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 多事之秋
日光偏斜,不远处大妖的骨架高耸林立,一道道阴影投射而下,交织成无形的牢笼,网罗围困,令人寸步难行。 旧日的坟场空旷寂静,云落站立此地,愈发觉得煎熬,不敢再发一声,也不敢抬眼去看,生怕撞见任何一丝疏离甚至厌弃的迹象。 断头刀已经抵到颈上,寒意彻骨,只等面前的持刀者抬手发落。 “是我的错。” 低沉的嗓音响起,云落惊愕地抬起头。 这般惶惑不安的神情刺进李识微的眼里,直往心口钻出一阵阵钝痛。 他摇了摇头,像是试图甩去混乱的思绪,继续拉开有些干涩的嗓子:“没能护好你,让你受委屈了。” “我……”云落哽了一下,顿时深陷于茫然之中,只觉得鼻翼一酸,方才止住的眼泪似乎又要夺眶而出。 近在眼前的短短几步,又仿佛相隔甚远,先前有多亲密,此刻就有多不敢触碰,藏在身侧的手攥得愈发紧,李识微叹了口气。 短暂的沉默过后,云落凝神去看眼前人,试探着,像要抓住最为紧要的一根救命稻草:“师尊……不怪我吗?”不觉得他可耻、低劣吗?不会不要他吗? “……当然不怪你。”李识微回答得分外笃定,眉间深深蹙起。 仿佛一切都被打回原形,回到当年初遇,那个草叶飞舞的月夜。 相伴数载所建立的在此时轰然倒塌,眼前人再度变得犹疑而畏怯,眉眼被阴霾笼罩,李识微终于知晓这阴霾意味着什么,却也无法像当初那样轻松地为他开解、哄他开心了。 满腹缭乱,相对无言,似乎连空气都凝滞,就在此时,手中符箓闪亮,停留秘境的最后期限到了。 传送阵即将开启,李识微递来最后一句:“那个人已经死了。” “……谢谢。”云落愣怔地望着对方,直到视野被传送的光线全然吞没。 蓬莱盛会已近尾声,各门各派的长老们相聚一堂。例如突然出现的法宝去向难断,例如归一幻境即将耗尽,诸事繁杂,大殿中议论纷然。 “烛明,你怎么看?” “烛明?” “啊?”李识微猛然回神,如梦初醒。 “难不成老夫打扰你入定悟道了?”对方似乎很是意外,毕竟修道者连眼前的招呼都看不见也太稀奇了。 ……悟什么道啊。李识微维持住高深莫测的沉默,摆了摆手,示意自己无事。 “云落师弟,你这是怎么了?心情不好?”一旁的同门忽然说话。 “只是有些累。”云落勉强微笑。 “头一回历练,吃不消也正常。”另一边的同伴出声安慰,“来,打起精神,今晚好看的好玩的可多了。” “是啊,据说有仿效凡人开设的街市,那些丹修器修们定要狠赚一笔了。” 街市……脑海中回忆闪现,云落下意识地望向大殿的方向。 果然,到了晚间,天色尚未完全暗淡,莲灯星星点点亮起,柔光连绵向极远处,构成回环灵阵,宛若朦胧暧昧的流霞。 各派弟子互通有无,三五成群,笑语欢声不绝。间或有器修弟子展示新式法宝,倏忽爆发出夺目的冲天火光,围观的人群随之沸腾。 高台上并不显眼的一角,李识微凭栏远望,晚风轻拂,衣袍飘然,落在空中的视线也被吹散,没有定处。 “师尊。”身后传来一声轻轻的呼唤。 李识微转过身,笑容将其他情绪勉强掩去:“又找到我了?” 云落默然走近,心绪难安。已经发生了那样的事,他还是找了过来,真是无可救药。 走近的脚步小心翼翼,神情也不太自然。李识微看在眼里,又觉一阵心疼。 不该是这样的。分明不久以前,那双眼中还有明亮流转的神采,还会毫不躲闪地与他相视。那般的言笑晏晏、举止自若,难道只是昙花一现吗? 高台上没有莲灯,两人的身影远离喧嚣与光亮以外,渐渐被昏沉暮色围拢。 “还在害怕?”李识微忽然开口,打破了宁静。 