沪上烟火 第2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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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玉宝回到同福里,已经七点钟,一家门围坐饭桌前,听到动静齐齐望过来。外甥女小桃先跑过来,刚上小学,自来熟的说,二姨回来了!外头落雨了?明朝运动会要泡汤了!玉凤也过来,一把抱住玉宝,眼眶红红说,我的大meimei,终于回来了。玉宝凄清的笑,不语。三妹玉卿过来叫声二jiejie,拉着到阳台,盆里打好热水,递毛巾给玉宝揩面。 玉宝回到饭桌前,被玉凤一把拉到身边坐定。薛金花不大高兴说,叫早点回来,早点回来,当耳边风,让姑爷好等。玉宝抿嘴不语,玉卿说,大姐夫去买酒还未回来。 小桃一直扒阳台往窗外看,跑过来报告,爸爸回来了。就听到脚步上楼声,小桃去开门,玉宝抬眼,大姐夫黄胜利在门口调拖鞋,小桃接过酒摆到桌面上,一瓶七宝大曲,两瓶莱蒙汽水。 玉卿去拿酒杯,黄胜利走过来,朝玉宝笑笑,玉宝也笑笑,薛金花移个座位,把主位让出,嘴里说,姑爷坐。黄胜利也不客气,一屁股坐下来。玉凤抱怨说,姆妈又这副样子。薛金花和黄胜利不睬,玉宝玉卿不语,小桃把汽水瓶递给黄胜利,嚷嚷要吃。 黄胜利一手握瓶颈,瓶盖抵住桌角一顶,瓶盖飞起,汽泡嘟嘟往上冒,玉凤接过去,依次给玉宝、玉卿、小桃的杯子倒满,再给自己倒半杯,已经见底了。 黄胜利说,小桃,帮阿爸去五斗橱拿主人杯。小桃去了又回来说,寻不着。黄胜利看看玉凤不响,薛金花说,玉凤,帮姑爷去拿主人杯。玉凤说,他残疾人,缺胳膊少腿我去拿。 黄胜利起身,一声不吭下楼去灶披间。薛金花说,去帮了拿,掉块rou!玉凤不理,挟了一条烤子鱼摆进玉宝的碗里说,新疆吃不到,爱吃就多吃点,正是凤尾鱼上市辰光,肚皮胀的皆是籽,我用了半锅油炸,又鲜又香。玉宝吃了。 玉卿说,我看到从新疆回来的知青,面孔黢黑又粗糙,听讲那边气候差、风沙像刀子割皮肤,二jiejie看上去倒还好。 玉凤愤愤地说,还是被摧残了,没去新疆之前,大meimei的皮肤白的反光。说着眼眶发红,嗓音哽咽了,又挟起一条烤子鱼摆进玉宝碗里,玉卿连忙说,没关系,上海水软空气滋润,不出一年就养回来了。 薛金花说,不要吃光哩,姑爷还没吃。伸手把装烤子鱼的盘子搬到黄胜利座位跟前,把一盘香菇炒菜心调过去,玉凤说,姆妈。 玉宝本来就强颜欢笑,看到这样光景更没了胃口,再瞟到空落座位及一副空碗筷,这是给得了膀胱癌去世的小阿弟摆的,一股心酸油然而生。 黄胜利空了手回来说,老婆,我主人杯摆了啥地方?玉凤说,摆了我手里。黄胜利不语,坐下来,自己倒了酒,举到嘴边,龇牙呷了口。执筷挟了条烤子鱼,在辣酱油里蘸过,一咬半口,嚼着说,香!就要油多来炸,满嘴膏腴。 玉凤说,黄胜利,讲好往火车站接大meimei,为啥食言?玉宝说,没关系。薛金花说,姑爷不去自有道理。 黄胜利说,本来是要去接大meimei,到了老北站南出口,有俩洋鬼子要去浦东川沙,大鱼摆了眼前不宰是戆大。