军,知道他杀敌如麻、命带凶煞,却不曾如此近地直面他的凌厉气势,加之他做贼心虚,这高大魁伟的和尚此刻竟觉得手脚发软,勉强赔笑道:“贺将军,这当中有点误会……” 贺君旭冷睨他一眼:“有误会便说清楚,你走什么?” 印月欲言又止,视线不住地瞟向楚颐。 楚颐已经从一瞬的讶然中冷静下来,不知在沉思什么,印月见他不说话,只得开口应付:“这是佛门之地,贫僧又是寺中住持,怎会和楚施主有苟且之事?” 这苍白的说辞仿佛更助长了贺君旭的怒焰,当印月被一股炙热气息烫得反应过来时,才发现自己后颈已被一只宽大手掌掐住。 那手掌布满茧子,尽管还未用力,印月却已联想出它曾在战场上沾染过多少鲜血,捏碎过多少头颅。 印月是个半路出家的和尚,尚未参透生死涅盘之法,顿时吓得冷汗涔涔,又不敢大声惊动旁人,只得低声哀求:“贺、贺将军,有事好好说……” 贺君旭气势灼人,声音却冰寒:“那你好好说说,你深夜到本将军的寡母房内,所为何事?” 印月看了看桌上的空茶杯,“以……以茶会友?” 抓在后颈的手掌顿时收拢,印月呼吸近乎有些困难了,他连忙说道:“楚施主,楚施主,你说句话呀!” 贺君旭与印月一同看向楚颐,看他嘴里能辩白出什么花儿来。 在二人或求助或审判的视线里,楚颐终于思考完了,他慢条斯理地整了整衣领,坦然回望贺君旭的目光:“我和印月住持确实有私情,你能把我怎么样?” 贺君旭:“?” 印月:“???” 见他竟一口认下,不但印月一脸懵,连贺君旭脸上也未免露出了猝不及防的怔愣,继而是灭顶的暴怒: “你简直……无可救药!” 他周身杀气,凭谁见了都不免胆战心惊,楚颐却毫无惧色:“你要杀我?我死了,你的丑事也会天下皆知。你要杀他?我曾与不少人有过私情,你不是早就预料到了么,你杀得过来么?” 这一连串挑衅的反问,简直将贺君旭气到了失控的边缘,他鬓边青筋暴起,眉下双目血红,急火攻心间,竟一手就将身长八尺的印月整个提起。 印月双腿悬空,吓得连连求饶:“贺将军,我俩真是清白的!我只是受他胁迫,替他暗中打点……” “你再多说一句,死的就不只是你一人了。”楚颐冷冷道。 印月周身一震,求生意志迅速萎靡下来。 “贺将军,是贫僧一时因色所困,冒犯了楚夫人,您大人有大量,饶了我吧……” “荒唐!” 贺君旭剑眉拧起,竟将手中的印月扔向楚颐的方向。 楚颐闪避不及,被印月砸倒在地。等他费力推开那吓得满身冷汗的臭和尚时,贺君旭已越过他,举着油灯蹲下,找到了方才被楚颐趁乱踢到床底的账簿。 贺君旭几乎是瞬间就用剑鞘将那账簿挑了出来,楚颐脸上终于又露出今夜刚见到贺君旭时的惊慌:“你……” 还不等他说完,贺君旭就劈头劈脸地喝道:“你们还真当本将军是三岁小儿好糊弄?” 楚颐方才认下通jian之事,就是想要引开贺君旭的注意力,隐藏那本账簿,孰知这武夫倒还没蠢到头。 楚颐不甘,但也只好坦白。 此事一旦公开,他恐怕得掉个脑袋,而贺君旭顾忌着怀儿之事被人知晓,不会轻易让他死。因此,若告知贺君旭此事,此人未必不会为他隐瞒;相反,若不把事情供出,万一贺君旭另找他人来调查,只会让事情泄露给更多人,令处境更危险。 他沉吟片刻,先不说账簿之事,反而抛出了一个风马牛不相及的人:“景通侯的叔父镇国公,想必你不陌生。” 贺君旭嫌恶道:“又是景通侯。” 景通侯姓谢,他的本家淮阳谢氏,在郦朝建立前的百年乱世中乃是声名显赫的世家大族。 当时中原大乱,尚未登基称帝的庆元帝与其他两股势力的角逐僵持不下,谢氏族长见庆元帝有帝王气象,便举兵归顺。后来庆元帝果然君临天下,郦朝建立后,那族长便被册封为镇国公。 贺君旭十几岁的时候,就和景通侯有过龃龉,现在的眼中钉楚颐又跟景通侯过从甚密,心里自然更加膈应。 