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 遗念与抉择
27 遗念与抉择 瑶帝从没想过,晔贵妃会死在他前面。 以前,他跟晔贵妃彻夜嬉闹时曾说起过,再这样下去必会纵欲而亡。而晔贵妃总会用甜腻腻的声音答道:“不会的,陛下万岁,我千岁,我们俩个与天齐寿。”说完,还会伸出舌头舔他的耳廓,弄得他后脊梁又麻又痒,忍不住再按住人一番驰骋。 而现在…… 他看着雨中的昀皇贵妃,下意识抚摸耳朵,仿佛那里还残留着曾经的温润。 有什么东西从眼眶冲出,他走下台阶,银朱立即打起伞,可他却摆摆手,不让任何人跟上。 一步、两步……他走出思明宫,消失在雨幕中。 昀皇贵妃的目光追随瑶帝的身影,直到再也看不见时才收回视线,落到昙妃身上时发觉昙妃也在看他。 他心中悲愤却又无话可说,站在院中半晌才缓缓道:“你满意了?” 昙妃轻蔑道:“怎么会?你还活着呢。” “那你注定要失望一辈子,我会比你长寿。”他转身离开。 身后,昙妃的笑声久久回荡。 五日后,瑶帝降旨追封晔贵妃为皇贵妃,亲自拟下“端熠”的谥号,并让昀皇贵妃主持葬礼,规格仪制格外隆重。 “熠字,光耀鲜明,这字取得倒妙,看来皇上确实费了些心思。”葬礼上,昙妃站在旼妃边上低语。 旼妃没有回答,看着最前面的瑶帝,心想,用心是一定的,皇上对任何人都用心,对所有人都无情。关于这一点,他早看透了。 昀皇贵妃站在最前面,听着作法事的全真子道长嘴里念念叨叨,神情拘谨漠然。晔贵妃生前最信这些东西,可到末了那些个某某真君某某道尊也没能保住他的命。 真是够讽刺。 全真子甩过拂尘,躬身称,法事已毕,可以盖棺了。 瑶帝重重叹息,最后看一眼棺中熟睡般的人,忽然解下腰上的一枚双鱼玉佩,放在晔贵妃手边。 棺盖钉死,宫中事宜算是告一段落,众人皆表情放松,晔贵妃生前飞扬跋扈,为他真心难过的人屈指可数。 就在大家以为可以回去时,昀皇贵妃忽然道:“端熠皇贵妃生前曾交给我一份名单,说有些东西要赠予大家,也算留个念想。今天正好大家都在场,我便一一说来,稍后再把东西送到各位宫中。” 包括瑶帝在内的所有人都很好奇,这在以前是没有先例的,往常的遗物要么重回库房,要么由帝后做主分发下去,从没有人生前就自己拟好的。 大家面面相觑,最终又都看向瑶帝。 瑶帝道:“既然他已经做了安排,那就听他的好了。” 话音一落,大家都来了精神,都想听听自己能分到什么,毕竟皎月宫里有不少好东西。 昀皇贵妃拿出一张纸,亲自念起来:“暄妃,金丝绡五匹、彩蝶缂丝团扇一对儿、团花珍珠钗子三支、抱头莲花簪一对儿;旼妃,翡翠如意一柄、黄玉海棠盆景一个、玛瑙手串一条;薛嫔,点翠银簪两支、蓝宝石耳坠一副、珐琅香炉一顶,红蓝黄细绢各一匹;昱嫔,梨木屏风一架、前朝画卷两幅、象牙镇纸一对儿;映嫔,芙蓉香膏一罐、玉扳指一枚、黄金荷花簪一支;李嫔,水晶镜一面、芙蓉胭脂两盒、绿松石戒指一枚;余贵人,水晶项链一条、青花瓷瓶一对儿、锦花挂毯一条、彩绸五匹……” 昀皇贵妃慢慢读下来,听者鸦雀无声。 不久,名单念完了。眩皇贵来到瑶帝面前,道:“这是给您的。”说完,伸出舌头在瑶帝耳尖上轻轻一舔。 瑶帝一哆嗦,下意识往后退两步,不知该说什么,而其他人也都呆若木鸡。 昀皇贵妃像没事人一样又来到昙妃跟前:“给你的遗念也是要我亲自送上才行,所以放到最后了,你别见怪。” 昙妃刚想说不在意,却见昀皇贵妃忽然错后一步,以难以置信的速度挥掌而来。 这一下力道极大,他被打得直接摔在地上,耳鸣不止。而他还没来得及捂住发麻的脸颊,腰上又被重重地踢了两脚,疼得他惨叫一声,眼泪直流。 其他人都被眼前一幕吓坏了,昀皇贵妃的动作如行云流水一气呵成,下手之狠,下脚之快,令人咋舌。 