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吾妹千秋 第64节

    待那阵呛人的?尘烟散去,薛序邻上马回城,入城后并未前往皇宫,而是登上城楼。

    城楼垛口处静静站着一个人,猎猎秋风狂卷着她榴红色的?氅衣,像一只燃烧的?翅翼,要拽着她飞下城楼去。

    薛序邻将签好的?和?离书与那封信一同呈上:“请太后娘娘亲启。”

    照微仍眺望着渐行渐远的?车队,并未回头看?他,只问?道:“他没有生气吗?”

    “祁大人他……签得很痛快。”

    “他可?曾说什么?”

    “大人劝娘娘保重凤体。”薛序邻抬目望着她的?侧脸,声音略低道:“告诫臣不要辜负娘娘的?赏识。”

    照微轻笑了一声,被秋风吹进耳中,听上去竟有几分冷意。

    她果断转身道:“送本宫回宫。”

    祁令瞻后悔将那封信交了出去。

    但他神思恍惚,回过神时,薛序邻已经归城,追是追不回来了。

    照微捏着那信回宫,因为风寒未愈合,回宫后先喝了碗驱寒的?药汤,近炉拥衾,暖暖和?和?地睡了一觉。睡醒后又接见了李遂和?阿盏的?探望,过问?了他们的?功课,接着一边听锦春和?锦秋聊宫廷内外的?诙谐事,一边从堆成?山高?的?折子里拣了几本要紧的?批复。

    其实也没忙什么事,只是心中恹恹,做什么都惫懒无兴致。

    直到夜深人静,窗外突然下起?秋雨,淅淅沥沥浸湿窗纱,乱打檐下芭蕉。

    照微随意披了件外衣,踞坐在案前,一手撑颐,一手擎着那信封凑近烛火,十分有耐心地将密封的?烛蜡烤化?。

    信写得并不长,这是他一贯行文简洁的?风格。但若非那一手飘逸轻灵的?“小钟繇体”只有他能写出,照微倒要怀疑此信内容是否真的?出自?他手。

    吾妹亲启。

    “吾识卿于少?时,曾多冷眼,今辅卿于国祚,反生妄心。此皆我秉心不正、持身不端之故。圣人言:德之薄者?,亲缘难厚。盖吾之兆也。”

    “吾有千般算计、万般利用,然慕卿之心,非信口狂言。若非昼夜难安,备尝烧灼之苦,欲断不成?,饱受啮心之责,则不敢泄心迹以?扰卿。密室呈画,虽是盼卿远吾以?求两全,却绝无轻薄嘲讽之意。吾心彻彻,愿卿明鉴。”

    “今吾将远行,卿独居皇城,有数言僭越,恳卿一听。”

    “宫廷之内,张知忠心任事而贪权势,可?敲打而后用之。江逾白忠诚有余,然行事偏执,卿若想保全,莫任其处是非之事。宫廷之外,卿若欲引薛伯仁入内帷,止可?使其止步于翰苑,不可?授之以?权柄,若想养其为肱骨,不愿越私情之界,则可?视之为储相。杜家父子虽忠,然自?视先为将、后为臣。卿欲抗击北金,此二人不可?缺,卿欲稳坐高?台,此二人不可?宠。”

    短短数百字,照微即时便看?完了。

    她又读了两遍后,本想就着灯焰烧毁,思来想去,终是少?了一分狠心,遂提笔蘸了朱墨,像批折子那般在信上批复了四?个字:说得好听。

    单看?这信,仿佛是她负心不肯,而他谆谆切切,不敢稍离。照微撑着脑袋,目光凝在信上,仍是想不通他此番作为,必要跑去北金见天弥可?汗,到底是为了什么。

    如此冷的?天气,万一他的?手伤复发了怎么办?

    万一有什么事与北金人谈不拢,那群蛮子欺负他孤立无援,逼迫他点头怎么办?

    曾因伤心生气而不愿细想的?事,在细密的?秋雨中被勾出了绵绵的?思绪,她侧耳听着冷雨打芭蕉,想起?年幼时祁令瞻教?她背过的?一首诗。

    “芭蕉为雨移,故向?窗前种。怜渠点滴声,留得归乡梦。梦远莫归乡,觉来一翻动。”

    确实是伤心销魂之物,明天要让人搬到院中去,不能再?在廊下扰人清净。

    最好是搬到北上沿途的?驿馆,去送给祁令瞻听,以?此来消他的?志、磨他的?心。

    第69章

    北金风物与大周迥异。

    大?周的雪, 是纷纷如盐、飘摇如絮的慢雪,覆在红梅梢头,盖在松针簇间, 留人?烹茶慢赏,吟诗颂和。北金的雪,是无尽灰天里飞落的冰刃, 是枯草上深陷的马蹄印,是棉衣里浸透的冷水。

