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羚文学 - 耽美小说 - [ABO]画梁春尽在线阅读 - 第六十二章 - 第六十三章

第六十二章 - 第六十三章

    (六十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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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剧痛伊始于三更天时,纪殊是生生被疼醒的。他扶腰欲坐起身,却痛得浑身乏力,腹中沉得似在急速下坠,难以启齿的深处传来阵阵紧抽。

    这一刻终是来了,他心中虽准备已久,却仍是惊恐得口舌干燥,可连够及床边一杯茶水的气力也无,指间才刚触及冰冷的杯壁,小腹的坠痛便刺得他浑身一激,茶杯被碰掉,登时碎裂于地。

    临盆之期将至,蓝桥碧海都睡在卧房外间,好在听到了杯子摔落碎裂声都立时醒了,赶忙跑进内间察看:“少爷,怎么了,可是要喝水?”

    灯烛一燃,纪殊痛得冷汗直流的苍白脸颊便显现眼前,碧海蓝桥皆是一惊,虽此时还未足月,却很快都了然了:少爷怕是快要生了。

    “我留下照看少爷,你先去喊些人来,然后去找赵大爷和荀太医,快!”蓝桥最先捋清条理,朝碧海吩咐道。

    “知道!”碧海利落答应时,人已经快步跑出卧房了。

    蓝桥手脚利索地洗了巾子,一边握着纪殊的手一边给他擦汗,不停问:“感觉如何?疼得厉害吗?”

    纪殊深深呼着气,紧紧攥住蓝桥的带着薄茧的手,咬牙勉强说了句“不疼”,可眼泪已顺着脸庞滑落,汇在下颌,分不清是汗是泪了。

    “我听老嬷嬷说,生孩子都是要先痛一阵的,有的痛半日,有的能痛上一两天,是个力气活儿。少爷你可有想吃、想喝的东西?我让下面人去准备。”蓝桥在他嘶嘶的冷气声里不断地擦着汗,纪殊浑身都在颤抖,她心也没由来得慌起来,但仍是一边安慰道:“太医马上就来了,没事的,少爷,我问过了,临盆前腹痛都是疼一阵停一阵的,待会就不疼了,很快就停了。”

    纪殊胡乱应了两声,那声音弱得蓝桥险些没听着。他只觉得腹中的孩子好似变成了一块guntang的磐石,叫嚣着往下坠,疼起来那架势无异于要将四肢百骸碾得粉碎。

    “少爷,喝点甜梨汤吗?你小时候最爱喝这个……”凉凉的手指碰了碰满是汗珠的脸颊,是蓝桥摸着他。纪殊这辈子不曾被哪个女人如此这般爱怜地抚摸过脸,但迷迷糊糊中却想着,若是娘亲也会摸自己,当是这样的感觉吧。

    蓝桥又说了句什么,他听着,明明挨得那么近,声音却似从很远的地方传来,穿过半旧的置物木格,穿过月洞门的青玉垂珠帘,穿过绛色的纱帐床幔,听得那么不真切。

    真疼啊,比成婚那夜还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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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狱中囚室昏暗无光,万嵎醒了不知多久,正于榻上静坐之时,忽然听到兵甲铁履自远而近的声音。还不待多想,冰冷厚重的铸铁囚门訇然骤开,狱道火光倾洒入一室黯淡,两狱卒快步上前,替他解了两腕双足的镣铐,躬身作礼,又退回三步开外。

    为首的狱吏亦还算恭敬地作揖:“万将军,此案已清查,即日便可释归,这些日子委屈将军了。”

    万嵎一言未发,只是抬了抬眼,目光直直盯着那狱吏。

    狱吏讪笑道:“将军莫怀疑,确是清查了,夫人还在外头候着您出去呢。若仍是不信,上头通发的明令,卑职可拿来给将军过目。”

    听他这么一说,万嵎才放下心来,出了狱室,随着领路的狱卒到干净处简单换洗了一番,终于走出了廷尉狱这座巨大的囚笼。

    不远处,河渠边,堤柳下静静驻着一匹棕鬃马,其后辍马车,车外坐着身穿粗布衣衫的车夫,一只洁白莹玉般的纤纤素手挑开了车帘,车夫正回着头,似正与车中人说些什么。

    想到方才狱卒说的“夫人在外头候着”,万嵎整颗心都不禁充盈了起来。可想到纪殊的背信弃义,想到萧祁珩在狱中同自己说的那些话,又觉有苦涩漫上舌尖,脚步亦渐渐缓了下来。

    愈走愈近,先是车夫瞧见了万嵎,眼神光亮了亮,冲车里的人喊了句什么。过了眨眼的功夫,马车上便跳下来一个窈窕靓丽的身影,柳眉杏眼,鹅白的嫩颊上泛着淡粉胭脂,朝他甜甜唤了他一句:“二哥哥!我可算是等到你了!”

