错把逆臣当情郎 第5节
承平侯终于露出春风得意的笑来,而后与庄檀静清冷的视线相交,旋即又恢复了先前的谨慎。 等宴会结束,庄檀静忍不了身上酒气,立即宽衣沐浴,用巾子擦干乌发。不一会儿曲梧游禀报,中护军崔恒来了,庄檀静也不着急束发,便让人领他进来。 崔恒身材高大,嘴角常挂着笑,一副吊儿郎当的纨绔子弟模样,谁能想到这不着调的公子哥竟然和庄檀静是挚友呢。 “渴死我了!”崔恒一进来便大剌剌地坐在他对面,没有半点跪坐的样子,毫不客气地抄起茶壶仰头牛饮一番,末了擦了擦嘴,嫌弃道:“你这儿冷冷清清,没半点儿人气,连茶都清清淡淡没滋没味。” 庄檀静随手披了件外裳,端坐着看书,“我这儿你也不是不知道,嫌没滋味儿,不如先将我这茶钱付了,打道回府去。” “瞧你吝啬的,连几两破茶都斤斤计较。”崔恒撇了撇嘴。 庄檀静翻了一页书,头也没抬,“龙园胜雪一銙之值三十万。” 闻言,崔恒惊诧不已,端起那茶壶打开盖子端详,纳罕道:“这茶是金子做的么?” “行了,别闹了,说正事吧。”庄檀静知道崔恒不会没事儿入夜来找他。 崔恒仍旧笑嘻嘻的模样,“没正事儿我就不能找你?”见庄檀静懒得搭理自己,崔恒感觉无趣,给自己找补,“宁贵姬诞下大皇子,陛下封赏优厚,郑皇后就闹了起来,直言帝王偏私,大公主诞生之时也不见陛下如此欢喜,将陛下给抓了一脖子血痕。帝后二人闹了别扭,禁中正热闹着呢。依我看,即便是郑皇后给陛下戴一顶屎头巾(1),陛下都能忍。” 郑皇后是谁,是梁帝的结发妻子,郑司空之女,建康有名的悍妇。梁帝和郑皇后新婚之时也曾有过一段恩爱日子,只是之后二人渐行渐远,梁帝对她颇为忍让,除却是因为背后的郑家,未尝没有夫妻之谊。毕竟之前的宠妃的罗昭仪,对她不敬,她说打死就打死了,就算御史弹劾,皇帝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选择包庇。 庄檀静越听眉头越皱,“慎言,勿漏泄禁中事。” “得了吧,我还不晓得你,”崔恒不以为意,他们都心知肚明,这里都是庄檀静的人,没人有胆子泄密。话锋一转,崔恒又道:“对了,忘了恭喜你。” 庄檀静瞥了眼他,“何喜之有?” 崔恒拍了拍他的肩膀,被他无情地拨开手,“陛下欲让你尚端仪公主,你欢喜不欢喜?” 建康城里谁人不知,这端仪公主和她的封号完全沾不上边。端仪公主已经早年任性从军,据闻她身材高大似男儿,皮肤黝黑,貌若无盐,至今已经二十又一,仍无人敢求娶。 崔恒有幸见到过这位传闻中的公主一面,她是黑了点,丑倒不至于,只是时下世族文人追求纤纤白皙、文采斐然的才女,自然不喜爱舞刀弄枪的女子。 “公主清誉,岂容玩笑?”庄檀静心里也清楚,梁帝着急稳固他,联姻是最好的选择。而如今诸位公主中适宜婚嫁的,只有这位端仪公主。 “你说你这个人,这么多年,身边连个女人都没有,”崔恒上下打量他,“若不是我跟你自幼相识,都得怀疑你有什么不为人知的癖好。” 庄檀静冷冷地瞟了他一眼,崔恒讪讪收了声,“不说了不说了。” 女人?庄檀静莫名想起那个瞧着柔柔弱弱,却能悄然不觉放毒将他昏倒的女子。 女人,哼,不可信。 崔恒收敛了笑,“好了好了,我浑身疲乏,懒得来回奔波,你叫人收拾出西边那处厢房,容我歇息歇息。” “自然是行,一晚两贯钱。” “我看你掉钱眼里了。”崔恒起身拍拍衣摆,“走了。” * 一连好几日,黎青黛都雷打不动地前往程府给程愫心做艾灸,可她每回都能偶遇程建楠,叫人不堪其烦。而且,程建楠看向她的目光越来越肆无忌惮,黎青黛想无视都难。 这日,黎青黛出门时天气就阴沉沉的,给程愫心艾灸后准备回家时,乍然狂风四起,黑云翻墨,紫电闪烁,来势迅猛的雨比豆子还大,噼里啪啦地砸在屋瓦上、檐铃上,叮当作响。 管事让婢女领黎青黛暂时去厢房歇息,等雨小了再送她回去。黎青黛客随主便,就跟着婢女来到一处僻静的厢房。 “黎娘子请便。” 