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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术 第2节

    “不抛弃,不放弃,呼呼呼,一起倒数第一,呼呼呼,一起丢人现眼。”她向与她一直错一个身位的倪静琳重申两人在起跑线上仓促定下的原则。

    “呼呼,定死了。”倪静琳给了她个肯定的眼神。

    两位青铜正在摆烂,一旁响起第三道脚步声。两人不由一同望去。是个白白净净的男生,长得有点像大疆的霍蔚,再好看不过。倪静琳乍一见到不知道从哪儿冒出来的领跑的男生是什么心理状态王术不知道,后来也没专门问过,王术自己当时的心理状态是——啊,我就说肺疼得有些不详,这是终于跑到弥留之际了吧,都出现幻象了。

    李疏倒着跑,皱眉盯着两个气喘如牛的女生,教她们:“上身不要往前探,呼吸调整一下,注意摆臂。只剩最后两百米了……给大家看看你们谁能争得倒数第一。”

    王术跑得头晕眼花的,根本没听清他说的是什么。倒是倪静琳的肾上腺素一下子就上来了,王术只听耳边一声呼啸,自己成了倒数第一。

    ——当然是没有偶像剧里夸张的呼啸声的,毕竟倪静琳也是强弩之末,但王术惊觉人心不古时冥冥中仿佛真听见了。

    “……不是说好一起丢人现眼的吗?倪静琳你个王八蛋不讲武德。”

    王术实在过于悲愤了,都忘了“呼呼呼”调整呼吸了,以致差点干呕。

    倪静琳给她留下个绝情的后脑勺和令人无法反驳的人生哲理。

    “呼呼呼,我想了想,呼呼,你知道世界第一高峰是,呼呼,是珠穆朗玛峰,呼呼,那你知道第二是哪座山头吗?呼呼呼,各自努力,顶峰相见吧。”

    “你他妈……倒数第二之争算什么顶峰……”

    倪静琳渐渐跑远了,李疏专注领跑倒数第一,他瞧着女生圆脸上渐渐叫太阳晒得睁不开的杏仁眼儿,听着她嘴里始终不绝如缕的唾骂声,越来越觉得她有趣。

    王术两条腿交替倒腾得都没有知觉了,她低下脑袋在摆起的大臂上蹭了蹭汗水,呼哧带喘地跟李疏说:“我觉得,呼呼,我没有抢救的,呼呼,必要了,同学,呼呼,你回去吧。”

    “这周要是不及格,下周体育课还得重测。”李疏平声提醒。

    “呜——”王术长音假哭。

    最后李疏领着烂泥扶不上墙的倒数第一跑了个压线的四分三十四秒。

    嗐,哪可能刚刚好压线,体育老师以“嗟,来食”的高姿态网开一面替她划掉两秒。

    倪静琳终于把气儿喘匀了,她假装忘了自己三分钟前做过的缺德事儿,觍着脸上前,低声问王术:“王术,那个领跑的男生长得可太好看了,你认识他吗?”

    王术给了她一记死亡凝视,慢吞吞阴恻恻道:“我不认识他,但我认清你了。”

    李疏接过林和靖遥遥抛过来的篮球,越过两位青铜向篮球场走去,眼睛盛不下丰沛的笑意,弯成了秋日的小镰刀。

    2.

    一场激烈的五对五篮球比赛之后,李疏借用林和靖宿舍的浴室冲了个澡——衣服不用借用,李疏自己背包里有备用的——然后便打车前往李道非的晋都别苑接人。

    “我在路上,你把东西收拾一下,半个小时后到门口等我。”李疏昏昏欲睡中给成玥丢过去条语音消息。他转头望着车窗外渐渐被暮色笼罩的街景,在车辆轻微的颠簸里和对面车道隐约的车喇叭声里,脑子越来越模糊。

    李疏八岁那年李道非和成荟协议离婚的,李疏跟着成荟搬至新家以后没多久,成荟有天晚上辅导他写作业时突然问他,“想不想有个弟弟”。李疏正在解题,闻言吃惊地顺着成荟的视线去瞧她的肚子。成荟的肚子很平坦,不像能藏个小孩的样子,所以她的问句更像是个玩笑。但是李疏仍是点点头一本正经地说,“想”。

    八个月后,成玥小崽子十分热情地带着奶腥味扑面而来。

    李道非在国外浪荡将近两年,得知自己有个“遗腹子”,心急火燎地就赶回来了。但此时“遗腹子”已经摇摇晃晃会自己走了。这头人类幼崽咬着拳头嘎嘎乐,见人就热情地叫爸爸,舅舅是爸爸,哥哥是爸爸,当然,爸爸也是爸爸。