直到秋水扑过去抱住唉声喊痛的昙妃,瑶帝才反应过来,叫到:“季如湄!你疯了吗?” 昀皇贵妃甩甩胳膊,风轻云淡道:“这就是端熠皇贵妃要给昙妃的遗念,我也只是照做而已。”他把纸递给瑶帝,后者仔细一看,在昙妃名下果然写有四字“打他、踹他”,字体歪歪扭扭,十分难看。 瑶帝无奈,但又气昀皇贵妃让他难做人,于是把纸扔到地上,怒道:“你这么做,眼里可还有朕?” 昀皇贵妃不卑不亢:“敢问陛下眼中可曾有过我们?” 瑶帝语塞,没料到皇贵妃会这样说。他忽然觉得很没面子,负手来回走几步,沉声道:“真是放肆!谁给你的胆子敢跟朕这么说话?你夜撞宫门的事朕还没追究呢!” 昀皇贵妃跪下,面无惧色:“陛下打算如何追究,是禁足、罚俸还是杖责?或者一劳永逸打入冷宫?” 瑶帝冷冷地看着他,面色阴晴不定,神色几经变换,最终什么都没说。 此时,一旁的昙妃终于从疼痛中缓过来,哭诉道:“季氏当众殴我,陛下要为我做主!” 昀皇贵妃抢先道:“我只是替已故的端熠皇贵妃教训你,有什么事你找他去,跟我何干?毕竟刚才我拿出名单的时候,皇上也是同意的。” 昙妃嘴角渗血,形容狼狈,恨道:“狡辩,你这是公报私仇!” “你活该。” 他们两人你来我往,犹如市井小贩在吵架。 瑶帝听得脑仁儿疼,一刻也不想多待下去。他看着昙妃红肿的脸心疼不已,快步上前拥住,对昀皇贵妃说:“你回去好好反省吧,以后后宫的事就别管了。” 昀皇贵妃问:“陛下真要夺了我的管理之权?” “这些天你不是也没怎么管吗,索性就都甭管了,好好回去反思吧。” “我要反思什么?该反思的不是我,而是陛下。” “简直要反了天!”瑶帝还想说些狠话,可又怕事情真的不好收场,和昀皇贵妃互相瞪了几眼后重重哼一声,搂着昙妃踏上自己的御辇,走了。 瑶帝走后,众人也散去,昀皇贵妃看了眼孤零零的棺椁,独自落泪。往日,无论他做何事,都会有个人帮他支持他,给他出谋划策摇旗呐喊。而如今,那个人先他而去,从此,他是真真正正的一个人了。 *** 昀皇贵妃殴打昙妃的事很快就传遍宫中各个角落。 几乎所有人都为昀皇贵妃的勇气折服,敢在皇帝面前殴打宠妃,这可不是一般人能做的到的,非得有必死的觉悟才行。 诚然,昀皇贵妃没有死,但付出的代价也不小,没了管理实权,他这个皇贵妃的头衔名存实亡。而正当不少人都聚在一起七嘴八舌的猜测昙妃该如何反击时,思明宫里的昙妃却拿着一面展开的黄绸卷轴咯咯笑出声来。 旼妃从药盒里蘸了些药膏,轻轻涂在他后腰乌青处,心疼道:“都两天了,还肿着呢,你居然还能笑得出来。” 昙妃趴在床上,按揉时触发的疼痛让他忍不住嘶嘶地吸凉气,可饶是这样却依然愉快道:“这点痛算什么,要较真起来,我还是赢了。季氏党羽剪除,他自己也没了实权,还能怎能蹦哒。”说完,把卷轴系好塞进床头柜。 “这么说来晔贵妃的死当真是你造成的?” “话可不能这么说。当初我只是听晴贵人说起幽逻岛有种神药,吃多了成瘾,所以便提出可以帮他得宠,而条件是他出面让晔贵妃吃下脂莺丸,同时隐瞒服药期间的禁忌。晔贵妃的死归根到底只怨他自己,若他这段时间能清心寡欲,就算成瘾也不至于把命搭进去。” “可晔贵妃不是个禁欲寡欢的人,他之前咳疾严重,已经许久未侍寝,陡然病好,自然要日夜快活,你是算准了这一点的,对吧?” “这点还用算吗,稍微长点脑子的都能知道。” “所以……晴贵人到底是怎么死的?” 昙妃回头看了旼妃一眼,语气骄横:“你这么聪明干嘛?” “但凡能进宫的都不傻。” 昙妃不以为然。 旼妃将他的衣服放下,整理好,说:“你自己都没发现吗,你的不择手段越来越像皇贵妃了。” “我们不提他好不好,人家都受伤了,你都不安慰我一下。”昙妃撒娇。 “那日回去,皇上没安慰你?” “安慰了,可我更想要你的。”昙妃想,瑶帝的安慰不能算安慰,那只是又一次毫无节制的索取。 