天际传来一声雷鸣,黎青黛总有种不详的预感萦绕在心头,她推开厢房的门。 “吱呀”一声,屋内顿时敞亮,却见里头坐着一个做翩翩公子打扮的男子,正是程建楠。 “黎娘子安好,程某有礼了。”程建楠装模作样地对她行礼。 黎青黛此时又岂能不明白自己被人给骗了,气恼不已,正欲转身离开,却见两名婢女堵住她的去路。 逼不得已,黎青黛又折回去,想和程建楠开门见山说个清楚。 “程郎君,小女子一介布衣,相貌平平,举止粗俗,实在难登大雅之堂。劳烦您高抬贵手,放我离去。”黎青黛不卑不亢。 程建楠笑了笑,“黎娘子未免太过自谦了。你若是相貌平平,那么天底下也就没几个好看的。这样罢,现在我也不对你做什么,你就陪我说说话如何?”边说还边想动手摸摸她的柔荑。 眼看他的手就要碰到自己,黎青黛退后一步。 “郎君请自重。”黎青黛眼底带着嫌恶。 程建楠自认为长了一副好皮囊,旁的女人见了,为他的样貌抑或是家世,都眼巴巴地扑上来,碰到这么不识抬举的还第一回 。 上赶着的女人不新鲜,但驳他面子一次两次,算是欲擒故纵的情趣,然而是次数多了,也是烦人得紧。 程建楠失去耐心,收起嬉皮笑脸,换了副面孔,“黎青黛,别敬酒不吃吃罚酒。若是你现在讨我欢心,指不定我还能让你做个良妾。假若还给我使脸色,就别怪我不客气。” 程氏在雍州一带算是有头有脸的大族。 黎青黛心里冷笑,“恕难从命。” “你!”程建楠怒视着她,怒极反笑,“你真是块臭石头,软硬不吃。好好好,既然这么有骨气,就让我看看你能坚持多久。” 说罢,他欲扑上来轻薄她,黎青黛躲闪不及,惊慌失措之下,反手将挎着的药箱砸过去,他当场晕过去。 外头的婢女听到动静,就闯了进来,看到程建楠额头鲜血直流,昏倒在地,惊呼:“杀人啦!来人啊!” 动静闹得太大,惊动了不少人,黎青黛便趁乱逃,冒雨逃走了。 冰冷的雨水打落在她身上,雨水顺着她的面颊流入她的眼中,显得前路愈发模糊。一路上浑浑噩噩,回到家中身上的衣衫早已经湿透,黎青黛却无暇顾及。 黎仲铭见她被淋成落汤鸡,不由嗔怪道:“你这孩子,这么大雨怎么就淋着回来了。” 黎青黛道,“一时着急而已。” 嘴上虽责怪,但黎仲铭还是给她煮了姜汤驱寒。 她假装没事一样,换了身干净的衣衫,过去帮黎仲铭整理病案,可是却频频走神,连续写错了好几个字,她又假装若无其事地换上一张新纸继续写。 黎仲铭是个留着长须的儒雅男子,捋了捋长须问她,“这是你写错的第四张了,以往你不会如此大意。说吧,究竟发生何事,叫你心神不宁的。” 黎青黛今年才及笄,近来遭遇的事情太过离奇曲折,存在心上的事情太多了,委实太累人,压得她差点喘不过气。 不说还好,开了话头,黎青黛委屈的泪水竟跟断了线的珍珠似的哗哗往下流,“师父……” 晶莹的泪珠顺着她姣好的面庞滑落,晕开了纸上的字。 黎仲铭叹了口气,他不懂女儿家的心事,也不太懂得怎么才能安慰到她。取出帕子,他动作笨拙地给她擦拭眼泪,“好了,如今长大了,还像小时候那般爱哭,也不怕惹人笑话。有什么委屈,说给师父听。” 她哭泣的时候,总让黎仲铭想到她尚在总角之时。彼时她的母亲刚辞别人世,她就是这样,抱着尸体哭。可她却不像一般的小孩那般嚎啕大哭,生怕无人不知,而是抿着唇静静地哭,哭得两眼红彤彤的,好生可怜。 就是这样早慧懂事的她,触动了他仅剩不多的慈父心肠,蓦地心软就收养她。一晃数年,她从黄毛小儿长大成人,他也华发早生。 黎青黛抽抽噎噎,将在程府发生的事来龙去脉都说了,末了还担心道:“我下手没个轻重,万一将他打死了,那我岂不是要杀人偿命?” 她还未到碧玉年华,还不想早早地死去。 “岂有此理!”黎仲铭听完她的话,怒拍桌案,“你怕甚?是那登徒浪子欲图不轨,是他活该。” 不过,黎青黛担心的事并未发生。黎青黛的力道不大,砸的也偏,程建楠只不过被砸破了点皮,歇一歇也就好了。 程老夫人没好脸色地觑着他,“看你做的好事,真该打。