    李道非将一直叫自己“爸爸”宛若在挖苦自己的小儿子抱起来,向着大儿子发难,问他为什么不告诉自己。李道非只有在国外浪荡的这两年,因为一朝得解放,过于得意,疏于跟李疏联系,之前婚姻存续期间自问是个尚算合格的爸爸。

    李疏越过李道非往前走几步捡起成玥的奶瓶,低头将之塞进书包里,他转身仰首瞧着满面怒色的高大男人,一板一眼地说:“他出生的时候,我给你打过两个电话,但是你没有接,你也没有回。”

    李道非虽然离婚以后浪得没边儿,眼睛里只剩下各色美女的丰乳肥臀,但他不可能不回李疏的电话,毕竟李疏极少主动给他打电话。唯一的解释就是有人从中作梗。而这个人大概率是跟他有不清不楚关系的女人。

    李道非问明了成玥的出生日期,开始绞尽脑汁地回忆当时在自己床上的是谁。但是他想不起来了。他没有固定的女朋友,只有如过江之卿的女伴,而这些女伴长得似乎都差不多。

    最后成荟下楼,与李道非聊了半个小时。李疏不知道他们具体是怎么聊的,总之最后的结果是,李道非不可与成荟争夺两个儿子任何一个的抚养权,但每周都可与儿子们单独相处一日。

    “每周”后来因为各种“不可抗拒”的因素变成了每个月,再后来是每两、三个月,因为恢复单身的“耘耕”科技最年轻的总工程师兼总经理李道非是如此的忙碌。

    李疏是在司机的叫声中醒来的,他醒了醒神,慢半拍地道了句“不好意思”,转头瞧向车窗外。晋都别苑大门口空荡荡的不见人影。李疏露出不耐烦的神色,果断开门下车,放司机离开。

    晋都别院是个别墅群区,一个个带花园的三层小别墅沿着湖岸盖得东一榔头西一棒子的,别有一番意趣。不过李疏曾在这里住过三年,所以再有意趣也难得他驻足片刻多望一眼。他两手插在兜里,向着最西边的建筑大步而去。

    成玥正与李道非激烈“对战”,听到门铃声突然想起了李疏早前的吩咐,瞬时僵住。

    李道非觑一眼小儿子的衰样,忍不住笑了。他趋前给他捋捋毛,说:“继续,有你爸在,他吃不了你。”

    但成玥哪里还敢继续,他果断扔下游戏手柄,迅速收拢自己的东西一股脑儿往书包里塞。

    ……

    在热闹的斗地主背景音里,踩着室内拖鞋施施然上前去给李疏开门的,是李道非正在交往的女朋友胡泊。

    ——胡泊也是g理工的学生,甚至也是李疏同专业的,跟李疏上过同一个教授的课,不过她是研三,李疏是大二,两人约差六岁。

    “飞机带翅膀”、“王炸”,两声机械女音后,是游戏失败的碎催音效。胡泊这局输了四点二万个欢乐豆,直接掉了一个等级,可谓奇惨。

    两位称不上熟悉也不算陌生的校友一门内一门外对视,在微凉的秋风里不约而同开口:

    “成玥……”

    “他在楼……”

    两人都没能把话说完,便听到了成玥的声音,有慌成一团的脚步声,还有慌张道歉的声音,“对不起对不起,我忘了看时间,对不起。”

    李道非跟在成玥后面下楼,他两手一摊,酸溜溜道:“李疏,你平常都怎么教的,他这么怵你?你的话真是金科玉律,你瞧瞧,不过是玩儿游戏忘了时间,而且就这么十几分钟,差点把他吓死了。”

    “他答应去门口等我,却没有等我,就是要有这样的反应才对。不然你觉得他应该理直气壮跟我争吵吗?” 李疏接过成玥的书包拎在手里,反问李道非。

    “他不敢,我也不敢。”李道非一秒认怂。他大儿子李疏各方面都堪称完美,但就较真儿这点儿每每令他痛苦不堪,而且李疏好像唯独跟他尤为较真儿。他迅速重整心情,试探着问,“要不然我开车载你们回去?”

    “不用,太费事儿了,我们打车回去。”

    ……

    李疏与成玥走在湖边时,成玥突然仰头,俩大眼睛望着李疏,模仿人工智能的声音,问:“哥哥,我今天没有去门口等你,你却没有打我。为什么放我一马?是不是遇到什么开心的事情了?”