楚颐没有理会他的不快,继续道:“七年前,你往西北征突厥,同年北漠契丹也率兵来犯,皇上便派了镇国公去戍守,至今他仍在漠北镇守边疆。” 贺君旭拧眉:“这和你们二人有什么关系?” “当然有,”楚颐的声音压得极低,幽幽的,好像一个诡艳的鬼魂。“因为印月、觉月寺的大半和尚,以及在这座山上隐居的近千余人,他们……” 窗外,骤来的急风吹乱山林,惊醒的寒鸦发出惊惶嗥叫。 “皆是从镇国公麾下逃亡的逃兵!” 话音刚落,印月便重重地跪倒在地,向贺君旭伏拜:“求贺将军饶命!” 贺君旭威仪赫赫的脸,蓦然色变。 他的眼睛一瞬间锐如鹰隼:“近千逃兵,怎会安然聚于此处?是你帮他们瞒天过海?” “是。”楚颐干脆承认。 “混账!”贺君旭一掌拍向身旁的石桌,竟直接震碎了石桌一角。 “你别以为有我的把柄就能为所欲为,”他咬牙切齿,“包庇逃兵是要连坐的重罪,我就算与你同归于尽,也不会让你祸及贺家上下!” 印月先前听说楚颐手上握着什么贺君旭的把柄时还抱有一丝侥幸心理,如今竟听见他宁愿把柄泄露同归于尽也不愿包庇此事,脸上一丝血色都没有了。 楚颐也皱了眉,他不再有恃无恐,正色道:“你只道包庇逃兵是重罪,但你可知他们为何要逃亡?” “有人生来是鲲鹏,有人生来是蜉蝣。贺将军,你是顶天立地的大人物,自然不懂世间亦会有贪生怕死的小百姓。”楚颐一字一句,掷地有声,“镇国公到漠北关口时,沿途一路强征了五万平民壮丁,这些未受过几天训练的新兵,你可知道镇国公用他们来作什么?” 贺君旭不知想到了什么,目光有一闪而过的震怒:“是……” “是人墙。”楚颐声音冷澈,“契丹铁骑擅于冲锋,镇国公苦无对策,为了保全他自己的谢家军,他用私下强征的那五万新兵作为人墙首当其冲,而自己的精锐部队则在内围用弓弩杀敌。这些新兵,不会有建功立业的未来,从一开始登上战场,就是为了替别人送死!” 贺君旭神色晦暗不明地看着地上跪着的印月,“他们就是那批新兵?” 印月仍伏着,他轻声问道:“贺将军,蝼蚁尚且偷生,谁又甘心找死?” 贺君旭没有答他,转而指着手中的账簿问:“那这又是什么?” 楚颐道:“我虽然给了他们容身之地,但还没有慷慨到要白养他们。我让他们在这山间起了几个瓷窑,产出的瓷器再让我长兄转卖获利,以此作为他们的吃穿资费。” 贺君旭翻看那本账簿,所载之记录确实都是陶瓷收支事宜。 印月大着胆子偷瞄他翻账簿时的神情,咽了咽口水。 楚颐瞥印月一眼,不动声色地向贺君旭道:“你若不信,可尽管命人去查,只是必须是口风严密的心腹。” 贺君旭沉声道:“此事楚家人也知晓?” 楚颐摇头:“事关重大,自然越少人知道越好。” 贺君旭将账簿收入袖中,他缓缓审视楚颐与印月片刻,那强大的气场令楚颐都不免屏息了一霎。 最终,他推开门,不发一言地走了。 看着他的身影消失在黑暗中,印月松了一口气,小心翼翼地爬起来,低声问:“他信了?” 楚颐谨慎地盯着门外的虚空,没有说话。 印月松了一口气,幸好楚颐行事机警,一直命他在账簿上以陶瓷代指铁器,并加以暗号书写,否则,若贺君旭发现他们在山上用来谋生的并非陶瓷,而是朝廷严禁私办的铸铁坊,他们就真的一丝生机也没有了…… 但如今贺君旭虽没说要将他们押解投案,也没说要放他们一马,印月一口气不上不下,心始终悬着。 他盘算起来,要不干脆就把弟兄们叫醒,趁现在月黑风高,赶紧另谋他路。 楚颐似乎看穿他的心思,凉凉地斜睨了他一眼:“你大可再做一次逃兵,试试。” 印月一个激灵,这些年来楚颐对他颇为器重,而他在山寺中也喝茶诵经平安惬意,因此他差点忘了,眼前这象蛇可不是因慈悲心肠才收容他们的,相反,他利用他们作为逃兵这一把柄,要挟他们困在荒山之中,为他做着一件冒天下之大不韪的可怕之事——偷铸铁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