玉凤说,是大meimei重要,还是赚铜钿重要?黄胜利振振有词,我不赚铜钿,老婆能有半锅油炸烤子鱼?小囡读书学费哪里来?全家吃穿用行水电煤球、人情事故交际来往哪里来?如今大meimei回来了,多个人多张嘴,我压力山大。玉宝说,我谢谢姐夫,不用考虑我。玉卿不语。 玉凤底气不足说,我有挣工资补贴家用,还有姆妈的退休工资。黄胜利一喝酒脸就红,冷笑说,老婆这点工资,毛毛雨。还有姆妈,还不够输两盘麻将的。玉凤和薛金花不语。玉卿起身说,灶披间炉上炖的老母鸡,应该好了,我去端来。 小桃凑到玉宝耳边说,姆妈是纸老虎,喉咙响是响,讲两句就歇菜,阿爸是真老虎,一吼没人敢响。玉宝苦涩地笑笑,低头吃饭。 玉卿把钢钟锅摆在桌中央,揭开盖子,薛金花拿汤勺撇开浮在表层的厚厚黄油,热气混着香味道冲出来,薛金花把两只肥鸡腿拗断,一只给姑爷,一只给小桃,小桃说,阿婆吃,我吃鸡翅膀。 薛金花便把鸡腿挟到自己碗里,揪下两只翅膀给小桃,小桃说,给两位姨姨吃。薛金花说,两位姨姨刚飞回来,不用吃了,小桃吃,有了两只翅膀好飞到美国去挣刀勒,阿婆跟着享福。 黄胜利笑了,薛金花心安了。黄胜利看向玉宝说,大meimei,在新疆没寻个男朋友?玉宝默了一下,摇摇头。黄胜利吃着酒说,大meimei今年二十六岁,说小也不小了,不要慌,我兄弟多,随随便便寻。 玉宝说,谢谢姐夫关心,目前还不想。薛金花说,再不想成老姑娘了,早点嫁出去,勿要给姑爷增加负担。玉凤瞪圆眼睛说,姆妈!小桃抱牢玉宝胳膊说,姨姨不要嫁人。 黄胜利耳热眼饧说,大人讲话小人插什么嘴巴,吃好,快较做功课。又说,大meimei,在新疆一月挣多少工资?玉宝说,七十块。黄胜利说,哟,比内地工资高出不少。大meimei是有钱人。玉宝不响,吃口饭后说,我想先找份工作养活自己。玉凤说,不急,才刚回来,先休息段辰光再讲。 一顿饭吃完,小桃上阁楼做功课,黄胜利满脸通红,打着酒嗝,拎两只空热水瓶往老虎灶,薛金花不晓哪里去了,玉凤、玉宝和玉卿面对一桌狼藉,才有空档聊聊天。 第五章 家事 玉凤拉着玉宝的手说,大meimei在新疆受罪了,原本这罪该我来受。玉宝说,当年阿姐刚结婚,不好去!情有可原!玉卿不语。 玉凤说,总归是我对不起。玉宝说,没事体。再看向玉卿说,玉卿啥辰光下的乡?玉卿说,77 年去的崇明红星农场。玉宝说,77 年?77 年上山下乡运动要结束了,还去?玉卿咬唇不语,玉宝冷笑说,玉凤讲两句,到底为啥? 玉凤面孔血血红,半天才说,我也没办法呀!姆妈没收入,我在弄堂工厂踩缝纫机,累死累活一个月十块铜钿,又刚养小桃,处处要用钱,黄胜利当时还没开出租,做打桩模子倒买倒卖,天天东躲西藏,遇到工商浑身寒丝丝,别人挣钱,黄胜利时运不济,是赔的多挣的少。 玉卿待业在家等分配,分配没等来,居委会的阿姨爷叔、敲锣打鼓带着光荣榜,三天两头上门动员、做工作,讲分配早着哩,年轻人太多分配不过来,没个三两年落不到玉卿头上。我的心摆油锅里煎,一个大活人在家没工作没收入,大家蹲一道吃西北风。阿姨爷叔又讲看老邻居多年交情的面子,特事特办,玉卿勿用去新疆黑龙江云南,也勿用去安徽湖南江苏,就去崇明的红星农场,是个水清地灵野鸟多的好地方,去了就有工作挣铜钿,离上海又近,探亲方便,等政策宽了就回来。 