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浮云卿 第103节

    架在龙船上的秋千,麻绳粗.长,水戏高手翻到秋千上,先不急着往池水里游,使劲荡着秋千。有几个胆大的,甚至快把身子荡到了池对岸。荡过几回,再猛地往水里一扎。

    霎时,岸边桥头的游人都瞪大了双眸,屏气凝神,待望见水戏高手从池底跃出,一时惊呼尖叫不已。

    最精彩的,还数水傀儡。技艺人把生动的傀儡人搬到小舟上面,cao控傀儡人来划船钓鱼。

    许多新奇的场景,京城土生土长的贵人早已看腻。于是并不在池岸多做停留,穿过人群,到临水殿用膳。

    有人走,就有人留。辽人滇人与金人,没见过这稀罕事,齐聚骆驼虹,流连忘返。

    敬亭颐牵紧浮云卿的手,直奔水心五殿。

    水心五殿四岸石甃,坐落在金明池的中心。站在殿内,环视一圈,能清楚地望见各处风景,往常不设宴时,水心五殿里摆满了各处流动的摊子,游人可以到殿内置买物件。

    秋猎时,殿周到处有禁军把守,只供贵胄在此用膳观景。

    水心五殿不算宽敞,因此留在殿内的,仅有三十余人。剩下的,部分歇在临水殿,那里宽敞,容得下百余人;另一部分穿过骆驼虹,去宝津楼用膳。

    浮云卿原想与敬亭颐坐在一处,不料进了殿,又被安排与耶律行香一桌。

    而敬亭颐,与皇子驸马一桌。

    耶律行香观摩出浮云卿的不悦,轻轻扯着她的衣袖,“你是不是想与驸马一桌?”

    浮云卿被戳中心事,恍若只被踩到尾巴的猫,忙摇头说没有。

    耶律行香呆呆地说那好罢,“你不想,我想。我想和舅舅一起用膳。”

    她说:“中原的食物虽好,可我用不惯。”

    听罢耶律行香的话,浮云卿飞快地扫眼饭桌。

    炙羊rou、羊rou豆乳汤、乳酪饮子、冻乳酪撞奶、虾玉鳝辣羹、油炸春鱼……

    二十八盘珍馐菜肴,包含各种美味,就是在禁中也不常吃。

    今日招待辽国,菜肴做得相当用心。就算相当用心,也拉拢不了辽人的胃口吗?

    浮云卿疑惑地问:“你想吃什么?”

    “毗貍1。辽国皇室都爱吃毗貍。我们吃的毗貍,用羊奶喂养,味道肥美。”耶律行香满眼僝僽,“定朝爱吃羊rou与乳酪,对罢。这两样食物,在我们辽国,大家说不上喜欢不喜欢,只是勉强能吃。美味还属毗貍。”

    浮云卿惊得瞠目结舌。

    老天爷,活了十六年,她从来不知道毗貍这腌臜东西,竟然能被当作美味!

    草原的毗貍,只会比中原的更肥大。浮云卿后背泛起一股冷意,不禁打了个寒颤。

    难道没个明事理的告诉辽人,毗貍有毒不能吃吗?

    其实浮云卿很愿意尊重别国风俗,但爱吃毗貍这一点,她不能忍。

    浮云卿朝耶律行香耳语说:“回去后不要再吃毗貍了,会把命给吃进去的!”

    耶律行香满头雾水,“可耶律氏世代都爱吃毗貍,也没见过有人因吃毗貍而丧命。”

    辽国信佛,信奉死生轮回那一套。人生在世,吃什么,做什么,都是一场幻影。反正是幻影,那不得趁着还活在世上,好好享受一番?

