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羚文学 - 玄幻小说 - 俯听闻惊风在线阅读 - 俯听闻惊风 第16节

俯听闻惊风 第16节

    凤怀月倒吸一口冷气,这鬼地方谁爱待谁待。他将符咒一收,站起来就想走人,小白却从锦囊中溜了出来,乘风就要向着宴席的方向飘!

    “喂!”凤怀月眼疾手快,一把握住,小白却又拧巴着要飘走。它闹腾起来,是真的闹腾,完全继承了当年司危的那份无理取闹,嗷嗷呜呜地就要跑。凤怀月暗自叫苦,连用十几道符咒将它逼入一处死角,自己则是连滚带爬地扑过去,总算将这倒霉儿子一把攥住。

    “呼。”他坐在地上教训它,“下回再这么闹,当心我喂你吃黄连拌辣椒。”

    小白蜷成一团,战战兢兢不敢动。

    “……行了,逗你的。”凤怀月用指背蹭了蹭它,又心软,“回去买果子给你吃。”

    小白并没有没被果子安抚到,甚至还缩得更小了,凤怀月也顾不得多问,低头想将它装进锦囊,却觉得哪里似乎不太对。

    这里没有阳光。

    而且只有自己坐的这一块地方没有阳光。

    一个人的影子正严严实实地笼着自己。

    他心跳一滞,缓慢地回过身——

    然后便看见了司危的脸。

    第20章

    凤怀月不由一阵脊背发寒。比起司危, 更令他不适的其实是正站在司危身边的,那个僵硬而又古怪的“自己”,对方表情木讷,眼神空洞, 皮肤白得不见一丁点血色, 穿一身宽大奢华的云锦宽袍,衣摆被风吹起时, 如一片香腻冰冷的蝶翼, 直扇得他胃里一阵翻涌, 撑在地上的手指也蜷缩着,深深抠进泥地。

    偶人又往前走了一步, 他微微俯下身,陡然浓烈的花香使得凤怀月愈发脏腑抽挛,也顾不得许多,跌跌撞撞地站起来想离远一些, 却忽然被一阵寒凉飓风重重锁住脖颈。

    “咳!”他费力地抬起头, 剧痛使他有些看不清眼前的人,只能依稀辨认出那双眼睛, 冰冷的, 与梦境中截然不同,毫无温情可言, 只像一只失控的野兽,充满令人胆寒的残虐。

    司危没有理会身后正大呼小叫赶来的余回, 他面色阴沉, 强迫凤怀月转过身去, 单手一掌, 灵力霎时如利刃剔过那道细韧背骨, 须臾,竟从中硬生生剜出一块沾着血的,透白的玉。

    他松开手,凤怀月立刻浑身瘫软地跪倒在地,里衣被虚汗打得透湿。从撞上司危的双眼到现在,不过短短一瞬,他却已经被对方折磨得只剩下一口气,期间经历简直像一场荒诞离奇的噩梦,但痛却是千真万确存在于现实中的,血渍从他背上缓缓铺展洇开,也像一对蝶翼,红的,鲜红,与眼前那抹纯白形成了最为鲜明的对比。

    何为修真界最令人胆寒的暴君,他现在才算有了真切体会。

    “你又犯什么病!”余回赶到之后,低声呵斥司危,急忙将他拉到一边。彭流是在菡萏台宴席上见过凤怀月的,虽不知对方为何会突然出现在此处,但眼见他已经满背是血,也无暇多问,只抬掌送过去一道灵气,替人短暂封住伤口。

    余回夺过司危手中白玉:“疯了吧,哪怕他真是十恶不赦之徒,你就这么当着百十来号人的面动用私刑?不要太嚣张!”

