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什么样的姿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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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画面里能轻易看出,这是在一家咖啡店里,而镜头却是向下的,只拍到隔壁桌,能看见走来走去的服务员和客户的下半身。寄视频,或者说,拍视频的人,似乎想显示自己未曾对内容进行剪辑,那些无意义的空白画面都留在了其中,但是做了加速处理,能看见画面里每个人都走得飞快,而视频右上角时间也在飞速流逝。 突然,播放速度变正常了,先是服务员走过来,“这是您点的冰美式,椰奶拿铁,纽约芝士蛋糕,请慢用。” 随着一阵清脆的餐具碰撞声之后,一个细软的女声出现了,“我真不知道ta结婚了?当年,电子医保还没有出来,ta办的就诊卡,写的未婚。我要知道是这个情况,肯定会劝一劝的。” “你们怎么认识的?”一个上了年纪的男声,带着明显的北方口音。 “来我的门诊。” “讲讲事情经过?” “那天下午,门诊已经快结束了,就ta一个病人。她说月经已经一个多月没来了,我就开了个化验单,让她先去验个绒毛膜促性腺激素。我以为她抽完血就走了,没想到她拿着化验单来了。确实是怀孕了,因为我看她就诊卡上写着未婚,年纪也是适婚年龄,整个人气质打扮都很好。当时我还说了句恭喜你怀孕了,挺好的,怀孕了就准备结婚了吗?看到她什么都没说,我就指了指桌子上的微信二维码,让她关注下公众号,里面有很多孕妇知识。后来,她就走了。我换完衣服准备下楼的时候,看到她站在电梯口。我当时就觉得她应该是一直在那等我的,看见我,就走上来给了我一张名片,还和我说,能帮我解决我儿子的工作。” “你就信了?” “我没有信啊。她看诊的时候,应该是听到我和护士的聊天内容,所以才这么说。那段时间,确实被我儿子毕业找工作的事烦死了。他大学也不算好,校招也参加了,还投了很多简历,但是都没找到什么满意的工作。我是个单亲mama,带大他也不容易,还是个医生,我自己工作也忙。”她声音弱了下去,好像无形间在叹气,“后来,我在网上看到她的介绍,就试着给她名片上的手机打过去了。” “在电话里,你们说了什么?” “她说,可以帮我儿子内推,然后又问,现在还能不能人流。” “我说,80天以内做个药流,对身体影响也小,如果你想做的话,要尽快做决定。她又问了药流的流程,我就和她说了米非司酮的使用方法,还有风险。” “后来呢?” “我儿子通过了初面,二面要去申市,他挺开心的,我还特地谢谢她。之后,大概又过了一个月吧,她突然打给我说,想做药流。我就给她算日期,那时候已经超过3个月了,我就劝她,现在,胚胎已经大了,要考虑大出血的风险。但是,电话里,她的态度很坚决,一直问我能不能成功流掉。我就说了,其实理论上是可以的,就是风险有点大。后来,”女人好像在犹豫,很久没有说话。 男人催促了几声之后,她才继续开口,“后来,她就和我说,可以让我儿子进终面。为了报答她,让我去接她的诊,就说因为情绪、环境、胚胎等复杂原因造成自发性流产。” “你同意了?” “我儿子进了终面。” “怎么计划的?” “那天我换了班,普通门诊只排了我,如果急诊遇到孕妇大出血,急诊部会直接叫我们门诊医生下去的。那天,她一送来,我就接到急诊电话了。” “所以说,其实她很早就知道自己怀孕了,然后做了这么一个周密的计划对不对?” 女人犹豫着,支支吾吾,“我不知道,”过了会,又喃喃地说了遍,“我真不知道。” 第一个视频到这里,就结束了。 梁辀拿出手机,点开日历往前翻,他翻的速度太快了,手机跟不上反应,卡了一小会,最后,停留在3年前。 他的手指有些颤抖,颤抖着去点那些日期,而日期下面,则出现那天的行程。他从后往前点,办理离婚手续的那天,再往前,是她住院的日子,每天下面都写着菜单,继续往前一些时间,是她怀孕的时候,每天都记录着她的菜单。梁辀其实不太会做饭,但是北方菜味重,他把所有的出差都推了,去网上搜了一堆菜谱,每天买菜给她做点清淡的菜。那时候,他看的资料都是如何照顾孕妇,看的视频都是做菜视频。 他的手指停在一天上,那天,他下班回到家,看见玄关柜上的一只验孕棒。他的心情像坐过山车一样,先是满心欢喜,他很期待和她结合在一起的生命,后来又想到他们如履薄冰的婚姻。 