旼妃在他身边躺下,拉好被子,轻轻拍着,嘴里哼着一首安眠曲,歌曲唱了两遍,昙妃已睡过去。旼妃离开前从床头柜中取出卷轴,看完后又默默放回去。 有一点他说错了,昙妃的不择手段并不是像皇贵妃,而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 碧泉宫前,门可罗雀,再不见六局办事回话之人。 章丹给昀皇贵妃端来药汤,服侍他喝下,说道:“主子这是何苦呢,非要在那种场合给昙妃没脸,现在惹恼了皇上,以后要怎么办?” 已经从六局回来的苏方也颇有怨言:“现在各局各处都说不上话了,奴才往那一站,别人都绕着走。” 昀皇贵妃用了些蜜饯,懒懒道:“我何尝不知利害关系,可一看见昙妃那张脸,我就控制不住想去抽他。”他终于理解当初浅樱死时昙妃为何要打他那一巴掌了,那种彻骨恨意是任何理智都压不住的。 “那现在要如何,六局尽在昙妃掌握,只几天功夫咱们的人就被调离了要职。”苏方说。 昀皇贵妃烦闷地揉了揉膝头,章丹和苏方各自想事情谁都没注意到,反倒是离得远的晴蓝眼尖地看见了,猫着腰从苏方边上钻过去,给他捶腿。 他哀怨地看了眼木桩似的另两人,再看着晴蓝略带稚气的脸,想起晔贵妃。 他们之间曾经的默契,一个眼神足以,这一点无人能及。 午饭时,他没胃口,只喝几口汤就让人把饭菜撤下去,一下午都坐在窗边,身上盖着薄毯发呆。 夏太妃到访时,他也没迎接,就那么坐着淡淡瞥一眼。 夏太妃依然打扮得花枝招展,茜色外衫上的白绒翻领上别着一枚梅花领针,样子俏皮又新颖。他说道:“几日不见,你都瘦了。” 他脸歪向一边,院中树木落叶萧瑟,枯叶被风卷起,在空中漂旋起伏。“这几天我总想起以前的事,我和皇上的,和晔贵妃的……我几乎都快忘了的事现在又都回来了,它们好像在我眼前又发生一遍,伸手可触,但奇怪的是,当我真的伸出手时,那些人和事却不见了,仿佛一场幻梦,醒来只有我一个人。” “……” “我现在一闭眼就能看见他,总觉得他没死,会在下一刻笑着闯进门来,陪我说话,跟我吃酒。”他再也说不下去,双手掩面,泪水从指缝漏出。 夏太妃让他靠到自己怀里,抚摸长发:“我知你难受,可日子还得过下去,沉湎于过去,对你没好处。” “我还有什么前途呢?”昀皇贵妃透过泪眼看着他,“我终于看明白了,皇上谁都爱,谁都不爱。我争来争去的根本就是个虚无缥缈的东西,没意思。” “那些情爱固然缥缈,可也有实在的,你过的日子难道不是实实在在的?”夏太妃擦干他的泪,“你看这一屋子的装潢,再摸摸身上的衣裳,哪个是虚无缥缈?” “……” “家族的荣耀,族人的荣华,不都是实打实的?” “事已至此,说这些已经晚了。” “两军交战,胜败乃兵家常事,你只败这一次就投降了?” “晔贵妃死了,皇上也厌弃我,我这一手好牌打成这样,还有什么脸再出现在人前?” “晔贵妃是死了,可皇上并不讨厌你。” “我让他下不来台,还打了昙妃,他没当场废黜我已经是宽宏大量。” 夏太妃啧啧两声:“你好歹也三十多的人了,怎么还不懂事呢,皇上是因为还念着情所以才宽宏大量,要是真厌恶你,早把你打发到冷宫自生自灭去了。” “皇上哪里是念着我的情,分明是念着我叔父的人情。” “你既然知道这点,就更该有底气才对。更何况你侍奉的时间可不短了,皇上念旧,对你到底还是有几分真心的。” “仲莲侍奉的时间也不短,临死前只想见他一面,可他却只顾和昙妃欢好。我都不知道该恨昙妃多些还是皇上多些。” “皇上他……”夏太妃停了很久,声音迷茫,“帝王的爱,本就是这样,他们拥有太多,不知珍惜。只有当人离去时他们才能流露出一点点真情,然而就是这仅有的真情也是转瞬即逝,须叟之后他们就会投入新一场爱恋中,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所以,我们千万不要陷进去,我们要成为清醒的旁观者,看着那一场场风花雪月成过眼云烟。