玉卿说,在红星农场别的皆忘记,唯一放不掉老做梦的,是在水田里插秧,手掌泡的像死人手,一条腿上趴着三四条蚂蟥,血吸的胀鼓鼓。揪也揪不出,甩也甩不脱,相当的难弄。 玉宝含泪不语,玉凤说,阿姨爷叔叮嘱我勿要同旁人讲,当心红眼病,这种烧高香的好机会,多少人挤破头想去,都没路子。还讲就把一天考虑,有三家在考虑,先到先得。错失这趟机会,只能去安徽湖南苏北了。啥人经得起这样讲,姆妈和黄胜利皆同意了,我还能讲啥? 玉宝说,又不是没领教过阿姨爷叔的口才,死人也能讲的活过来。我三天两头寄信,让玉凤再坚持坚持,我每月还寄钱来补贴,怎就容不下玉卿一张嘴。玉卿听到此刻,压抑许久的冤屈涌上来,泪洒当场。 玉凤开始哭天哭地说,我就晓得玉宝回来要怪我,玉卿心底在恨我,我也有诸多难处,我是哑巴吃黄莲,有苦讲不出,啥人能体谅我。 小桃从阁楼探过头来,担心地叫了一声,姆妈。 玉卿站起身,湿着眼眶说,天晚了,我该回去了。玉宝也站起身说,我送玉卿。玉凤趴在桌上,整张脸埋进手肘里,肩膀一抽一抽。 她们都想迫切离开,但楼梯间陡峭漆黑,玉卿摸半天绳子才拉亮楼道灯,摸了一手灰。灯光也灰蒙,只得一步步慢下来,拐角处互相搀扶一下,想起当年俩人在楼道里蹦蹦跳跳,身轻如燕,感叹世事无常,不由鼻头发酸。 李家阿奶在灶披间喂猫吃鱼骨头,听到响动望过来,笑眯眯说,姐俩感情霞气好。 玉宝玉卿笑笑不响。 出了灶披间,夜风穿堂过弄,湿意丝丝扑面,倒让人精神一振。玉宝说,我上去拿洋伞。玉卿说,这点小雨,勿用麻烦,出了弄堂口就是公交车站。玉宝便没回去,走两步说,今天妹夫没来?玉卿说,嗯,张国强怕陌生。玉宝说,原来妹夫叫张国强,我们算陌生么?玉卿不语。玉宝叹口气说,我一直希望玉卿比我和玉凤过得幸福。玉卿反问,啥叫幸福?玉宝被问住了。 玉卿说,有桩事体一直困在我心间,不讲出来觉得对不起二姐。玉宝说,啥事体。玉卿说,当年上山下乡指标是给的玉凤,玉凤为了不去,慌急慌忙就嫁了认识没几天的黄胜利。我听到玉凤和姆妈私底话,就是利用二姐的善良,好顶替玉凤去新疆。 玉宝说,过去的事体,还提做啥,又不可能时间倒转,重新再来,白白给自己添堵。 玉卿沉默会儿说,二姐心态好,就当我没讲过。 老虎灶开着门,亮黄灯,虽然冷清清,但一张桌两板凳坐着两人,一眼认出一个黄胜利,另外是个女人,看得清爽,烫着菊花头,穿一件无袖圆领泡泡绉纱白底红点的睡袍,两条光溜溜的rou胳膊圆润结实,正拎起壶往黄胜利杯里倒茶,说说笑笑。玉宝看了女人陌生,玉卿说,阿桂嫂,老公是船员,一年有大半年漂在海上,守活寡。玉宝不由恍惚,过了这些年,有些人当真认不出了。 阿桂嫂凑近黄胜利耳语,黄胜利大笑着转过面孔,正巧看到玉宝玉卿并排也在看来,六目相对,都有些紧张。黄胜利拎起地上的热水瓶,起身走出来说,玉卿要回去了?难板来再坐一歇再走,玉卿摇头说,要赶最后一趟夜班车回去。黄胜利说,再坐一歇,我开车送玉卿回去。玉卿说,太麻烦,我先走了,再会。黄胜利本身就是嘴巴讲讲,转身悠哉游哉地回家。 玉宝看了眼阿桂嫂,阿桂嫂弯着腰在打腿上的蚊子。 走出弄堂口等公交车时,玉卿踌躇会儿说,我还有些话想讲把二姐听,又恐二姐嫌我事多。