    耶律行香不懂浮云卿莫名其妙的阻拦,她觉得自己身为辽国人,被失礼的中原人给冒犯了。

    但她不怨浮云卿。一方水土养一方人,浮云卿不懂,耶律行香也不强求她懂。

    浮云卿艰难地吞咽了下,“毗貍,草原大老鼠,吃它会染上鼠疫的,知不知道?鼠疫,能要几千几万人的命!你回去还是劝劝族人罢,万一弄出个疫病,大家都一命呜呼了。”

    这下换耶律行香呸呸两声,“不吉利,不要再说了。”

    耶律行香抬手贴在额前,虔诚念道:“无敌萨满神在上,请您保佑契丹子民长命。”

    又想了想,补充道:“还有中原汉人信奉的老天爷,也请您保佑契丹子民长命。您虽然是中原神,但子民无差,请保佑我们。”

    看来人走投无路时,都会信奉神灵那一套。浮云卿没辙,劝也劝过了,叵奈人家不听,她能怎么着?

    再说下去就要撕破脸了,浮云卿及时止损,转变话头。

    “欸,下晌要投壶,赏秋菊。你要去看看吗?”

    耶律行香摇头说不去了,“下晌,舅舅得与官家谈事,我等舅舅谈完事出来。今日的赛事,对我们辽人来说,太过无趣。我们不喜欢吹拉弹唱,吟诗作画,我们喜欢策马涉猎。可惜涉猎明日才开始,只能耐心等了。”

    浮云卿颇感可惜。她对这位远道而来的辽国公主,很感兴趣。辽地与京城离得千百里远,秋猎后,俩人怕是再也见不到面了。

    她最讨厌离别,可她无法阻拦离别的发生。只能在挥手送别前,抓紧一切时光,好好相处。

    尽管菜肴不合口,耶律行香依旧给足面子,细口慢咽地嚼着青菜,喝着粥。

    耶律行香垂眸看菜碟,浮云卿则悄悄侧眸看她。

    黄面黑吻妆配上耶律行香呆板的眼神,格外可爱。那双眸又黑又亮,倒映着菜碟的影儿。

    宽大的衣袍裹着瘦小的身,浮云卿想,耶律行香几乎要陷在了布料里。

    浮云卿反思着自己,她似乎很容易喜欢上小娘子。不是男女之间的喜欢,而是好友之间的喜欢。喜欢的感觉来得快,走得却无比缓慢。想及此处,愈发不愿与耶律行香分开。

    因问:“你以后还会来中原吗?”

    耶律行香犹豫着回:“也许会,也许不会。你也知道,舅舅刚掌权,位子坐得不牢靠。舅舅说,最起码还要再熬上两年,才能把权力握牢。也就是说,我再跟着舅舅来中原,约莫就到两年后了。”

    两年嚜,不长。浮云卿心里有了盼头,一时无比畅快。

    “好,那就两年。”

    浮云卿想,两年后,或许她已经与敬亭颐搬到临安郡住了。

    京城虽繁华,但她已经过够了一成不变的日子。她要南下临安,看看那里的美景,尝尝那里的美食。

    不觉间,已是寅初。

    大家都有些困了,各回各的营帐,稍作歇息,准备下晌的赛事。

    耶律行香将那顶白角冠抱进营帐,见萧绍矩揿着药方看得认真。

    “舅舅,药方上写了什么稀罕的物件吗?”

    萧绍矩说没有,伸手将耶律行香揽进怀里,汲取着她的气息。

    “药方上写着,都是能在草原上找到的药草。不曾想,这么多不起眼的药草,组在一起,竟能治好病。”