否则,那些有情与无情都会化为利刃,将我们的心扎得千疮百孔,伤得面目全非。” “所以,我还奢望什么呢?”昀皇贵妃自言自语,“就这样活着吧,活一天算一天。”一只灰猫不知从何处走来,一下子跃上他的腿,找了个舒服的姿势卧好。他揉抓灰猫的皮毛,低头道,“还是你好,不像把你送来的那个人,看着多情,其实最薄情寡义。” 夏太妃问:“这是你第几只阿离了?” “第四只。” “为什么你的猫都叫阿离?” “人的一生漫长,而猫的一生短暂,豢养在身边终究是要经历生离死别。” “所以是分离之意?” “不错,同时它也是我时常告诫自己的一个字,无论曾经的关系多么亲密无间,最后都免不了这个离字,朋友如此,亲人如此,爱人如此,世间万物皆是如此。” 夏太妃沉默了,许久之后才道:“其实,现在也并非如你想的那般无可奈何。路还长,端看你要怎么走下去。” 昀皇贵妃目光幽远:“无论如何走,似乎都是死路一条。” “你太悲观了。” “难道不是吗?” 夏太妃在他身边坐下:“多年前,你到我宫里问我该如何稳固圣宠,还记得我是怎么跟你说的吗?” 他记得,当时夏太妃只说了两个字:结盟 “您让我再找帮手?”他暗自算了一下,暄妃、李嫔和余贵人都不算得宠,叹口气,“我身边已无人可用了。” “你还跟以前一个毛病,总是盯着周围一亩三分地转悠,也不知道看看别处。昙妃为什么比你技高一筹,你想过吗?” “……” “他这个人别看是个王子,可也是最能拉下脸来跟所有人称兄道弟,谁有利用价值就跟谁交好,只要有需要,他能把个叫花子当祖宗供着。” 昀皇贵妃又把所有人过了一遍,还是找不出一个能帮他的,懊恼道:“确实没有了,我总不能再扶持个人上来。” 夏太妃表情微妙:“现在扶植当然晚了,不过现成的也不是没有。” “谁?”昀皇贵妃坐直身子,整个人都有了精神,一时间容光焕发。 “白茸。” 昀皇贵妃盯着那张保养得当的脸,突然大笑起来,声音癫狂,灰猫吓得跳下去跑远了。“说了这么多您就是想让我捞人?” 夏太妃不置可否。 “您是为玄青来的吧,您对他还真是仁至义尽。”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 “像这种三心二意的人就该乱棍打死。” “我们御下之道不同。” 昀皇贵妃自嘲笑道:“白茸是我好容易弄进去的,要是再弄回来,我的脸往哪搁?” “你现在灰头土脸的就好看了?”夏太妃嗓门提高,“你若是在这节骨眼儿上退一步,昙妃就会逼近一大步,到时候你再想有所动作,就真的晚了。” “我这么做,岂不是和当年昙妃做的一样,都是引狼入室。” “可对白茸却大不同,他曾有恩于昙妃,最后昙妃却恩将仇报。对你,恩怨相抵。两相比较之下他恐怕更想跟昙妃干一架。” “……” “敌人的敌人就盟友。你忘了前些日子他是怎么对你的吗?你那会儿还有实权他尚且如此嚣张,那现在呢?太皇太后要是再拿出白绫来,可没人为你假传圣旨了。”夏太妃趴在他耳边,语速缓慢,“仔细想想吧,就算是饮鸩止渴也比真渴死要来的痛快。” “比起你的法子,我还有个更好的主意。先让昙妃杀了白茸,然后再让皇上惩处昙妃,这样一来岂不一箭双雕。” 夏太妃抿着嘴道:“这法子也可行,但是怎么保证皇上会处置昙妃?可别到时候鸡飞蛋打一场空。” “那就赌一赌好了。” “你的赌运一向不好,我劝你还是做有把握的事。” 昀皇贵妃闭上眼:“我累了。” 夏太妃站起来:“睡一会儿吧,不过你要记住,眼下你行错一步便是万丈深渊,谁也救不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