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二、来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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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徒晔在看到那个货郎的第一眼,便看出他不是一个普通的货郎。他不知道是李景溪没看出来,还是货郎刻意伪装,总之李景溪看起来丝毫没有怀疑,只是专注于背篓中的货物。因而他便也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选了不少货物让李景溪付钱买下。 却吩咐程艾把货郎带下去,管一顿饭、休息休息。李景溪依然不疑有他。司徒晔请他留下一起吃饭,他更是喜出望外,很快便将货郎的事忘到一边去了。 直到送走了李景溪、避开穆陵,司徒晔才让程艾跟方淮一块,将货郎带到自己面前,开口便直截了当地询问:“阁下是什么来历?请如实相告。” 摘下斗笠的货郎是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虽然穿着简朴破旧的衣服,神情已经截然不同,满面风尘掩饰不住身上散发出的凛然气质。 青年对着司徒晔恭恭敬敬地叩拜行礼,沉声道:“微臣颍州刺史参军郑燧、表字仲源,乃刺史郑琨之子。奉家父之命,特来探寻陛下的下落!” 此言一出,三人皆惊。 方淮最为激动。他当年出仕之前,曾得到颍州名士郑琨赏识,收为门生,并向朝廷举荐,才得以寒门身份出仕。他当即惊喜地询问:“你是仲源?十年前我师从郑先生时,你只有十五岁,如今都长这么大了?难怪我先前便觉得眼熟!” 郑燧微笑道:“郑燧还记得方大人。大人与十年之前相比,变化不大,只是憔悴了许多。” 转向司徒晔又道:“郑燧身居地方,从未得见陛下天颜。陛下姿容绝世、雅量雍容,郑燧有幸与陛下相见,仿佛拱月之星、自惭形秽!” 司徒晔苦笑:“郑公子冒着生命危险,深入敌境、九死一生,朕大为敬服、感动不已。郑公子何来自惭形秽之说?快些告诉朕,颍州是怎样情形?你又是如何来到此地?” 郑燧便将自己所知,一五一十地告诉了司徒晔。 正如司徒晔之前从李景肃口中听到的,朔阳城陷落的时候,时任颍州刺史的郑琨不是不想发兵勤王,而是忙于应付北茹偏师的攻城,难以抽身。好不容易派出了几千人的援军赶到朔阳,又被李景肃围点打援,尽数歼灭了。 朔阳城破、太后南逃、皇帝被俘之后,大批难民流离失所,江北秩序大乱。原本镇守各地的官员、武将纷纷自谋前途。有的跟着逃到了江南,有的投降了北茹,也有少数誓死抵抗的却实力不济的,只能被北茹军攻灭。 郑琨则是江北几乎硕果仅存的抵抗官员。他依靠自己的名士声望和坚决抵抗的态度,吸纳残兵、收容难民,也吸引了许多和他一样不想逃离的士人前来投奔。仰仗着颍州原本就不错的实力,他总算打退了北茹军的进攻,并与毗邻的祁州刺史邓晤结盟,共同为昱朝在江北保住了一方根基。 站稳脚跟之后的郑琨原本以为逃到江南的太后会协助吴王司徒遥动员江南军队反攻北伐、收复都城,因而积极备战。没想到江南毫无动静,过了半年竟然传出吴王遥尊兄长为太上皇、自己登基称帝的消息。 郑琨气炸了肺,恨不得发兵打到江南,揪住这对厚颜无耻的母子质问他们——“对得起江北百姓!?对得起永嘉少帝吗!?” 他当然不可能发兵,但拒绝接受新帝改元,依旧沿用“永嘉”年号。同时他派出自己的次子郑燧混入平栾城,想方设法打听永嘉帝的下落,意在营救。而郑燧潜入平栾的时间,差不多正是在李景肃平叛先零、司徒晔被刘辉囚禁在王宫肆意凌辱期间,因而很难打听到消息。 “……臣花了一段时间,找到了燕王的下落,却不敢与燕王相见。燕王锦衣华服,自由出入王宫,实在形迹可疑。但臣设法与燕王府上的侍卫混熟,借以得知陛下已经被接出王宫,住进了柱国大将军李景肃府上…… “臣本想寻得机会与陛下相见,但陛下深居简出,从不露面。