    舅甥通婚,对甥女来说,是件风险极大的事。近亲成婚的隐疾,会显现在甥女身上,舅舅身上倒不显得。

    当然,近亲成婚,只会使舅甥俩都患上病。潜伏着尚未病发,不代表没病。

    耶律行香难过地叹口气。她多么希望舅舅不是她的舅舅,她也不是舅舅的甥女。真想像浮云卿与敬亭颐那样,自由自在地相爱,不用在意异样的眼光,不用到处拘束。

    萧绍矩明白她的烦心事,手臂一抻,唤来鹰隼。

    耶律行香喜欢在草原上空盘旋的鹰隼,她想像鹰隼一样,自在飞翔。

    她的确如浮云卿想的那样,疲惫,虚弱。

    萧绍矩心疼地搽着耶律行香的脸,“这次到访定朝,来的不是好时候。再等几年,开春后,入夏前,我带你再来一趟。到那时,黄面黑吻妆就能卸下来了。你和中原的女子一样,美美的,白白净净的,很好看。”

    耶律行香点头说好。

    过得如履薄冰的人,往往话语谨慎,不敢透露出半点异样。

    正常人,哪里会整天把年岁挂在口头上。耶律行香与萧绍矩之间,最常说的话是“再等几年”。

    正因为料断活不久了,故而才会反复告诉自己,告诉旁人,“再等几年”。

    仿佛只有这样说,才能阗着气,提着劲,过好每日每夜。

    萧绍矩将耶律行香拥得更紧。

    中原没有辽地冷得彻骨的天气,可他依旧浑身发冷。

    他在耶律行香耳边低喃:“为什么有情人不能终成眷属?”

    又刮起一阵清爽的风,却吹得敬亭颐脸庞生疼。

    他问卓旸:“为什么有情人不能终成眷属?”

    是啊,为什么有情人,总是会被各种事拆散开来呢?

    卓旸说:“心诚则灵。也许是心不够忠诚,不够坦诚。”

    他们的计划,他们预想中的事情,不知怎么发展成了今下这个尴尬的局面。

    领头人敬亭颐与卓旸,都爱上了敌人,甚至是仇人。

    当朝太.祖逼近前朝京城时,受百姓拥戴,畅通无阻地颠覆了缥缈的国度。

    太.祖对百姓实打实的好,但对皇家世家,手段极其狠毒。

    他放任文武百官jian.霪女子。无论是公主还是贵女,只要有兴趣,玩不死就成,玩死也没事。要是看上肚里有货的女人怎么办?照样亵玩!把肚子尚未成形的孩子捅流血,把足月将生的孩子剖出,扔到火堆里活活烧死。

    什么尊贵的皇后嫔妃,什么骄矜的公主贵女,都是一件件低贱的玩物。新朝建立,她们从人上人变为人下人,谁在乎她们的死活?

    砍下元灵帝的头颅当球踢,把皇子皇孙当靶子射穿。只要跟皇家世家沾边,都抓来凌迟。

    高大的北落门被血液渗透,那场炼狱持续了五天五夜。

    而后太.祖泰山封禅,留千位内侍洒扫禁中。再回来时,偌大的禁中干净整洁。

    血味消散,尸身烧尽,从此歌舞升平,没有人记得那场噩梦。

    敬亭颐的母亲惠嫔幸运地躲过那场浩劫。她记着这场噩梦,浑浑噩噩地过了二十余年。

    有一日,向别的男人借了种,生下了敬亭颐。惠嫔月子都未出,便含恨而死。

    咽气前,拽着那个男人,说了句遗言。

    “我儿要复国。”

    那个男人,正是远在虢州的刘伯。

    前朝的皇家男人都被太.祖杀得精光,哪还有遗留下来的皇子殿下。

    但刘伯告诉敬亭颐:“我说你是唯一的皇子,那你就是。不忘耻辱,拼上全庄人的性命,我们也要复国。”

    敬亭颐称他刘伯,心里却无比清楚,这个男人,是他的父亲。

    而浮云卿是□□的皇重孙。她与敬亭颐,称得上是隔着血海深仇的仇敌。

    敬亭颐爱上了仇敌。

    卓旸打断他回忆过往的思绪,“这样另类的身份,是我们生来就要承受的。敬亭颐,你真的只想做驸马吗?”

    从前敬亭颐都会坚定地说不。可现在,他莫名沉默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