那天,他哀求着她,可以让他做任何事,但是希望她不要伤害自己,直到她点了头,他才重新变得欢喜起来。 如果单听谈话,可能没有直观的感受,你如果看着日历里那一个一个日期数字,瞬间,那些话就会被串成时间轴。 她早就知道怀孕了,从一开始,她就想着堕胎。所以后来,无论他做什么,其实都不曾影响她的决定。也许,那些时间里,她只是在寻找一个恰当的机会。 梁辀觉得,那时她是有多恨自己,恨到她愿意付出自己的生命。 后面,还有一个视频文件,他不知道该不该看,或者还有没有勇气继续看下去。 视频一点开,就认出这是一个行车记录仪拍下的内容。下方是车引擎盖一角,上面还有个白色的宝马标志,而左下角玻璃上倒影着仪表盘和导航,是宝马的HUD,车里播放着熟悉的旋律,吉他声、贝斯和鼓点声混合着主唱声音,唱着“我跟你描述一个灵魂,它拥有不谢的青春……” 天不算晚,小区明黄色的路灯已经开了,照亮那些熟悉的楼房和道路。 梁辀瞬间就反应过来,这是谁的车,他立刻点开通讯录找那人的联系方式,却发现,早就删了。 就和上一个视频一样,为了显示毫无剪辑痕迹,画面左下角的时间在正常流逝。先是出现车门被关上的声音,之后便是清脆的中年女性说话声,带着明显的北京口音,“姐,我们回家了。” “嗯,轩儿,慢点开车。”是谁在说话,纪月一秒都没有迟疑,直接听了出来。 过了会,车慢慢起步,画面里的树木、楼宇、行人开始后退。 “轩儿,你是不是有病啊,你姨对你那么好,你什么态度?” 男声冷笑了一声,“什么态度?就这态度。”他的声音很有辨识度,依旧还带着少年的感觉,还有很重的北京味,吞音也比梁辀明显多了。 “你看你这态度,真是白疼你了,我也懒得和说话,你最近见过你哥吗?” “逗不逗,她见不到儿子,来问我。再说了,别让我见到梁辀,见到了,我非得揍他。” “梁轩,你真有毛病。” 没有人说话,只有那音乐继续在播放,歌手唱着,“爱是否能抚平他们内心的内心的伤痕,孤独的人啊,我带上你走……” “早知道,你这幅鬼样子,我就不告你了。”过了好一会,中年女人才说,声音很低,饱含着懊悔的语气。 “我还真不想知道呢。”他又笑了一下,口气里也满满都是嘲讽,“没见过那么喜欢把家里私事往外嚷嚷的。” “你姨被误会了那么多年。” “哈,逗不逗啊,妈,你说这话,真是逗死我了。”他突然深吸了一口气,好像在压抑着情绪,“梁家真是没一个好东西,现在,所有人都知道了,怎么,是想等着看谁的笑话呢?” 没有人回答这个问题,过了会,他突然又笑了起来,仿佛在寻找一个答案,“她当年想要走,连孩子都不想要了。梁辀凭什么,他凭什么继续去找她啊,他怎么有脸啊,太他妈可笑了。” 纪月猛地合上电脑,脑子中只记得一句话,‘所有人都知道了。’所有人都知道梁辀多爱她,现在所有人都知道她如何报答他的爱,就是打掉了孩子,将它变成一场闹剧,闹得人家母子不合。 她想,如果放在电视剧里,还会被观众骂一句“家门不幸”吧。 从昆明去大理,做高铁也可以,包个车也可以。 纪月不知道梁辀怎么打算的,她到了之后,拿了行李走出来,到达口那围着很多接机的人,她在那张张面孔上扫过,没有见到梁辀,远离人群后,她拿出手机打给他。 其实梁辀的航班比她要早,她打开手机,却没有任何消息。 纪月是个很敏感的人,或者说敏锐又缜密。 电话接通,他那头声音嘈杂,“噢,你到了啊,我在到达口这里的星巴克,有个文档很紧急,要改一下,你先过来吧。” “嗯。” 她看到他坐在一个高脚桌边上,面前摊着笔记本电脑,还有一本书,走近后,看见屏幕里的文档,手指飞速地敲击着键盘。 “你等我一会,我马上就好了。”他抬起头,对她笑了一下,“很快的。” “好。”她环顾起四周,“我先去上个洗手间。” “嗯,马上就好。” 纪月把行李箱放在边上,随后便走出咖啡店,她跟着半空中洗手间的标识牌走去,渐渐身影消失在人来人往的旅客中。 梁辀抬起头,合上笔记本电脑,眼睛直勾勾地看着前方。 他是个生活很单纯的人,出生在令人羡慕的家庭中,也从来没有什么烦恼。 小一点的时候,家里的哥哥、jiejie隔叁差五带他去四环的康乐宫玩,那时候人均工资才400多,康乐宫门票就要50元。后来读书的时候,他对吉他开始有了兴趣,就找了老师学吉他。那个年代,学乐器可是奢侈品。 可以说,无论是生活,求学还是工作,他从没遇到过任何困难,直到现在,和纪月在一起之后,他才知道,原来失败才是贯穿人生始终的。 失败的婚姻,失败的爱,现在,他好像失败到,面对她的勇气都没有了。 