    司危冷冷道:“这是阿鸾的东西。”

    余回闻言一愣,低头一看掌心之物,玉髓白而润,隐约透出凤凰纹路,确实是当初凤怀月用心头血点出来的灵物,只是形状变了,被磨得更小更细,看起来像是一截白色骨头。

    世间的确是有这么一种治疗手法,以灵玉来修补修士们碎裂的灵骨,但又因为此类灵玉实在太过罕见,所以在那些见不得光的地下医馆里,大夫们往往也会取他人之骨来完成手术,至于“他人”是何人,他们有的重病濒死,有的自愿放弃修为,总之都用不到灵骨,倒不如剔了,替家人、替自己换一笔巨款,至于其他更为血腥的获取途径,说出来,是能将幼童吓出病的程度。

    司危神情漠然:“他的灵骨,可不止只有这一处修补。”

    凤怀月摇头:“我不知道。”

    他的确不知道,当初浑浑噩噩躺在床上,睁眼天亮闭眼天黑,噩梦与现实搅和在一起,只觉得周身如被雷击,呼吸一口都是疼的,哪里还能分得清骨头碎了几块,又被补了几块。

    余回问:“那这玉……”

    凤怀月答:“我在黑市买的。”

    事到如今,他实在没力气再去编一个天衣无缝的借口,但幸好当年那个自己也算是帮了眼下这个自己一回。余回转身对司危道:“当初阿鸾哪里会将这些东西当宝贝,哪怕是用心头血亲自点出来的,也是玩两天就扔,那些偷他捡他私物去黑市倒卖的贼人,难道还少吗?你也不至于因为这点事就要抽了人家的骨头。”

    彭流接过玉骨,重新替凤怀月补了回去,过程中他微微有一停顿,眉宇间挂上疑虑,却也没多言。

    背上剧痛得以缓解,凤怀月整个人依旧在打着寒颤,他现在只有掌心那一点暖意可依赖,便不由自主地握紧再握紧,灵火被他捏得溢出指缝,却没有任何挣扎,反倒温柔地包裹了过来。

    彭流问:“这是我们丢失的灵焰,为何会在你这里?”

    凤怀月将手背到身后,缓了半天,方才道:“它是自己藏到我身上的。”

    “许是因为你的灵骨内有阿鸾的气息。”彭流又看了眼司危身边的“阿鸾”,方才在开席之后,他突然就站起来,一言不发要朝着这儿走,应该也是感应到了相同的灵气。

    余回伸手想要将灵焰接过来,但小白哪里又肯,“嗖”一下就飘入了凤怀月的衣襟内,颇有几分连滚带爬的架势。这小东西的脾气,众人都是见过的,不比司危正常多少,发起疯来无人能控制。考虑到眼下还有百余宾客在另一头干巴巴等着,彭流便退让一步:“我先差弟子送阁下去医馆休息。”

    凤怀月也想尽快离开这倒霉地方,虚虚一点头,转身想走,那偶人却也跟着挪动两步,伸手去触他的指尖。

    司危一把将人拽回自己身边:“阿鸾!”

    凤怀月再度汗毛倒立,也不知是因为司危的声音,还是因为方才短暂触碰间,从自己内心深处突然翻涌而起的诡异错觉——那似乎当真是另一个自己。

    不是靠邪术堆积制造的傀儡,而是千真万确被禁锢的,急于挣脱的,另一个自己。

    彭氏的弟子将一头雾水的凤怀月带离了这座山。

    余回皱眉:“这人……”

    “他确实古怪。”彭流道,“罢了,我会让弟子暂时看管住他。先去赴宴,否则将宾客晾在山中,保不准哪张嘴又要添油加醋去生事。”转头看到司危,也是一肚子火,骂道,“这里不是枯爪城,多少双眼睛盯着,你下回发疯之前,能不能至少先看看场合?”

    司危听而不闻,拉起偶人的手想走,下一刻——

    “啪!”