玉宝微笑说,我们是至亲的姐妹,有啥话不好讲呢。玉卿说,我那时刚从红星农场回来,不懂事体,不会看人眼色,后来被姆妈教育一顿,才晓得这个家已经不是我的家了,也不是姆妈的家,是黄胜利和大阿姐的家,我们不能当家人,也不能当客人,要把自己当免费保姆,买汰烧家务事全包,该用铜钿时要拿出来用,否则有人要把脸色看,要讲阴阳话听,让人不好受,最好办法就是赶紧把自己嫁掉,皆大欢喜。 玉宝说,是谁把玉卿脸色看,气话受?黄胜利、玉凤还是姆妈?玉卿讲讲清爽。玉卿苦笑说,二姐最聪明,明明心底明白,还要我讲清爽!姆妈古人思想,阿弟死后,儿子靠不牢,一心指望靠女婿养老,对黄胜利小心翼翼、事事服贴,倒惯出脾气来了,本身就不是有素质的人,也别指望大阿姐能主持公道,大阿姐表面厉害,却被黄胜利和姆妈处处拿捏,是名副其实的空响炮!我提醒二姐,早些为自己未来做打算! 第六章 困顿 玉宝回到家里,桌面已经收拾干净,内房亮着光,薛金花和玉凤坐在灯下结绒线衫,玉宝说,我夜里困在啥地方呢。 玉凤抬起头,眼眶通红说,和小桃困一道吧,困阁楼。 玉宝说,阿姐呢。薛金花说,玉凤和我困一道。玉宝抿唇说,姐夫呢。玉凤说,黄胜利去困百家床。玉宝说,我只听过吃百家饭,没听过困百家床。 薛金花说,巴掌点大的地方,为困个觉真是急煞人。 玉凤手一顿,懊恼说,姆妈,袖子收针又结错,每趟到这里就结错。薛金花骂,讲过多少遍,片织便当,片织便当,不听,非要圈织,自己想办法。玉凤说,我真是戆大,老做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体。 玉宝默然退出内房,拿了塑料面盆,面盆里摆毛巾、牙膏、牙刷和杯子,下楼去弄堂里的四方水槽,拧水龙头无水出,盯着发呆,赵阿姨的女儿赵晓苹,也在旁边水槽揩面,看到说,有些人不自觉,欢喜偷电偷水,所以每家户的水表开关都装小匣子,落了锁,用则开,不用则关,玉凤阿姐大概忘记讲了。玉宝说,是呀。赵晓苹说,用我的吧,玉宝说,哪好意思!赵晓苹说,都是邻居,这算啥。主动帮玉玉接了半面盆冷水,又把脚边热水瓶里的开水倒了些。玉宝说,谢谢谢谢。 玉宝揩过面,鬓发潮湿、端着面盆到电话间,电话间两三平方,木板房,窗户隔着根根铁条,挖两只拱洞,各摆一只橘色电话,一只接,一只打。老阿姨在窗里头,像在蹲地牢,正吃着汤年糕片,吸溜吸溜。玉宝说,阿姨,我是 38 号 4 楼的林玉宝,有人打电话寻我么?老阿姨吃得正兴致,眼也不抬说,没!玉宝不声不响,略站了站,转身往弄堂里走,老阿姨反倒觉得惊奇,喉咙乒乓响说,勿要心急,心急吃不了热年糕,有电话我会得吼那。 玉宝把盆摆到阳台高头,走到客厅,支楞起一只帆布床,黄胜利翘脚坐在上面,看到玉宝笑笑不响,玉宝闻到不晓是脚气味还是rou革气味,总归是股怪味道,也不响,低着头,踩木楼梯上阁楼,嘎吱嘎吱,玉凤端盆热水进来,以为是小桃调皮,玉凤说,小把戏,楼梯踏穿请侬吃生活。黄胜利呶呶嘴,玉凤晓是讲错人了、伸伸舌,玉宝权当没听见。 阁楼摆着一张床、一个衣柜、一张桌、一把椅,已经塞满。屋顶是个斜的一字,墙壁开了老虎窗,老虎窗台子摆着花瓶,插几朵蒙灰的塑料花。 