纪月没有去洗手间,她隐藏在人群后,拐了个弯,站在远处,看着梁辀,看到自己一走开,他就合上了笔记本。 那封无名氏快递,寄给了自己,多数也寄给了他。 她回到咖啡店,甩着手上的水珠,桌子上的电脑已经收起来了,他正低着头在看手机,看见她回来了,才抬起头,“我定了个包车,司机刚给我打电话。” “那走吧。”她笑着去拿自己的行李。 他也跟着站起来,拿过一边的双肩包,和行李箱。 走出咖啡店,她低头看到他空着的那只手,便将自己的手放在他的掌心里,他感觉到了,轻轻地握住。 车在停车场,他们需要从出发层走上去,通过相连的廊桥,到达2号停车场。他们走到手扶电梯前,梁辀松开她的手,纪月微不可查地低头看了一眼。 随后,就看到他的手伸过来,轻声说了句,“我来拿行李。” 她松开行李箱,走上扶梯。之后,他一直拿着那两只箱子,跟在她身后。 包的是辆GL8的6座商务车,后排是分开的独立座椅,一上了车,梁辀的手机就响了起来,他戴上耳机,从背包里拿出笔记本,摊在膝盖上。纪月看到他的笔记本屏幕上,有人在发实时的会议纪要。 她便转过头,看向车窗外。这个会议不知道准备开多久,她眼角的余光看见,他的手机都插上了充电线。 大概是快靠近大理了,司机换了首歌,歌手的歌声太熟悉了,他们无数次聚在什刹海的酒吧里。王晓嘴贱又贫,经常和纪月逗嘴,但是她有梁辀护着,他常常被两个人怼,讨不到任何好处,最后,只能悻悻地说,“一张嘴说不过你们两张嘴,喝酒。” 他说话的声音和唱歌时,完全不同,歌声里带着民谣特有的忧郁,“路程有点波折,空气有点稀薄,景色月辽阔心里越寂寞。” 纪月突然觉得,这句词好像写对了,也许这就是民谣,把故事写出来。 到大理时,天色已经晚了。他拉着两个行李箱,她则走在他的身旁,两个并肩走着,却一言不发。 梁辀也不是傻子,一路上,她的话也少的出奇,稍微想一想,就全明白了。 不知道是一言不发,还是无话可说。 客栈就在古城里,看着不大,却布置的很精致,进门是个叁面合围的院子。有个大水池,里面种着荷花,现在开的正盛,池边放着一组组藤编的沙发。 一楼都打通了,有酒吧和餐厅,透过玻璃,看到里面漂亮的装潢。 老板从餐厅走出来,大概是早就知道他们来的时间,看见梁辀拿了两个箱子,上来帮忙提了一个。他们在客厅的吧台办理入住,客栈用的还是钥匙,上面坠着富有民族风格的编织品。 “明天去不去洱海?正好包车缺两个人,都是住店的客人,方便又节约时间。” 纪月看向梁辀,老板也看向他,他好像在发呆,此刻才反应过来,“噢,好,可以。” 他们的房间在叁楼,老板在前面带路,手里还帮忙提了一个行李箱,到他们房间门口时,老板好心补了句,“晚上可以去古城里逛逛,然后早点休息。明天早餐会提前开始,到时候,你们吃了早餐再走。” “好,谢谢。”纪月低声说了句,随后去看梁辀,他已经走进房间了。 房间是联通的一室一厅套房。她的箱子被放在置物架上了,而他的箱子则放在一边。 她看见他,先是弯着腰查看茶几上放着的欢迎礼,翻了几下,随后就走进卧室,紧接着推开了阳台的门,古城的夜风,瞬间吹进房间,他走进阳台。 纪月看着他的一举一动,梁辀住过太多豪华酒店了,从来不会对酒店有什么好奇,现在,这些举动只是因为,他不知道如何和自己独处了,急忙想找些事来填补空白。 “梁辀,出去吃饭吗?我饿了。” 他“噢”了一声,从阳台走进来,换做以前,根本不用她提,现在,却只“噢”了一句,他好像发现有些不妥,又加了句,“你想吃什么?” 明明是一样的话,听在耳朵里,为什么就不同了。 她看着他有些躲闪的眼神,“随便,都行。” 曾经,他早就搂上她了,而现在,他只是拿出手机,“那我找找。” 手机刚拿出来,又响了,她听电话那头的人说,“不好意思,梁老师,你看下汇报思路,从第10页开始。” 他拿着手机看向纪月,她笑了一下,“你先开会吧。我去四处看看。” 他好像解脱了一般,回答的很快,“马上就好,你等我,一会我们一起去吃饭。” 她好像知道他不会结束一般,下楼之后,直接去了餐厅,点了碗牛rou面,她也不知道是不是饿极了,吃得很快,面塞得嘴里满满的,一大口,接着一大口,几下就吃完了。 天黑了,池边的沙发上坐满了人,老板把投影幕布放了下来,投影仪在播电影,她再次听到那首熟悉的《爱情就在洱海边》。 她坐在角落里的单人沙发上,看着无趣的爱情电影,黑暗中,她的脸孔上照着五颜六色的光,没人发现,她正泪流满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