    祁令瞻的手已经丧失了知觉,松松握着缰绳, 敛眉迎着风雪前进。

    随行的大周护卫是他亲自从禁卫中挑选,他们虽看上去年轻雄壮,但皆生在锦衣玉食的世家, 吃过最大?的苦无非校场训练、宫廷值夜。而今身着被雪水浸透的棉衣, 脚踩泥泞冰冷的靴子, 扶马应雪而行,又时时遭受北金人的嘲讽奚落,个个苦不堪言。

    忽然“扑通”一声,有人?从马上栽了?下去, 是大?周使队的一个卫队长。

    其他人?连忙将他从雪地里扒出来, 北金使队的卫队长立在马上,俯身看了?一眼,嘿嘿两声,“这就冻死了?, 比北金的鸡仔都柔弱。”

    大?周使者闻言怒起,要将那北金人?拽下马来。他勒马一跃, 高声喊道:“听说大?周人?最爱闻马尿味儿,赶快牵马来往他脸上滋两泡, 看能不能滋醒他!”

    话音未落,被人?一鞭子抽在脸上,摔进雪地里。他怒然抬头,见抽他的人?是完颜准,当场熄了?气焰。

    “参见五殿下。”

    完颜准与祁令瞻并马而来,祁令瞻看了?一眼那冻僵的侍卫,叫人?将他抬到运布匹的车上,先以雪粉搓沃,再裹上两张厚毡毯。

    他的声音淡淡的,听不出什么情绪,“是死是活,端看他自?己的造化?了?。”

    完颜准说:“往年姚丞相来的时候,北金的冬天还没有这么冷,别说你们南人?,如今连我也受不住。”

    他好?意替人?挽尊,祁令瞻却?说道:“南人?本就长于春野,难承风雪。这些都是我大?周最强健的儿郎,尚且迎风而倒,遑论那些普通士卒。可见燕云十?六城于我大?周无异于废土,当年能换得两国和平,如今看来真是件于北金和大?周都得宜的事。”

    闻此言,完颜准高兴地说道:“祁参知能这般想,果然是高瞻远瞩之人?!大?周的将来若能掌握在阁下手里,则你我两族修得百年之好?,不是难事!”

    祁令瞻亦一笑道:“两族修好?,只?我大?周愿意尚且不够,也要你们北金肯认大?周这个盟友。据我所知,你的哥哥完颜鸿是出了?名的主战派,经常劝说你们可汗挥师南下,一举攻陷永京。”

    “他?”

    完颜准不屑地嗤了?一声,说:“老三就是个利欲熏心?的莽夫,他出身不好?,性情又古怪不讨父汗喜欢,所以天天嚷嚷出去打仗,想凭借战功逼父汗传位给?他。”

    祁令瞻说:“于公于私,我都希望您能胜过三王子。”

    完颜准受用地笑了?笑,扬鞭说道:“其实我本无心?可汗之位,只?是见不得老三糟蹋汉人?的文?明?。我母亲就是大?周人?,她教我汉文?,教我诗书茶道、歌舞词曲,这些也是我想守护的东西。”

    “是么。”祁令瞻脸上露出一个淡淡的笑,未及眼底。

    “我想好?了?,将来若是有机会,就将王都南迁到燕云十?六城以北,允许汉人?到城中定居和做生意,也将你们汉人?读书识字的文?化?教给?我们北金人?。”

    祁令瞻颔首道:“只?要您能助我取代姚丞相,掌控大?周,我自?然愿意帮您实现这个愿望。”

    然而他远眺满目风雪,心?中所想的却?是另一回?事。

    天弥可汗是位文?武双全的枭雄,但他的儿子们却?不及他平康年间半分风采。这其中最出色、最有希望争夺王位的王子,一个是完颜准,另一个是完颜鸿。

    完颜准是有小谋而缺大?智的斯文?人?,能将包括天弥可汗在内的北金掌权人?哄得服服帖帖,但是对军事与战争没什么兴趣。

    完颜鸿则恰恰相反,他是个只?会杀人?的武夫,脾气上来时,连抚育他长大?的奶妈也能一斧头砍死。所以北金朝廷内外都有些忌惮他,生怕他得位以后更难控制喜怒。

    从形势而言,大?周应该支持完颜准夺嫡,但祁令瞻同时又警惕,觉得完颜准对大?周文?明?的仰慕,将来在身边谋士的撺掇下,早晚会转变成掠夺的野心?。

    对待喜欢的东西,人?总是想据为己有的。

    十?一月底,车队终于到达北金的国都,依祁连山而建的花虞城。

    祁令瞻带来丰厚的赠礼,天弥可汗十?分高兴,直接请他住进了?北金宫廷中。在宫廷的宴会上,祁令瞻见到了?完颜准的生母,那位令天弥可汗倾心?的大?周美人?,如今已是侧王妃。祁令瞻向其赠送了?贵重的礼物?,并亲手为她点了?一盏龙凤团茶。

    此茶年年都在送往北金的贡品中,北金不缺茶团,缺的是手艺纯熟的点茶人?。

    侧王妃品过茶后,高兴得几近热泪盈眶。

    她说:“祁公子点茶的手艺,恐怕在大?周也属上流,茶汤比寻常更甘、茶沫也更细,这是适宜女子口味的茶饮,祁公子有心?了?。”

    祁令瞻温和一笑,“舍妹饮茶的口味比较刁钻,容不得半点差池。”

    说完这句话,他想起了?什么,眼中的笑意淡了?下去,拾起面前的杯盏一饮而尽。

    侧王妃不知内情,听了?此话,待他更加亲切,问他可曾婚配。

    北金民?风豪爽直接,侧王妃直言道:“我膝下还有个公主,年已十?五,想配给?祁公子为妻,不知祁公子可否嫌弃?”