若真破了相,看你怎么讨媳妇。” “孙儿又不是娶不着媳妇儿。”程建楠嗫嚅。 “说说吧,你跟那黎娘子是怎么回事儿。”其实程老夫人对自己孙子的事心知肚明,但也想听他解释解释。 提到黎青黛,程建楠来了劲,不顾自己的伤势,跪下来祈求她,“祖母,孙儿真的喜爱那黎娘子,想她想得食不下咽。若余生没有黎娘子陪伴,定是了无生趣。还不去跟我爹一块儿去了……” “你这孽障!”程老夫人气的两眼发昏,扶额直叹冤孽。 她的次子英年早亡,只留下程建楠这根独苗子,她将对次子的疼爱都倾注在这个孙子上,却不想溺爱过了头,竟养出一个讨债的。 “祖母,您消消气,是孙儿失言了。”程建楠极会察言观色,他看祖母神色不对,想来头风又犯了,就熟稔地给她揉按头部xue位缓解。 过了会儿,程建楠见她气消得差不多了,趁机又道,“若是孙儿得了那位黎娘子,孙儿将来一定手心,好好用功念书。” “罢了罢了。”程老夫人拗不过他,寻思着黎青黛性子沉稳,勉强能入眼,“我看那黎娘子也是标致的人儿,纳做良妾也是使得的。” 翌日,还没等黎仲铭找程家人讨要个说法,程家找来的冰人倒先找上门了。 “黎大夫,这个是天大的喜事。”冰人笑语盈盈。 “喜从何来?”黎仲铭不明就里。 冰人摇着美人扇,“前太子少师程家大官人的亲孙,要纳你家的黎青黛作妾,你说是不是好事儿?” 程家尚有子孙在京城做官,那可是平民百姓高攀不起的。时下女子学习医术,乃是三姑六婆之一,地位低贱,受人鄙夷,能到程家做妾,是黎青黛修了几辈子的好福气。 “我呸!好大一张脸。”黎仲铭斯文了一辈子,平生第一次如此失礼,直接啐了冰人一脸。 “好人家的女儿,凭什么给他们做妾,哪有这样作贱人的道理。我不答应。”黎仲铭义正言辞地拒绝。 冰人好说歹说,口干舌燥,嘴皮子差点磨破,黎仲铭仍是不答应。 “你说的不算,不如叫黎娘子出来做个选择。”冰人无计可施,转而说道。 黎仲铭冷哼,“她不会同意。”【看小说公众号:不加糖也很甜耶】 冰人说不动他,只能悻悻离去。 出了黎家的门,冰人忍不住暗骂:两个夯货臭石头。她做媒几十年,就没见过这般我行我素、不中抬举的人。 程老夫人听了冰人的回话,也颇为吃惊。原想着放弃,但抵不住程建楠胡搅蛮缠。加之她属实疼爱这个孙子,觉得自家孙子哪儿哪儿都是顶好的,就连偶尔闹些脾气都是可爱的紧,焉有庶民对自个儿亲孙挑三拣四的道理? 她的亲孙没有错,怪就怪那黎青黛目不识珠。 在程老夫人等人眼中,黎青黛的意愿并没有那么重要。 很快,程府的家丁就包围了黎仲铭师徒的居所,不让进出,试图让他们屈服。 程府还派出了说客,“黎大夫,黎娘子,我们程家都是讲道理的。为了保护你们的周全,才让护卫在此守候。你们就在这儿慢慢想,想通了,一切也就顺了。” 话说的的好听,不过是变相地软禁而已。 “这可怎么办?”黎青黛看着自家被程家的家丁团团围住,不由发了愁。 沉默半响,黎仲铭跟她道,“青黛,你逃走吧。” 黎青黛实在放心不下他,“可是,我走了,您怎么办?他们兴许会为难您。” “我就是一个老头子,他们能拿我如何?”黎仲铭分析道,“我大可以说你抛下我逃走了。届时我就外出游历,寻访旧友,不必担忧我的去处。” 而后,他又拿出一个信封交给她,“我和荆州功曹宋子昂是旧相识,曾经对他的父亲有救命之恩,他是个仁善宽厚之人。如若你不知该往何处去,你就去投奔他。看在我昔日的面子上,或许能给你安排个去处,不至于颠沛流离。” “师父……”黎青黛泪水涟涟,那封信仿佛有千斤重。 分离在即,黎仲铭也不知该叮嘱些什么,只慈爱地抚摸她细软的头发,“你是个好孩子,就是性子被我养的软了些……罢了,你赶紧走吧。” 黎青黛收拾了点细软,离别前,于黎仲铭前面郑重一拜,“此去经年,不知何时才能再相逢,师父,您要多保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