小桃收拾好书包,趴楼梯上,从缝里往下看,又跑到玉宝身边说,姆妈在给阿爸汰脚。玉宝正弯腰收拾床铺,边边角角叠齐压平整,再找来毛刷,把床单印的牡丹花叶刷娇艳。听到小桃讲,也只笑笑。小桃困里头,玉宝困外面,小桃困不着说,六一儿童节我要表演节目。玉宝说,啥节目。小桃说,唱儿歌,我唱给二姨听。 侬姓啥/我姓黄/ 啥厄黄/草头黄/啥厄草/青草/啥厄青/碧绿青/啥厄碧/毛笔/啥厄毛/三毛/啥厄三/高山/啥厄高/年糕..... 玉凤大嗓门说,人来疯是吧,再不困觉,我请侬吃竹笋拷rou。 小桃很快进入梦乡,困相不好,手脚齐用把玉宝抱住。阁楼空间仄逼,白天吸饱热气,此刻开始喷发,燥闷异常,没多久,玉宝额头皆是热汗,挪开小桃的手脚,轻手轻脚爬起来,想去开老虎窗,插鞘死紧,拔不脱,一用力,差点把花瓶打翻。这般一吓,背脊愈发黏答答。 她不敢开灯,怕惊扰楼下人,摸索半天,终于寻到一把蒲扇,便坐在椅子上摇蒲扇,把衣襟扣解开两粒,胸罩扣也松脱,凉丝丝风钻进钻出。玉宝抬眼看向老虎窗,花瓶和塑料花黑魆魆,窗外是片焦糖色。她想到新疆,蓝亮多星的天空,静听落针的声音,这样的光阴已经一闪而逝。 上海又叫夜上海,从来不太平,电车靠站叮叮摇铃,野猫飞檐走壁,无线电咿咿呀呀,水龙头嗞嗞乱响,咳嗽吐痰,甚至掀落马桶盖的嘘嘘声,只要有心听。小桃开始咯吱咯吱磨牙,像老鼠在啃家俱腿。 玉宝开始无声地哭泣,一行泪,一行汗,眼泪和热汗混搅一起,咸渍渍。忽然听到黄胜利笑一声说,出水了。玉凤说,下作胚。黄胜利说,帮我生个儿子。玉凤不语,黄胜利说,人家都有儿子,我不能断子绝孙。玉凤说,隔壁姆妈,楼上大meimei和小桃,轻点声。黄胜利说,怎么轻,讲讲看。玉凤不语,黄胜利说,乖乖,腿再张张。 玉宝只觉索然无趣,掂起脚尖走回床沿,轻手轻脚地躺下,把前尘往事想了个遍,好似困着,又惊醒,弄堂里,一串自行车铃铛声,一抹清光透进窗缝。再困不着,索性穿好衣裳下楼,先还犹豫,生怕看到玉凤和黄胜利抱一起的场面,幸好只有黄胜利,穿着裤衩四仰八叉躺平,呼噜噜打鼾。 马桶和痰盂罐皆满了,玉宝拎起去倒粪站,在公共厕所的自来水龙头下洗刷,因来得早人还不多,一但来晚了还要排队。 玉凤蓬头垢面起来时,小桃戴着红领巾已经坐在桌前,一口泡饭,一口白煮蛋,还有一盘雪里蕻炒毛豆,一碟三块红腐乳,一盘大饼油条,玉凤笑说,大meimei勤劳。朝还在困觉的黄胜利说,太阳晒屁股啦,快点起来出车去。黄胜利坐起伸个懒腰问,我今天穿啥衣裳。玉凤说,打赤膊。气鼓鼓往楼下走,黄胜利说,这婆娘一大早跟吃了子弹壳一样。上阁楼翻衣柜,翻了条白背心套上,再下来,小桃说,阿爸,背后头跟鱼网一样皆是洞,难看相。黄胜利拧小桃的脸。 薛金花在内房听得一清二楚,连忙翻出一条新背心,走出来叠声说,前两天才买好一条,要把姑爷穿,被我忘记,人老记性差,真该死。玉宝嚼着油条不语,忽然听到弄堂里传来老阿姨的喊声,38 号 4 楼厄林玉宝,乔秋生打电话来寻侬,乔秋生打电话来寻侬,快点到电话间来接!到电话间来接! 黄胜利换着背心,看到玉宝火烧屁股的往楼下跑,差点和玉凤撞个正面,黄胜利说,乔秋生是谁,听名字,像是个男人。 