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钓秋水 第23节

    写到那一句“应无所住,而生其心。”笔尖突兀地停顿一瞬,浓墨自笔尖滴落在白宣上,染污了半幅纸面。

    那一句佛偈突兀地横着,像是在嘲他的口不对心。

    周潋对着那团模糊的墨迹发怔,窗外起了风,雀鸟惊起,扑棱棱地飞离了枝头。

    那棵辛夷的枝叶已然落尽了。

    清松不知何时回来的,站在他身后,搓着手,兴致勃勃地同他讲道,“少爷,东西已经送过去了。”

    “阿拂那小丫头开心得很,还特意留小的喝了会儿茶,说这回的荸荠甜脆,谢姑娘极爱吃,她原想着去厨房再要些,没承想少爷先想到了。”

    “还说,回头风干了磨成粉,做马蹄糕来吃,也要给咱们送些呢。”

    “只提到吃的你肯上心,”周潋将笔搁去一旁的笔洗里,迟疑了下,才又问,“可曾……见到了谢姑娘?”

    “她如何?”

    清松摇了摇头,“只有阿拂在院子里头。”

    “谢姑娘没露面呢,小的也不好意思打听。”

    这小厮贼得很,度着周潋的神色,又笑嘻嘻道,“不过,要是少爷想知道,小的再去瞧一眼,也没什么。”

    “左右阿拂也问起了少爷两句,兴许就是谢姑娘交代的呢。”

    周潋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才刚去过一趟,现下又去,也不怕招人烦。”

    清松撇了撇嘴,做鬼脸道,“少爷自己不肯去,瞧见小的去了又要眼热。”

    “来日里小的真端了马蹄糕回来,少爷可别记恨得不肯吃了才好。”

    周潋拿笔杆敲他,染了墨的宣纸揉成一团,随手丢去了一旁。

    佛偈静心,可他心里头千头万绪,临帖再多,也是枉然。

    荸荠还剩了小半篮,他支走清松,自己闲着无事,倚在案前,一颗颗削了,搁进小食匣子里,思绪原是乱的,慢慢地,却不由得想,那马蹄糕也不知是什么滋味。

    这般出着神,不知过了多久,忽然听见窗扇“咯”地一声轻响。

    下一刻,一道橘黄色的影子从窗棂缝里遛了进来,迅速窜进了博古架同墙面间的缝隙中。

    “猫?”周潋下意识地叫出了声,又疑心自己是看花了眼,一时错认。

    猫不应该正在寒汀阁里头好好呆着吗?怎么会跑到这处来?

    “喵~”大约是听见熟悉的人声,橘黄色的影子犹疑了一瞬,从博古架后冒出了头。

    尖尖耳朵琉璃眼,不是猫又是哪个?

    猫朝着左右谨慎地望了望,待看见周潋后,才慢慢将整个身子都钻出来,盯着人看了一会儿,才像是刚认出一般,小步朝前,走去了后者脚边,骄矜地蹭了蹭。

    它素来如此,除了在谢执面前撒娇扮痴,对着旁人总是爱搭不理,便是周潋也借了谢执几分光,才得它偶尔亲昵几回。

    周潋心头一颤,说不清是什么情绪,只是下意识地俯下身,伸手在它橘色的耳尖上轻轻揉了揉,顿了顿,才轻声问它道,“是谁叫你来的?”

    猫仰着头,将下巴朝他凑过来,娇气地“喵”了一声回应。

    周潋顺势将手指在它下巴处蹭了蹭,声音更轻了两分,几不可闻,“是谢执吗?”

    猫这次不肯答了,只敷衍地蹭着,发出些咕噜咕噜的动静。

    于是周潋自己替它回答,声音低低的,带一点从未表露过的温柔,“是谢执,对不对?”

    猫被他摸得舒服了,眯了眯眼,懒洋洋地往地上一躺,将肚皮摊开,露了出来。

    周潋这才察觉到,猫的腰间系着一枚小小的荷包。因着系荷包的丝线与毛发同色,方才他才没能发现。

    他微微屏住了呼吸,伸手解下那枚荷包,连带着胸膛不知为何,跳动也突然剧烈起来,伸出去的指尖都颤颤的不大稳,险些将荷包掉去了地上。

    猫依旧在地上卧成一团,见着他的动作,长长地“喵”了一声,声音里颇有几分看笑话的意思。

    荷包是素色丝缎制成,系着最普通的如意结。周潋莫名有些手忙脚乱,指尖动作了半天,才打开了系口,动作间一不留神,荷包微歪,里头装着的物事骨碌碌地滚去了地上。

    圆滚滚,乌溜溜,是新熟的板栗,壳上开了口,露出里头松花黄的栗子rou。

    周潋怔了一瞬,俯身拾起,剥了外皮,把果rou放进口中。

    大约是炒制时添了蜂蜜在里头,糯里透着化不开的甜,一直甜到人心尖上。

    他含着那枚果rou,呆呆的,一时间像是忘记了动作。

    不知过了多久,才终于回过神来一般,嘴角一点点弯起,眼中的笑意渐渐浮着,漫溢出来。

    他揉了揉猫毛绒绒的脊背,下一刻,便将它从地上抄起,抱进怀里,顺手在桌面上一扫,一阵风也似地出了院子。

    什么避人耳目,相看两厌,此时半分都不愿再提。

    他只知道,他想要见到那个人,一刻都等不及了。

    释义:应无所住,而生其心:一切有情众生都应该像这样生起清净心,不应该对眼识所见的种种色相生起迷恋、执着。

    第35章 情怯处

    (上一章有改动)