    (六十三)

    看到阮怡棠的一瞬间,万嵎竟有如释重负之感。

    那日在狱中对纪殊说了好些过分话,若此时相见,确实也不知该如何自处。来的人是阮怡棠,倒让他松了口气。

    “为了给二哥接风洗尘,我特地订了聚祥楼的雅阁呢,”阮怡棠纯美一笑,将万嵎手臂自然一挽,女儿家温软袭人的香气如云如雾,沁得人心旷神怡,她拉他一块上了马车,话语中尽是含羞带怯的喜悦,“我们赶紧过去吧,不然上等的阳澄大闸蟹可要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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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郎中还没来?怎生拖沓成这样?再不来就要出大事了!”

    “热水不够,再去烧些来!”

    “二爷不在,这可怎么是好啊……”

    “三刻钟之前就说了要热些饭菜拿来,膳房怎么还没动静?”

    日近中天,万府各处萧条,唯有南院这一隅算是“热闹”,手忙脚乱,进进出出,就是迟迟等不到郎中来诊。

    不知是否因早产之故,纪殊从昨儿夜里一直疼到现在,并未出现阵痛暂止之征,身下反而频频见红,喝进去的几口甜汤也吐得些许不剩。郎中不至,丫头们也都未经事,嬷嬷又未曾见过这般情况,大伙都不知所措,只能急得团团转。

    有好几次,纪殊像是睡过去一般,论旁人如何唤都不醒,冷汗却一直满身地出,衣衫都快湿透了,嬷嬷说这是疼得厥了过去,可众人也无计可施,不敢轻举妄动,胆子小些的丫头甚至只敢扒着门框往里看。

    “来了来了!是赵爷!”

    “赵爷终于来了!”

    房外忽然传来好几声长喝,报信的丫鬟见赵琮终于现身,激动得喊声连连,蓝桥听了,起身快步出门前去迎,马蹄飒飒,乌金宝骏真如神骑一般,迅步如飞,只见其上一人,身袭金线勾边红袍,足上黑缎云头履,翻身下马,半束乌发翩然而动,带起一阵疾风。

    小厮簇拥过来,立刻牵了马去,赵琮也顾不上什么亲疏礼数了,快步朝卧房走去,气未喘匀,只顾问:“曈儿如何?”

    蓝桥紧紧跟着他的步子一同往里走:“我也不知怎样了,郎中迟迟未至,但少爷看起来不太好,从后半夜疼到眼下,完全不得休息。赵爷,荀太医何时才能到啊?”

    “快了,我已差人递牌到宫中寻他了,再过一刻钟应该能到这儿。”正说话间,他挑开半垂的珠帘,径直走到内室,便看见床榻幔帐胡乱堆叠着,一个丫头似是在给榻上人擦汗,动作小心翼翼的;一旁凳子上搭着的古铸铜盆盛满热水,还袅袅冒着气儿。

    “曈儿!”赵琮快步走到床边,握住了一只冰冷苍白的手,语气又放缓和了些,如同儿时那般唤他的乳名:“曈儿。”

    纪殊双眼紧紧闭着,如若陷入一场险恶梦寐,眉梢微蹙,唇色白得几乎发青,额角肩背俱是冷汗,长发沾泪,湿粘在清瘦的颊边。他才发现,不过是过了短短几天,纪殊竟已这样瘦了,面中微陷,颧骨凸得竟有些吓人。

    蓝桥在一旁静静看着,想倒苦水,可又不知该说些什么。赵琮半跪在地,伸出手默默替纪殊捋平发丝,这一幕几乎要她落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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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秋暮冬初,最是人间萧索时。

    京城北望,叶落乌啼,凝霜聚华,再过几日便能冷得降雪了。好在稍大一些的酒馆明楼都装了暖炉,这时节也多半烧开了,客人堂食亦不觉天寒地冻,聚祥楼便是如此。

    楼上阁间皆装点素净文雅,因文人sao客常在此饮酒作乐,留下不少乘兴随心之作,店家装裱纸笔挂置壁上,倒是别具一格。包浆木桌擦得水滑透亮,菜已上了大半,香辣大闸蟹膏肥黄满,更有窑香烤鹅、红烧酱肘,都是冷天儿最时兴的大菜。

    “二哥哥,你多吃些,”阮怡棠笑眯眯往万嵎碗碟中夹了一块脆金藕盒,“你小时候最爱吃这个了,还记得吗?小时候,有次太姥姥生辰,我俩抢最后一块藕盒,差点没打起来。”

    万嵎迟疑片刻,记忆深处那点零散的光影才被缓缓记起。那时他们尚未及齿龀,都仍是满心顽闹的孩童,如今回首,时光荏苒,再不复当年。

    阮怡棠双手托着腮,杏子般圆而明亮的双眸不尽眼波柔柔,她抿唇一笑,半嗔半真,轻声道:“二哥哥,你以后可要对我好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