云落抿着唇,将视线牵在李识微身上,诚实地点了点头。先是死讯,又中瘴毒,连环波折下来,他实在害怕眼前人离他而去。 李识微见他点头,嘴角泛开一丝苦笑。 “当年你拜我为师,只说想要好好活着。”沉淀的往事被打捞起,他注视着自己的弟子,话语变得缓慢,“那时我以为,以我之力,定然能护你周全。” “不曾想会到如此。” 他替对方杀人雪恨,却也亲自在那份陈年苦痛上加了一码。说到底,是他失信背约,愧对这一声声“师尊”。 声音愈发低沉,李识微的目光专注而深切,其中的情绪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鲜明,几乎要将人烫伤。 云落呆立原地,哑然无声。怎么会这样?为什么要流露出这般歉疚的神情?分明是他有求在先,是他问心有愧,为人弟子却早已越界。 长风不绝,阵阵吹送,轻柔地将心绪愈搅愈乱。胸腔中急促跳动着、奔涌着,沸腾到顶点,几乎就要挣脱压抑、撕裂而出。 “我不想伤害你,更不想让别人伤害你。”李识微仍在说话,“今后,你若不愿再……” “师尊是这世上待我最好的人。” 话语被猝然打断,李识微愣住。 云落定定地看着他:“一直都是。” 深藏已久的心事终于袒露,不管不顾似的,云落往前一步,望住对方,眼中真情灼灼:“哪怕师尊要伤我害我,我也心甘情愿。” 晚风依旧,掠过相对的二人,拂向灯火通明处。莲华灯下,众生谈笑喧哗,没有半分注意投来此处。万事万物都格外遥远而模糊,他的眼里只有一个李识微。 李识微显然对这番剖白始料未及,惊愕地看着他,一时间做不出任何回应。 心口的热度随之冷却,勇气消耗殆尽,云落顿时感到原形毕露,无地自容。他垂下眼,咬了咬牙,转身逃离此处。 忽然臂上一紧,他被一把拉住。 “师……” 话音尚未出口,天地陡然变色,不祥的威压滚滚而来,李识微眼疾手快地将他拉到身后,挡去迎面的冲击。 莲灯由远及近接次翻转,柔光不再,血红妖异绵延百里。众人的惊呼声中,灵阵顿时变为困阵,魔气四溢。 怎么回事?云落惊疑交加,喃喃道:“前世并没有……”蓬莱盛会应当顺利结束才对。 李识微的神情变得严肃,了然地点了点头。 远处不少弟子正放松游玩,措手不及,此时陷于困阵之中,焦灼不安,试图从内攻破。 “不要乱动哦,会被碾碎的。” 幕后黑手很快出声,几道黑影从天而降,立于高台大殿的正前方。原本各处安歇的长老们也被惊扰,迅速地赶到,与来敌对峙。 “诸位不必惊慌。”其中一名魔修向前迈出,“我们主上亲自到访,只为借贵派的极品养魂珠一用。” 主上?有人连忙定睛看去,只见黑影重重,众魔修的拥护之中,一人身形高挺,长袍曳地,眉目妖冶而阴鸷,气势不凡。 “是魔尊……”正道这边的弟子将其认出,面色发白。 又有人压低声音询问:“养魂珠是什么?” “养魂珠有蕴养元魂、延续灵力之功效。极品更是世间难得,据说连一丝残魂也能维系住。” “那珠子可是我派的镇派之宝,怎么可能说给就给!” “他们那些丧天良的魔修,成天只鼓捣些噬魂幡碎魂阵,什么时候需要这种东西了?” 细碎的声音飘入为首的魔修耳中,他讽刺一笑,抬起手,困阵再度收紧,威压倍增,人群中传来痛呼,又面向各派的长老,威胁之意不言自明。 事态危急,长老们神情肃然。自家弟子陷于敌手的,更是怒火中烧,即将召来万千剑意,干戈就在一触之间。 “你借去也无用,他们这里的只是上品,并非极品。” 李识微缓缓从人后绕出,顿时吸引无数目光,而他视若无睹,语调平淡:“真正的极品只有一颗,另有所在。” 此言一出,两方人马俱是惊诧。