    李疏听他这样问,立刻想起下午王术同学那句悲愤的“你个王八蛋不讲武德”。这句话他在出租车上打盹儿时,在梦里又听了四遍,一遍比一遍催人泪下,和令人捧腹。不过这些没必要跟个小屁孩儿说。

    李疏照成玥后脑勺上轻轻刮一下,没忍住笑了,说:“我什么时候打你了?你好好说话!”

    成玥最喜欢他哥哥笑了,他继续用人工智能的平声平调,一一给李疏细数自己挨揍的过往,倒也不嫌丢人:“我跟老师对着干故意交白卷时,我跟同学打群架时,我跟mama顶嘴气哭mama时,我撒谎还不认错时……”

    李疏特别欣赏成玥的不拘小节,也就是俗称“二皮脸”,在成玥这里,什么都不是黑历史,都可以拿来调侃。他轻轻揉了揉成玥的后脑勺,惊讶且歉意道:“我打过你那么多回?”

    成玥瞧见前方有两根树枝,蹭地蹿过去捡回来,一根塞进李疏手里,一根自己攥住,在空气中倏倏挥了两下,大声道:“决斗吧,哥哥!”

    李疏低头瞧着手里脏兮兮的树枝,在成玥热切的目光里,慢吞吞摘掉上面的叶子,比出了个帅气的剑招,说:“承让。”

    ……

    第 3 章

    1.

    因为周五下午只有一节课,所以上完课王术地铁转公交,晚饭前就到家了。

    因为收拾打包,房子里乱糟糟的,跟被人打劫了似的。东边墙角堆着十来只填得满满实实的箱子,里面是衣服被褥什么的。西边墙角堆着擦得干干净净家用电器,冰箱、电视、洗衣机、烤箱、电饭煲、电磁炉什么的。

    王术各个房间里游走一遍将所有犄角旮旯的地方都拍了个遍,然后窝进沙发里点开刚刚更新的青春剧场《校霸的七十二种打开方式》。明明是个热热闹闹的偶像剧,她却时不时悄悄伸指揩一下眼角。

    王术生在这个房子里,也长在这个房子里,她实在是舍不得搬离。王西楼上回喷她没有喷错,她背着他们比王戎唧唧歪歪得还厉害。她姥姥没有批评错,她mama杨得意就是个没脑子还很刚愎自用的人。

    人家许诺高利息,并耐心地按时如数给了她半年的利息,就把她彻底套进去了。她败光了自己家的钱不说,还借了邻居、同事、朋友不少钱。而这所有的事情从头到尾她没有告诉过任何人,因为她要“悄悄努力,惊艳所有人”。

    王西楼你不是一直想换车吗?没问题,今年年底给你换!

    王戎你早前是不是说过想去马尔代夫?没问题,今年年底支援你一万!

    ——没办法,你爸要换车,今年只能支援你一万。

    王术你一个学生就不要瞎惦记什么了,不过以后的零花钱可以酌情给你翻一番儿。

    ……

    所以虽然杨得意办下了这种事儿,但她眼里、心里、计划里确实只有父女三人,叫人即便浑身是嘴都实在很难再开口责备更多。

    “叮——”王戎来信息了。

    王术点进去瞧了一眼,伸长脖子大声吆喝:“爸妈,王戎说路上太堵了,再有半个小时到家。”

    “不着急,让她路上慢点。”王西楼在书房里回。

    他们今晚不在家吃,要去附近街区一个老字号面馆吃面,因为王西楼和杨得意当年买下这个房子以后的第一顿饭就是在那家吃的。也算是首尾呼应有始有终了。

    半个小时后,王戎匆匆赶回来了,一家人锁上家门步行前往面馆。此时国庆节刚过,地面温度终于彻底降下去了,不再动一动满身是汗了,此时夜风掠过护城河河面扑在人皮肤上,体感甚至微微有些凉。

    王西楼牵着杨得意的手在路上走得很慢,他不急不缓地与缀在后头的两个女儿说话。

    “老大,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你上初中的时候,有一段时间非常厌学,隔三差五跟你妈扯谎,说你这儿痛那儿痛。你妈回回上当请假带你去医院。她的前同事们因此都对她十分不满,以致后来直到你上完高中又上完大学,她在原单位里都没能往前再走一步。”

    ——杨得意当然偶尔也会有些怀疑王戎是不是在扯谎,但因为她同事亲戚家的小孩儿就是因为一点点小病痛大人没上心耽误治疗出事儿的,她没法承担怀疑错了的后果。而且王戎回回号丧得都如此真情实感,令人只顾着急忙慌,没有余裕多加揣摩。