第七章 事业 潘逸年到广州,经手的地产楼盘、快接近尾声,陪市政领导视察完后,又与五位老总吃过宴席,华灯初上,霓虹炫彩,辰光还早,一道去东方宾馆的音乐茶座消遣。 持的外汇券入场,属于外宾,服务相应高端,给的雅座半包,闹中取静。服务员送来果盘、点心和酒,摆满一桌子。池里乐队吹拉弹奏,一位歌手在演唱,声情并茂。 潘逸年和香港搞地产的李先生是旧识,另四位老总,有侨务总办张辉张总、嘉丰地产雷总、新村开发宋总、澳门地产商冯总。彼此客气一番落座,聊过两句,巧合也不是巧合,孔雪带着一位小姐,过来打招呼,孔雪说,这位是我朋友赵岚晴,做建材生意的。赵岚晴清秀一佳人,巧笑嫣然,衣着不俗,言行大方,把名片一一分发。发到潘逸年面前时,赵岚晴笑说,还请潘总日后多多关照。潘逸年接过名片,笑而不响。 李先生说,两位靓女唔介意,一齐坐低吹水啦。孔雪说,盛情难却,好啦!潘逸年和张总在闲谈,赵岚晴走过去说,可以坐么?潘逸年不语,张总说,可以。往右边挪挪,空出位置,赵岚晴在中间坐了。孔雪坐到李先生旁边。 张总说,赵小姐是哪里人?赵岚晴说,你猜。张总说,我最不喜欢猜。赵岚晴说,哦,我是上海人。张总说,上海人,上海人这几年喜欢往广州深圳珠海跑。赵岚晴眼波流动说,南边是改革开放的前沿阵地,政策宽松,经济腾飞,房地产行业发展更快,我们又在做这行当生意,我们不来谁来。不过,要想享受生活情调、体会繁华奢靡,还是上海好些。以后你们来上海,我随时随地奉陪,吃穿住行我全包。张总喝口酒说,赵小姐大气。赵岚晴说,张总见外,叫我小晴吧。 赵岚晴拿起红酒瓶替张总添些酒,又侧身向潘逸年,潘逸年轻捂杯口说,勿用。赵岚晴说,潘总也是上海人?潘逸年说,嗯。赵岚晴说,潘总在哪高就。潘逸年说,赵小姐真不知么?赵岚晴面孔一红说,想听潘总亲口讲。潘逸年不语。赵岚晴红嘴白牙轻吐,我看潘总亲切,日后叫潘总阿哥可好?潘总也可以叫我小晴,或阿妹。 潘逸年微皱眉,喜怒难辨,张总吃着酒,笑洒洒看戏。 服务员过来问,谁想上台来唱歌。李先生说,潘总唱歌好好听,潘总唱啦。潘逸年放下酒杯,也为摆脱赵岚晴,站起身随服务生往池子走,和乐师沟通两句,拿起麦克风坐在高凳上,很快伴奏响起,嗓音低沉醇厚,唱道:愁绪挥不去/苦闷散不去/为何我心一片空虚/感情已失去/一切都失去/满腔恨愁不可消除/为何你的嘴里总是那一句/为何我的心不会死/明白到爱失去/一切都不对/我又为何偏偏喜欢你...... 以上歌词唱的粤语,赵岚晴听得差点落泪说,我没听过这首歌。李先生说,陈百强新歌,偏偏喜欢你,风靡香港大街小巷。张总笑说,没想到潘总粤语也讲得唔错,李先生说,你唔知佢的来历.....赵岚晴听的有些吃力,大概意思是,79 年,为进军国际建筑行业,建工总局成立中海(中国海外建筑工程有限公司),在香港承接建筑项目。当时去了近三十名建筑师,潘逸年是其中一名。万事开头难,各种艰辛不胜举,经过两年多的奋斗,中海共参与数百个项目,为中海集齐五张建筑 c 牌立下汗马功劳。 冯总说,潘总是中海赫赫有名的“十八罗汉”么。李先生说,你睇小潘总,潘总是十八罗汉的领导。赵岚晴继续听,81 年,潘逸年带领十八罗汉、转回内地深圳,开发海丰苑,即白天视察的楼盘,海丰苑项目,上下都十分重视,其在内地房地产开发行业、代表的意义,相当里程碑。 