李景肃又极为警惕,臣实在进不了他府邸的大门。刚巧在这时,他带着陛下出了城,臣这才跟随至此。等了多日正在寻找机会时,臣发现李景肃出城之后一去不回,却不见陛下跟随。臣这才寻得机会,总算见到了陛下。” 郑燧娓娓道来,言罢行礼道:“臣能力不足,让陛下等了足足一年,实在罪该万死!无论如何,既然见到陛下,臣自当竭尽全力,帮助陛下逃离北茹!” 司徒晔脸上勉强维持平静,内心早已惊涛骇浪。虽说反反复复对自己强调,一有机会便尽早离开,可当机会真正降临到眼前,他反而觉得难以接受。 方淮追问道:“仲源,你孤身一人前来,要如何助我们逃离?此地距离颍州足有上千里的路途,若没有周密准备和充足的物资,恐怕走不出百里便会被抓。” 郑燧信心十足道:“臣当然不是孤身前来。从颍州随臣一起潜入的死士,大约五六十人,个个都是一等一的精锐。为免暴露目标,这些死士分散隐藏,要集结他们、准备物资、策划路线,确实需要时间。——不知陛下是否清楚,李景肃几时回来?” “嗯……说是不出意外,二十天、或者一个月内,他便会返回襄城……” 方淮激动道:“那正好!趁他回来之前,仲源,你能准备好吗?” 郑燧沉吟:“尽力而为,未尝不可。” 两个人一时间都激动起来,颇有马上即可奔回故土、重振旗鼓的冲天豪气。司徒晔却脸色苍白。 一直沉默不语的程艾小声说了句:“此乃大事,皇上是不是再慎重些?” 司徒晔万分感激程艾在这个时候说了这么句话,立刻顺着台阶下:“是啊,还是慎重些。万一有闪失,被北茹人抓回来,恐怕所有人的性命,就都保不住了……” 郑燧道:“陛下放心,臣虽救驾心切,但绝不会大意轻敌,更不会用陛下的生命涉险豪赌。臣定会准备周全,将陛下平安接回颍州!” 司徒晔点点头:“那你先去准备。李景肃回来之前,朕都会住在此处。朕等三人,有李景肃的亲信副将监视行踪,恐怕很难外出与你相见。不如你依旧扮做货郎,如有进展,便以卖货为名进来相见,如何?” 郑燧兴奋地说:“陛下此计,恰与臣不谋而合。为免北茹人起疑,臣会与心腹部下轮流前来。若不是臣亲自来,陛下也不必担心。” “好,一切谨慎从事。” 郑燧作为货郎逗留的时间已经不短,不敢久留,依旧戴上斗笠、背上背篓,由方淮引着出去了。程艾关上门,回到司徒晔身边跪坐下来。君臣二人视线相对,他立刻便明白了皇帝的心思。 司徒晔眼中,并无半分喜悦之情。 程艾赶紧宽慰:“皇上别着急,这件事没那么快,也并非一定能成的。趁着这段准备的时间,皇上再好好想想?” “嗯……朕知道。朕……朕确实想回去,但不是……” 不是这样突然决定,更不是背着李景肃,趁他不在的时候偷偷逃走。 “程艾,朕要是就这么跟着郑公子走了,景肃回来,该……该有多生气啊……” 司徒晔不好意思用伤心这个词。但他知道倘若事情果真如此发展,比起生气,李景肃伤心的感觉一定更为强烈。 程艾道:“臣也不想看到皇上伤心。所以皇上别着急,再想想,也再等一等。郑公子虽然说得挺有把握,但事情不一定会如他所想那般顺利。再说,他也不了解穆将军。” “确实如此。穆陵对景肃极为忠诚,又是心细如发、冷静镇定之人。我们若想瞒过他逃离襄城,恐怕真的没有那么容易。” 程艾顿了顿,小声道:“若是皇上下定决心,臣倒是可以给穆将军下药,令他昏睡。臣和穆将军还算说得上话,应该能在不引起他怀疑的情况下做成此事。” 司徒晔忍不住笑了:“你刚刚还劝朕再想想,转眼又说愿意给穆陵下药。你到底是想劝朕走还是不走?” 程艾行礼道:“不管皇上如何决定,臣都会竭尽所能,陪伴在皇上身边。” 司徒晔叹了一口气:“景肃对朕不离不弃,朕还能回报他一点情爱。对你,朕又要如何回报呢?” “臣不求荣华富贵,只求守着皇上一世平安。” “事到如今,何来平安?”司徒晔凄然一笑,“若你当真愿意将余生交给朕,将来无论朕埋骨异乡、还是魂归故土,只能托你为朕守陵了。” 程艾郑重行礼:“臣遵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