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羚文学 - 耽美小说 - 云华艳情史(男男宫斗)在线阅读 - 9 周庄晓梦

9 周庄晓梦

    瑶帝站在空旷的、死寂的院内,宫人手中的灯笼把四周照得亮堂堂的。他能看见褪色的琉璃瓦屋顶、宫殿基底处的破洞,能看清面前下跪的每个人的面孔,唯独看不见想看的人。

    身旁的陆言之在极力解释什么,声音惶恐,他想听仔细些,可入耳却又没声了,只剩下呼呼刮过的大风,吹散那虚无缥缈的梦。

    是的,他做了一场梦,梦里有个叫白茸的人,跟他玩笑嬉闹,给他画画,还会抱怨耍小脾气。同时,他似乎又做了另一场梦,梦中香气怡人,一头异色长发的美人喂他仙丹,他在双重的快乐下飘飘欲仙。又或是,现在才是在做梦,那些呆滞的面孔,破败的宫室仅仅是白日中的胡思乱想,是毫无意义的现实片段的再拼凑,等梦醒了,他依然坐在殿上,和美人们醉生梦死。

    然而,那雪细细飘来,落在头脸上,冷在心窝里,他清楚地知道,这不是梦。

    他都想起了,那些曾经在头脑中转瞬即逝的画面终于清晰可见,串联起过往。

    阿茸,我来了,可你在哪儿?

    他信步走上台阶,推开一扇门。他们说,那是白茸的房间。可那怎么能是他深爱的阿茸的房间呢?它是那样简陋寒酸,没有一样东西能入眼。他坐到床上,想象白茸的样子,那么多个日夜是怎么熬过来的?又是怀着怎样的爱与恨离开这个世界的?

    他想啊想,怎么样也想不出,垂眼才发现,泪水早已打湿炕席。

    房间外,崔屏慢慢走来:“陛下是自云华开国以来第一位到冷宫探望旧人的皇帝,从这点上来说,白茸没白念叨您。”

    瑶帝没反应,一动不动,仿佛雕像。

    “只可惜,您来了,他却走了。”崔屏接着道,“他走的前一天,还跟我提到您呢。”说着,发出一声长叹,转身要走。

    瑶帝叫住他:“他说什么了?”

    崔屏露出似有若无的笑:“其实也没什么,他只说梦到陛下,和您交换手帕,只是他自己的刚给出去,还没拿到您的,梦就醒了。”

    手帕……瑶帝想起来,那帕子绣着他们俩的名字。“他还说过什么?”他急迫地想知道关于白茸的事,哪怕是一句话一个眼神也知足。

    崔屏道:“他很少提,偶尔只言片语罢了,经常静静地坐着,一坐就是三四个时辰,望着天,望着地,也不知道在想什么,凑近一看眼泪汪汪的,让人心疼。”

    “……”

    “当然也不是每天都这样,他身体不好,受不得冻,天气稍微冷些就胸口绞痛,止不住地咳嗽,好像那肺腑都要咳出来。好几次我都睡下了,他敲门过来讨热水喝。唉,也不知他到底得的什么病,年纪轻轻就成这样,我都这把年纪了,也没像他这么羸弱。”

    瑶帝听了又默默落泪,那是怎么样凄惨的光景啊,他难以想象白茸是怎样拖着病体去干活,咽下粗糙的饭食,饮下寒凉的冷水。

    崔屏等了一会儿,转身回屋拿出几张纸:“这是他抄的,说是给陛下祈求平安的。他抄了没多久就被……后来我到他屋子找到收起来,想着要是有机会见到您就拿出来,也算圆他一个念想。”

    瑶帝接过,透过泪眼,纸上的字如利刃直戳心骨,撕心裂肺的痛要将他淹没。直到过了很久,他才揉开被攥皱的纸张,将它们贴在心口。

    这时,崔屏已经离开,门口站着的是陆言之。银朱从后扯住他,小声道:“现在回禀任何事,恐怕皇上都没心思听,不如另择时间再详细说。”