始终沉默的魔尊认清来人,瞳孔骤缩:“烛明……”两个字念得阴森寒凉,像是从牙缝中挤出。 原本代为发话的魔修让到一边,魔尊几步迈近,语气不善:“它在哪儿?” “我为什么要告诉你?”李识微毫不退却,从容一笑,在此时显出几分轻蔑。 “莫说动我正道弟子,即便只是伤了此地一草一木……”嘴角笑意不减,气势却愈发冷峻,李识微直视着对方,剑锋出鞘一般,杀意豁然显露,“你也休想知道。” 高台上下一片死寂,落针可闻,旁观者似乎连呼吸都屏住,唯有血色莲灯偶然一闪。 李识微再度开口,话语转圜:“不如改日你我商谈一番,如何?” 魔尊的脸色异常阴沉,眼中涌动着无尽的戾气,终于长袖一挥,魔气逸去,困阵也骤然松开,莲灯恢复了平常的颜色。 黑影急促掠过,眼前转瞬清空,仿佛从未有人来过。 方才被困住的弟子惊魂甫定,四处张望:“什么情况?” 李识微嘴角一撇,转过身,恰好云落走近:“师尊从前见过那个魔尊?” “这一世没有。”他轻声回答,下意识地循声看去,视线相触的那一刻,又不约而同地躲闪避开。 心中不平在莫名其妙的魔尊那里散去不少,但眼前如此,比魔修压境还要难解。 天地一白,雾气茫茫,李识微两手空空,兀自独行。 从容散漫的步伐忽然放缓,眼前白雾浮动,隐约现出一个人影,忽远忽近,令他生出几分熟悉。 白雾渐渐稀薄,那人手中紧握一把长剑。李识微凝神细看,疑窦顿生——是无名。自己的剑怎会在这里? 血液浸染着深黑的剑刃,源源不断地流淌而下,鲜红刺目,拿剑的人影也愈发清晰。 刹那间,李识微呼吸一窒:“云落?” 云落背对着他,似乎由于失血过多,摇摇欲坠,李识微抢出几步上前扶住。 绵软的身躯倒在怀里,呼吸的热意急促地拂过,李识微无暇顾及其他,只震惊地盯着眼前,云落的胸口处,赫然被剖开一个血红的窟窿,甚至露出了森森白骨。 沾满鲜血的手指依旧紧攥住无名剑,云落气若游丝,目光迷蒙,另一只手艰难地伸到李识微面前:“师尊……” 他捧出了一颗鲜血淋漓的、仍在勃勃跳动的心脏。 李识微猛地睁眼,喉头依旧发紧,额上甚至渗出一滴冷汗。 他注视着眼前的昏暗,沉默良久,长长地叹出一口气。 心中翻来覆去地犹豫几遍,最终悄然放出神识,穿墙过径,向云落那边探察。只见云落蜷缩在榻上,安安静静的,似乎睡着了,手里握住一个东西。 仿佛方才景象重现,李识微骤然紧张,再去看清,顿时五味杂陈。 云落握在手心的,是一枚玉璧,是当年拜师时他亲手送上的那枚。 精神松懈,李识微不由苦笑。 刚从蓬莱盛会回来,两人始终不远不近,堪堪维持住表面上的相安无事,有事放心不下,只能这样偷偷摸摸地照看。另外,他这般修为,居然还会被幻象唬住,说出去都没人相信。 他收回神识,伸手举到窗边的月光下,指间的圆形莹润清透,光华流转,幻境中带出来的唯一一枚、也是那最后一枚棋子,难道作用只是提示感情问题? 月光寂寥,无人应答。 次日天明,掌门忽然相邀。 茶香袅袅的杯盏搁在桌上,发出一声轻响,掌门的神情有几分怅然:“这次多亏了你。” “多事之秋啊,怪事一桩连着一桩。”他长叹道,“凌霄真人的大弟子先前叛逃,至今还不知所踪。” “我把他杀了。”李识微忽然开口,头也不抬,手上随意翻点着递来的卷宗。 掌门一惊:“为何?” “他早该死了。” 这话过于随意,掌门眉间蹙起,又见李识微将点过的卷宗搁下,面色微沉。 “师兄,你不觉得这些怪事……”李识微转头看来,“这几人举止反常,就像突然记起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