    “老二,再来说说你,你刚上高一那年,跟你妈说你要报个班儿,在你朋友的掩护下骗走你妈五千块钱。这件事儿你以为你妈瞒下来不说我就不知道吗?当然,这钱你也没有乱花,是借人应急用了。你自己现在回头想想,你的说词是不是真的没有漏洞,但是你妈就是上你当了。她本来计划要跟你莎莎姨她们去海湾环岛旅行,但这笔专门留出来的钱临时给你了,她就只好借口家里有事走不开不去了。后来时不时瞧着人家朋友圈里的照片长吁短叹。她以为以后还有机会,但是这两年先是你莎莎姨移民,然后是你华兰姨去世,再也没机会了。”

    王戎和王术亦步亦趋地跟在父母后面,闻言都十分臊得慌,尤其是王术。王术一直以为那五千块后来一分不少还给杨得意,这事儿就算是结束了。

    面馆的陈年门匾遥遥在望了,王西楼也就不再数落下去了,以免影响胃口。他回头瞧了两姐妹一眼,用戏谑的语气道:“你们给你妈脸色的时候,也摸着胸口想想,你们又骗过她多少回。三更半夜要是因为贫穷睡不着觉,就闭着眼睛回味一下,以往她上你们当的时候,你们那沾沾自喜的嘴脸。”

    王西楼洋洋洒洒一席话,虽然没带一个脏字,但却比辱骂更令人难堪。王戎和王术忍着内伤,一个个夹紧了尾巴,再不敢造次。

    ……

    周六一大清早,轰轰烈烈的搬家行动开始了。两位搬家师傅和王西楼负责往楼下一趟一趟搬运大件儿,杨得意、王戎、王术负责搬运小件儿。至晌午,所有零零碎碎的终于全部搬上车了。一共叫了两辆车,一辆长安箱型货车,一辆五菱小卡。

    王术爬上后头这辆五菱小卡的后斗,一屁丨股坐进自己的豆袋沙发里,她轻轻抽了抽鼻子,仰头默默望着初秋高远的天空。王西楼安慰杨得意的声音由小变大灌入耳里。

    “我们凡事要往好处想,搬到秋粮胡同,王戎上班走锦绣大道再转凌云大道,反而近了许多,而且这些路段不堵车,她早上最起码能多睡半个小时,王术也可以办理走读了,也就我上班远点,但我这个岁数,早上多睡会儿少睡会儿都不是什么事儿。”

    “生活确实会比以前紧巴不少,但我保证最多七八年,我们就能再攒下一笔钱重新按揭买房。谁的一生还能不碰上几个不好过的坎儿,对不对?你想想楼上楼下住着的这些家?最起码我们家只是伤钱不伤人。”

    ……

    2.

    一家四口在秋粮胡同卸车的过程中,陆陆续续有旧邻出来搭把手——杨得意娘家的旧邻。王戎和王术在杨得意的介绍下,晕头晕脑地不断张口叫人,“四姨姥爷”、“二姥姥”、“三舅姥爷”、“小表舅妈”等等,这样一圈儿叫下去,一个都没记住。

    啊,也不能这么说,最起码“二姥姥”特征挺明显的。这位眉目长得很清秀的老太太,张口一笑地动山摇的,闲谈间一掌拍下来,王术矮了两寸。

    旧邻四散以后,钱慧辛姗姗来迟。钱慧辛直接是系着围裙来的,显然她对自己今晚“勤劳少女”的定位很清楚。

    “嗯,你不用动,你就躺在那张破床上,踏踏实实感受一下贫穷。”

    钱慧辛制止王术起床的动作,她手执一块破抹布和一把旧刀片,在窗台、桌面和鼠灰色的地板砖上摩来擦去。旧刀片要用来刮掉顽固污渍,如油漆、胶水、水彩笔迹、陈年口香糖以及其它不明黏着物等。

    “辛辛,我有点想哭,我一下车一进这个卧室,就开始想我原来的那个家。”

    钱慧辛半跪在地上跟一块口香糖较劲,她闻言顿了顿,屈指向上托了托眼镜,说:“咱们彼此就当对方不存在。你想哭专心哭你的,待会儿我把这里擦干净,就去帮你妈收拾厨房。”

    钱慧辛很酷地说完这句就继续干活了。不过直到十分钟后关门出去,她都没有听到床上有什么动静儿。她的倒霉朋友王术笔挺躺着,不声不响,被单一直盖到额头上,跟具僵直的尸体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