    “那我现在是……”

    银朱微微点头:“直接回去吧,皇上不会怪罪的,他现在需要一个人待着。”

    陆言之悄悄走了。

    银朱走进屋合上门,瑶帝对他伸手,他握住那手,把整个人轻揽在怀里,就好像多年以前,安慰着濒临崩溃的梁瑶——不是储君,也不是瑶帝,仅仅是失去爱人的阿瑶。他没经历过爱情,一身心力全扑在主人身上,有时候他想,也许这是另一种爱的表现吧,瑶帝高兴他跟着高兴,瑶帝难过他也跟着难过。“陛下,回去吧,天凉。”

    “我这一辈子都很失败,对不对?”

    银朱注意到他的用词,慢慢蹲下身,和他平视:“没有。”

    “你用不着安慰我,我其实不是做皇帝的料。书读得不好,政事全靠内阁,所谓议政不过是走个过场,大臣们议,我带着耳朵听就行。要不是夏太妃从中运作,哪轮得到我做太子呢。”

    “陛下,您这是怎么了?”银朱心疼道,“谁说您做得不好呢,这十多年太平日子不就是最大的政绩吗?诗书读得再好那有用吗?字画漂亮就能让百姓们安居乐业?天天朱批御览和朝臣们开会就能让藩国臣服按时纳贡?奴才不知道什么大道理,只知道一点,是不是好皇帝不能看他自己过得怎么样,而是要看百姓们在他的治理下过得怎么样。”

    “真的吗?”瑶帝抬起头,眼睛都哭肿了。

    “是真的。”银朱肯定道。

    “可我还是没能保住我爱的人,他们一个个都离开我了。如昼死时,我尚且能为晚归找借口,而阿茸死时,我在干什么?”

    银朱掏出帕子给瑶帝擦净脸,说道:“人死不能复生,陛下唯一能做的就是……找出元凶以及搞明白这一切始末。”

    瑶帝渐渐平静下来:“太皇太后杀了他,贵妃监刑,他们两个终究还是勾结到一起。”

    银朱后退两步:“陛下要下旨吗?”

    瑶帝却摇头:“我要亲自问梦华,为什么这么做。”

    银朱趁机道:“慎刑司陆言之似乎还有相关事情要禀报,是不是……”

    “让他去银汉宫,现在就去。”瑶帝恢复过来,又成为主宰一切的人间之神。他最后向斑驳掉皮的桌椅投去饱含无奈伤感的一瞥,站起身走了。

    队伍浩浩荡荡离开,崔屏踱步到仍旧跪送的阿衡和阿术两人面前,慢悠悠开口:“瞧见没,我说什么来着,皇上能来第一次,就能来第二次,要是你们上次就把人打死,这罪过够你们俩死一百次的。”

    两人从地上爬起来,裤子被雪浸湿也浑然不觉,只往瑶帝离开的方向张望。

    崔屏又道:“你们要是聪明就对我再客气些,别总是等我要东西的时候才送来,要主动,指不定我哪天也被皇帝惦记了,接我出去呢。”

    阿术回头道:“我说崔答应,你就死了这份心吧,就算先帝惦念,也总不能从棺材里爬出来接你啊。”

    崔屏哼了一声,骂了句死人相,转身就走,把雪地踩得咯吱响。

    ***

    夤夜,银汉宫内亮如白昼。瑶帝重新打理妥当后坐在龙椅上,下首跪着陆言之。

    “这么说,一切都是昙贵妃主使?”

    “从现有调查来看,是这样的。”

    瑶帝拿起桌案上的小盒,问:“你确定香料有问题?”