潘逸年唱完歌,掌声热烈,并不恋战,放下麦克风,回来坐定。雷总和宋总,和潘逸年不熟,但听了他的丰功伟绩后,态度明显恭敬起来,雷总开玩笑,潘总儒雅斯文,歌也唱得深沉,看着不大像做建筑工程的。宋总说,是呀,我也觉得。冯总说,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潘逸年只笑笑,听着不语。 张总生起兴致,拉了雷总、宋总也要去一展歌喉。潘逸年坐到李先生旁边,冯总凑过来,三人碰杯谈事体,赵岚晴也想凑过去,被孔雪一把拉住,孔雪低说,赵岚晴刚才讲了啥,让潘总不高兴。赵岚晴说,潘总何曾不高兴。孔雪说,我和潘总做过几笔生意,喜怒脸色还算拿捏的准。赵岚晴才说,没讲啥。孔雪说,别人我不好讲,但赵岚晴,我太了解了,浮花浪蕊不经风。赵岚晴说,别以为我好脾气就乱讲。孔雪说,别人我不好讲,但潘总行端品正,对女人也冷淡。赵岚晴说,为啥冷淡?潘总难道欢喜男人?孔雪说,瞎讲有啥意思。赵岚晴说,那为啥?孔雪不耐烦说,我哪晓得!勿要去招惹潘总,后果难以想像,不要连累我生意难做!赵岚晴说,好笑,跟孔雪搭啥噶。孔雪说,谁让我带侬只花蝴蝶来呢。 冯总说,潘总可想过离开中海,出来自己开公司单干。潘逸年笑说,这需要太大的勇气。李先生说,政府出土地、外商出资金的合作方式在深圳试行不错,我和李先生,已经瞄准上海房地产市场,潘总对于建筑项目的承接能力,有目共睹,大工程交由潘总来总包,我们绝对放心。潘逸年欲要开口,却看到张总等人笑哈哈走进来,谈话就被打断了。 众人消遣到十二点钟才走出东方宾馆,等司机开车过来时,李先生和冯总又来问潘逸年,关于之前的提议,有啥想法。潘逸年保留地说,我再考虑考虑,不是桩小事体。 孔雪和赵岚晴过来告别,赵岚晴说,潘总啥辰光回上海。孔雪瞪瞪眼睛。潘逸年说,具体辰光未定。赵岚晴说,潘总回上海后,我来请客,潘总一定要赏光。潘逸年看了下孔雪,笑笑不语。孔雪心底发慌说,我们走了。扯住赵岚晴的胳膊,连拖带拽上了辆出租车,扬长而去。 张总玩笑说,潘总早点结婚,就没有这些烦恼了。 关于地产方面参考:中国地产四十年。 第八章 分手 林玉宝来到人民广场,坐在石凳上,比和乔秋生约好的辰光,早了半个钟头。路上买了两块鸡蛋糕,吃掉一块半,实在没胃口,把剩余的鸡蛋糕,一点点撮了喂鸽子。很快面前乌泱泱一片。 乔秋生望见玉宝、还坐在从前老地方,心头莫名怅然,平复一下,才走到跟前说,玉宝。 鸽子扑簇簇着翅膀飞起,刮起一团妖风,迷离人眼。 乔秋生把布袋递给玉宝,布袋印有农十师建设兵团字样,玉宝抿嘴接过,打开袋口,两袋吐鲁番葡萄干、一袋和田玉枣,一铁盒天山雪莲和rou苁蓉。 乔秋生说,姆妈讲玉宝的心意,我们领了,东西还是物归原主。玉宝捏着布袋袋子,低头无言。乔秋生抹了把额汗,还穿着工商局的工作制服,的确良料子,仍然热的要死,解松几颗卡其扣,用手指捏着衣襟两边抖豁两下,无意义的微风。乔秋生自言自语,黄梅天,黏湿答答的黄梅天,阴阳怪气地黄梅天。玉宝抿了抿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