    祁令瞻默然片刻,低声道:“多谢王妃好?意,只?是我如今尚在丧中,虽有朝廷移孝作忠的旨意,但婚姻大?事不敢逾矩。”

    侧王妃想了?想,说道:“叫妩儿先见见你,倘她喜欢,等你三年也无妨。”

    “那就三年以后再聊此事吧。”祁令瞻将完颜准搬出来,“如今最紧要的是五王子的大?事,您是汉人?,本已身份敏感,倘在此关头与汉人?议亲,恐惹可汗不豫,疑您有联结外朝之嫌。”

    侧王妃沉思过后,点头说道:“阁下所言甚是,此事确实急不得。”

    虽然没能将婚事谈妥,但侧王妃仍属意祁令瞻,她在天弥可汗面前为他美言,分寸拿捏得十?分精准。

    她轻言细语对天弥可汗道:“政治上的事妾不懂,但祁参知与姚丞相对妾的态度妾看在眼里。姚丞相仗着自?己地位牢固,不将北金皇室放在眼里,他来了?北金那么多回?,从未给?妾带过什么礼物?,收您的赏赐倒十?分痛快。若非知道他在大?周敛财颇厚,妾倒觉得他是来咱们北金打秋风来了?!”

    这番话半嗔愿半诙谐,逗得可汗大?笑。

    “你没有礼物?,难道孤王就有吗?姚相回?回?带的都是大?周朝廷的货,他自?己一分钱都不肯出,是个铁公鸡。”

    “您看祁参知就比他会做人?。”

    侧王妃扬起小臂上精致的流苏金钏,晃得天弥可汗眼睛都直了?,她低笑着说道:“见妾喜欢这样式,祁参知说若再有机会来北金,送妾一整套,从头面、耳珰、璎珞、手钏,都给?妾配齐了?。”

    天弥可汗抓住她的手,将她压进帐中,无奈笑道:“你这是小孩子见识。”

    “妾本也不懂政事,哪有您见识多……”

    天弥可汗自?觉看透了?祁令瞻的意图,但知道是一回?事,拿人?手短是另一回?事,侧王妃的美言并非全无作用,何况他自?己也收了?祁令瞻一百万两的好?处。

    于是第二天上午,他单独接见了?这位来自?大?周的年轻人?。

    见他唇色冻得冷白,天弥可汗传人?给?他上了?碗热羊汤,祁令瞻被胡椒味呛得眼泪都出来了?,天弥可汗见此哈哈大?笑,说:“北金的女人?喝羊汤时都要加三大?勺胡椒,你这只?加了?半勺,可见南人?果然娇贵。”

    祁令瞻面色赧然,却?是好?脾气的模样,“辜负可汗好?意,让您见笑了?。”

    “区区一碗羊汤,算不得什么,”可汗说道,“和你送来的东西相比不值一提。”

    祁令瞻说:“这是两码事。我向您献厚礼,是为了?维系两族邦交,也是钦佩您的风姿。您赠我羊汤,是长辈对晚辈的关心?,我不能因献上贵礼便生倨傲之心?,这不符合我们大?周所崇扬的仁义之道。”

    这几句话若是换个人?来说,难免显得谄媚,但祁令瞻风姿矜贵,神清气正?,又有满腹诗书,将这一番话娓娓道来,便是一向瞧不起柔弱文?人?的天弥可汗也觉得十?分受用。

    他点头感叹道:“南人?有阁下这般人?物?,知礼节、懂信义,怪不得老五崇尚汉化?。”

    “承蒙可汗谬赞。既然可汗提到信义,则有一事,我当使可汗知晓内情,以免受人?蒙蔽。”

    “哦?什么事?”

    祁令瞻从袖中掏出几封信和一份章奏,请侍者传给?上位的天弥可汗。

    他说:“这些信件,是姚丞相的姻亲与藏、羌、彝三族往来的证据,信中写到,姚丞相愿用十?万斤铜铁钱,换三族保他在大?周的丞相之位。”

    天弥可汗闻言皱起了?眉头。

    “这份章奏,是蜀中官员向朝廷弹劾姚丞相的折子,走关系直接递到了?我朝太后手中,太后却?留中不发,不知是畏惧姚丞相的权势,还是收了?他什么好?处。”

    这封折子是他早早从照微那里要过来的,为的就是今日。

    天弥可汗不解:“据打听,大?周太后不是你meimei么,怎么与姚相走得更近?”

    祁令瞻脸上露出几分怅然的神情,七分假里有三分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