    好清脆的一个巴掌。

    司危震惊万分,余回与彭流也懵在原地,因为他们哪怕在三百年前,也是没见识过这种大场面的。现场一片寂静,半晌,余回方才出来打圆场:“咳,我说——”

    “阿鸾。”司危急急握着偶人的肩膀,眼底血红,“你再打我一下。”

    余回:“……要点脸。”

    我就不该多嘴。

    偶人却已经又恢复了先前的木讷,不理任何人,继续朝着宴席间走去,司危寸步不离跟在他身侧。待两人走远后,余回忧心忡忡道:“你有没有觉得,他比三百年前更疯了,像是真的在枯爪城里憋出了脑疾。”

    三百年前有飞贼不知天高地厚,偷了凤怀月半园子的奇花异草,也仅仅被罚去挖了一年矿。现在呢,方才那名修士只不过是错买了一块玉,他就要将人家的骨头挖出来看个究竟,实在是……余回继续道:“那修士不计较倒也罢了,倘若计较起来,他以为天下就没人能治得住他吗?”

    彭流道:“不过那修士也是个野路子,我方才在替他疗伤时,发现每一块灵骨竟都被换过,气息混杂污浊,其中有一块还带着煞气,司危不喜,也是正常。”

    余回听得不可思议:“每一块?他是如何将自己弄得灵骨粉碎,还能活下来的?”

    “也有另一种可能性,就是他原本的灵骨其实没碎,但资质不足难以突破,所以索性全部换掉,这种事虽然耗时耗力,过程中随时都有殒命的风险,但一旦成功,获益也不小。”彭流道,“他前阵子刚去过千丝茧斩妖。”

    余回摇头:“荒谬,看来你我真得管管那些邪门歪道的医馆,这事由我来做,你就多费心看着些司危,若看不住,便只有一五一十上禀仙尊,让他受罚,总比看他疯魔要强,又或者……”

    “或者什么?”

    “或者也能指望阿鸾能活过来,替他补全脑子。”

    “那只是个偶人。”

    “是,我也就顺口一说。”余回叹了口气,“谁让能管得住他的,只有阿鸾呢。”

    两人一边说,一边也向着山中走去。这场宴席与流行于城中的幻术大戏一样,都是为了能让凤怀月的现世显得更加合理,宾客多为昔年旧友。当年他们在得知凤怀月的死讯后,都大为悲痛,后来每逢清明总少不了祭奠,这三百年间,光纸钱就不知道烧了多少,哪怕清楚对方已经魂飞魄散,至少也能于火光中寄托一份念想。

    谁曾想,烧着烧着,突然就将人给烧活了。

    在初听到消息时,大家或是震惊,或是不信,或是半惊半信,但总的来说,还是欣喜若狂的情绪要占大多数的,几乎所有人在收到请柬的当天,就动身不远千里万里地赶来鲁班城。

    结果真的见到了凤怀月。

    可又不是记忆中的凤怀月。

    记忆中的凤怀月,名冠三界,又风流又活泼,行起酒令来会将整片林子的鸟雀都惊飞,拎一把酒壶,就能摇摇晃晃从第一桌喝到最后一桌,是何其生动鲜活,与眼下这个……相同的也唯有一张脸了。

    众人皆是唏嘘,只当他确实伤重伤了脑子。

    也罢,命能回来,已是万幸。

    这场酒宴在一片沉闷中散场,天色也暗了。

    城中客栈,凤怀月盘腿坐在床上,手里抱着一大葫芦滋补药“吨吨吨”地喝。彭氏医馆的大夫或许是得了彭流吩咐,总之对他极为上心,免费治病不说,药都是给开最好的,看完诊后用轿子将人送回客栈,后头还要跟三驾马车,拉满各色补品。

    一个瘦小的身影从车旁悄悄溜走,顺手一摸,又像猴子一般地翻墙上瓦,她在城中穿梭来回,最终钻进一处破破烂烂的小院内,将手中的东西一丢:“给你,最好的补品!”

    鬼煞伸手接住:“我让你打听的事情呢?”

    红翡答:“他好像受伤了。”

    鬼煞猛地站起来:“什么?”

    “他好像受伤了。”红翡又字正腔圆地重复了一遍,“伤得很重很重,被彭氏医馆的人抬回了客栈,这些补品也是他们备给他的。”

    她一边说,一边溜溜转动眼珠子看着对方,继续道:“我发誓没骗你,你若不信,就自己去客栈看,看完了,你干脆就带着他离开鲁班城吧。对了,在你走之前,记得把解药给我。”

    鬼煞单手拎住她,扯着就往外走。

    “喂,喂!你拉我干什么!”红翡受惊挣扎,“放手!”