    “刘太医和其他几位御医都认为香料成分复杂,无法一一辨别,但经常闻之的确有令人昏沉的效果。”

    “你退下吧。”

    瑶帝心力憔悴,除了对昙贵妃的所作所为感到愤怒之外,还有一丝失望和彷徨。不到万不得已,他是真的不想处罚这位棕发美人,而且该定个什么罚呢?皇贵妃因为被怀疑与数起命案有关,已被降为嫔,要是再把昙贵妃降下去,那内宫谁管,暄妃吗?当然不行,那位往那一站就不是能管人的样儿。至于旼妃,他的口碑是很不错,但和昙贵妃关系暧昧,为人又低调,话语权还在昙贵妃这边。

    而且更重要的是,要如何对灵海洲解释。诚然,他作为宗主国的皇帝自然是能对藩属国送来的美人为所欲为,但昙贵妃不是随便找来的美人,他是王子,因此得给顺天王一个交代才行。

    那么,要怎么解释呢?解释完之后又该如何?

    他固然可以把两人都贬入冷宫,可然后呢?镇国公不带兵打仗了,谁守护云华?顺天王不再进贡了,帝国最为稀缺的金属矿再无来源,云华还能屹立多久?

    不仅如此,空缺的位置还得补进去。很快,镇国公和顺天王就会送来新人,而不久之后新人们又会开始新的争端,像个无解的循环。

    说到底,真正令他头疼的不是美人们为了争宠而做过的事,而是他因为这些事而处置当事人之后所要面对的烂摊子。因此,绝大多数时候他愿意息事宁人,无论什么事,只要能简简单单解决、不让他费心力就好。

    就像白茸被冤枉那件事,事情并非像他所说没有转圜余地。他只要想办法拖住镇国公,派燕陵冯氏的人去灵海洲斡旋,再暗中派当地驻军奇袭,相信一样可以平定叛乱。至于镇国公,再随便找个替罪羊交给他就好。

    可如此一来,他就欠冯氏个人情,而这个人情燕陵冯氏肯定会在合适的时间提出让他报还。

    他不想面对冯氏家主,不想动用燕陵守军,所以,只能牺牲白茸。

    因此,扪心自问造成这一切的人是谁?不是昙贵妃,而是懦弱的梁瑶。

    他亏欠白茸太多。

    想到此,瑶帝问银朱:“白茸埋在哪儿,朕想给他葬妃陵去。”

    银朱难受道:“他那种身份,那种死法,哪留得住尸骨啊。”

    “是啊,留不住。”瑶帝鼻子又有些发酸,如昼死后风光大办,而白茸还不如他,连副棺材都没有。

    “要不办个衣冠冢吧。”银朱说。

    瑶帝却道:“恐怕连他的衣服都找不到了。”这时,突然想起什么,急道:“对了,他曾给朕一条手帕,放哪儿了?”

    银朱道:“您忘了吗?昙贵妃曾和您玩双陆,约定输者要给赢者一件东西,那帕子被昙贵妃要走了。”

    “他……这是算计好的。一定是他给朕吃了迷魂药,这才忘记最重要的人。”

    银朱压低身子:“那您……”

    瑶帝又头疼起来,摆手让人下去,他需要好好静一静。

    ***

    凌晨时分,昀嫔在碧泉宫醒来,再也睡不着。守夜的晴蓝为他穿好衣裳,问道:“天还黑着,主子这会儿起来干嘛?”

    昀嫔坐好,让他梳头发,说道:“陪我去趟倚寿堂。”

    “拜佛?”

    “对,求佛祖保佑。”

    倚寿堂因供奉佛像而烛火常明,昀嫔只带了晴蓝一人,轻轻推开门,在金身前跪下去,虔诚膜拜。

    晴蓝心想,昀嫔平时不太注意这些,怎么今日虔诚祷告了。又见昀嫔低眉垂眼,双手合十胸前,不像是假装的,更加疑惑,不禁问:“主子所求何事啊?”

    昀嫔嘿嘿笑出来,烛光映照之下,神采飞扬,无比亢奋,完全不像一个失意失宠之人。“种下什么样的因,就得承受什么样的果,因此我心甘情愿受报应。但受报应的不应该只有我一人,所以我祈求神佛让这因果报应彻底砸死他!”说罢,哈哈大笑起来,尖利的声音回荡在小小的佛堂之内,连佛像似乎都被震动到,镶嵌着黑曜石的眼睛黯淡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