    暮色四合,正是府中放饭的时辰,仆从们都在各处屋里伺候,园子里静悄悄的,半个人影也无。

    周潋抱着猫走在石子径上,步子有些急促,寒汀阁的黛蓝瓦顶隐约可见,斜晖脉脉,披洒下来,在他身后拉出狭长幽暗的影。

    朱漆的门扇虚掩着,同从前许多次他来时并无什么不同。

    他一路疾行,真到了此处,反而生出些近乡情怯的意味,停在门槛前,一时竟有些逡巡。

    他犹豫着,怀里的猫倒是先不耐烦起来,爪子扒拉着他的袖口,轻盈地从他怀中跳了出来,略一扭身,从门缝里挤了进去。

    这倒不算,猫独自进去后,似乎尤嫌不够,回过头来隔着那道缝隙同他对视,一叠声地叫着,仿若催促他进门一般。

    门内脚步声渐近,落地轻缓,隔着半指宽的缝隙,周潋视线里添了一截绯色的裙裾。素白的手指落在猫的耳尖上,很轻地点了点。

    “这么快就回来了,”他听到谢执问,声音里带了浅浅的笑意,“偷懒了罢?”

    随着话音,猫被谢执抱了起来,上下左右细细察看了一番,“东西送到了?”

    隔着门扇,他瞧不见谢执面上神色,却也能猜个八九不离十。

    “怎么也没带旁的回来?”他听到那人低声开口,像是带了些嗔怪,“别是叫你弄丢了。”

    话拐了弯落在心尖儿上,热烫烫的,像是铜鉴里头的麦芽糖,叫人心口都是软的。

    猫挨了数落,大约是不乐意了,在谢执怀里头扑腾着,爪子无意中碰到了门边儿。半掩着的门经了这一下,‘吱呀’一声,开了半扇。

    门槛之内,谢执披月而立,红衣似霞,蓦然抬首,眉目流转,周潋原本想好的话突兀地哑在了嗓子口。

    谢执显然也未料到他在门外,眼睛很轻地眨了眨,停了一瞬,垂下眼去,捏了捏圆圆的猫脸,低声对它讲,“原来带回来了呀。”

    声音里头带了微不可察的温柔,溶在月里,谁都不肯叫发觉。

    “少爷不进来吗?”二人相对而立,谢执先开了口,说着,抱着猫微微偏过身去,留出身侧的空隙来。

    “还是,”他歪了歪头,“少爷就爱这样站在外头,好叫过往的人都瞧得更清楚些?”

    月色澄澈,映出谢执眼底明晃晃的笑意,“要真如此,不如我将阿拂叫来,叫她往园子里喊几句,岂不是比叫人瞧还要快些?”

    周潋这才回过神来,一颗心跳得锣鼓一般,停了停,方才唤了他一声,“阿执。”

    他现下较从前好了许多,听着谢执打趣,面上也能不动声色,不似先前一般面红耳赤,只叫人占嘴上便宜。

    只谢执觉着少了几分逗人的乐趣,反而可惜。

    谢执引着人去了芭蕉下的石凳旁,将猫搁去一旁,指尖抵着茶盘,朝周潋推了推,“山楂银耳盏,阿拂煮来消食的,少爷可要尝尝?”

    周潋只听了这东西的名头,就知道这人安了什么心思,不免微微笑道,“是叫我尝,还是叫我替你喝了,别叫阿拂瞧见?”

    谢执素来不喜银耳,从前为着咳疾的缘故,雪梨银耳也不知灌了多少盅下去,吃得絮了,如今瞧见银耳便要皱眉头。

    可偏偏阿拂看得紧,时不时就要炖些汤水来盯着他喝,谢执为着这一遭,可没少使坏点子。

    谢执被他点破,咬了咬唇,坐直身子,淡淡道,“少爷不识好心,反而要栽到旁人头上去。”

    “想来是寒汀阁里头的东西太粗糙,入不了少爷的眼。”

    “这句用过,”周潋揉了揉脚边路过的猫,像是怕他记不起来似的,含笑提醒道,“就是上回,阿执哄我替你吃那盏枇杷露的时候。”

    谢执不妨被当着面拆穿,还未吃过这样的亏呢,神色里免不了带了两分恼意,眉尖微蹙,偏过头道,“少爷不是还在禁足么?”

    “擅自跑来寒汀阁里头,也不怕叫人看见了,背地里嚼舌?”

    周潋却是早就想好了借口,微微笑着,从袖中取了小食匣子出来,很轻地搁去他眼前,“想到还没有送这个给你,所以跑一趟。”

    里头是雪白剔透的果rou,堆得微微冒尖,正是先前他削的那几碟子荸荠。

    “下午不是叫人送过一回?”谢执拈了一粒,含进口中,“少爷怎么又跑一趟?”

    “那一篮子已是足足的量,怕要吃不完的。”

    周潋将食匣子往谢执身前又推了推,温声道,“这是削过的,你吃着方便些。”

    谢执诚心同他拌嘴,“阿拂再不得用,荸荠果子总也是削得的。”

    周潋被他呛了这几下,又想不出别的话来,无法,只得低低地叹了口气,抬起眼来,同谢执视线相对着,开口道,“我知道。”

    “只是忍不住,总要想个由头出来,才好见你。”

    第36章 霜叶寒

    秋夜霜冷,芭蕉叶缘染了露,沉沉地垂下去。

    谢执被掩在那片阴影底下,半幅迤逦红衣,薄而艳的剪影,几乎要融进月里。

    月色暗着,他面上的神色模糊不清,停了不知多久,周潋才听见他很轻地笑了一声,淡淡道,“少爷有心。”

    只有这样一句,再无旁话。

    周潋一颗心像是陡然丢沉进了湖中央,茫茫然地,找不着处凭依。

    他是藉着那一股子莫名生出的劲头才跑来,话说出口,想听见什么回应,连他自己都还未来得及想明白。

    但总归不是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