    鬼煞低头森森地看着她:“我去客栈,你也得去客栈。”

    “我为什么要去,我都已经把情报告诉你了,你就不能自己……好了好了,别走了,我同你说实话!”红翡使出吃奶的劲挣脱他,认输道,“那客栈外现在守着许多彭氏的弟子,去不得,但……但他也是真的受伤了,我亲眼看到的,伤重不重不知道,你也别让我去医馆里打听,我进不去那种高级地方!”

    “去客栈里。”鬼煞双手几乎要攥碎她的肩膀,“我进不去,但我知道,你能进去。”

    红翡疼得倒吸冷气:“好好好,我去,你先放开我!”

    ……

    凤怀月在客栈里拍着“咣当”作响的肚子,将其余补品全部丢进乾坤袋中。按理来说,他现在应该立刻收拾行李离开这是非之地,但白日在另一个“自己”身上所感应到的那份熟悉,又实在令他很难不多想。

    难不成自己丢在枯爪城中的那部分魂魄其实并未随爆炸被焚毁,而是由司危收了起来?

    且不说这种几乎不可能的事对方是怎么做到的,但收都收了,难道不该找个漂亮的透明瓶子将那些魂魄碎片装起来,然后放在宝石里也好,放在花丛间也好,每逢清明再烧点纸,祭点酒,聊两句,这才是一个正常的故事吧?造一个傀儡算怎么回事。

    而且也不知那傀儡是用什么东西捏的,非木非玉非金非土,想起对方的白腻皮肤,凤怀月再度有些五脏六腑抽搐,他实在没法接受自己的魂魄就这么被寄托在了那具不知来由的诡异rou身上,还被迫一天到晚跟在司危身后,怎么想怎么惨,得想个办法尽快将其收回来。

    在经历过今天的事情后,凤怀月更不愿暴露身份,因为就算是传闻中深爱自己无法自拔的彭流与余回,居然也能对着那具偶人温情脉脉,丝毫不觉有哪里不对,实在变态得很,三个仙主凑不出一个正常脑子,修真界也是惨。

    凤怀月一边给灵焰喂果子,一边自己也啃了一口,盘算着要怎么偷魂,结果却盘算来了红翡。对方从门缝里溜进来,看了一眼他,撇嘴道:“原来你伤得并不重啊,我还当快死了呢。”

    “我若是死了,你岂不是会错失一个敲竹杠的好机会?”凤怀月将桌上果盘推了推,再度摆出烦人长辈的口吻,“吃吧,小姑娘多吃点水果,以后才能长得水灵。”

    “谁要敲你竹杠了?那天在天工坊中,我瞒而不报,难道就不能是真的想帮你?”红翡反着跨坐在椅子上,道,“今天我也是来帮你的,你得罪了彭氏,可有想过下一步的计划?”

    凤怀月反问:“我何时得罪了彭氏?”

    “你没得罪,那彭氏的弟子为什么会守在客栈外?他们将你送回来后就没再走,总不能是在守着别人。”

    凤怀月皱眉,站在窗边一看,不远处果然有两个熟悉的身影。

    “看吧,我没骗你。”红翡道,“彭氏可不好惹,你再在这鲁班城里待下去,怕是要吃亏,还是快点跑吧,我知道一条路,能帮你跑,咱们今晚就跑。”

    凤怀月回头:“你可不像是这么好心的人。”

    红翡一翻白眼:“是是是,我是要收钱的。”

    但其实这笔买卖还真无所谓收不收钱。她被鬼煞强行喂了毒药,现在算是彻底沦为对方手里一只野狗,每天都得被他驱使,这唯唯诺诺的鬼日子可不是红翡姑奶奶的作风,她想,既然对方那么关心眼前这个修士,那不如自己将他带出城,藏起来,也好去谈条件要解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