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齐方瑾隐约觉得冯凌的想法与自己有相通之处,却又不完全相同,一边是欣喜一边是担忧:“若一切靠外在法度来规定,人们内心便会无所适从,即使能够免于罪过,也不会产生羞耻之心。况且,法度太过冰冷,终会禁锢百姓。” “但凌儿认为,正因人内心过多邪念,才更需要法度规定,严刑罚则民远邪。老师一生培养学生不过数百,尚不能保证每一个都成为君子,更何况天下无数百姓。若无人规定指引他们做什么,人便会行恶。” “非也。”齐方瑾摇头道,“培养君子不一定要亲身指导教引,况且并非是要所有人成为君子,只需引他们向善即可。不用冰冷法律,可以用风俗用礼乐使人心归服。” 冯凌弯腰一拜:“凌儿受教了。” 齐方瑾转过头去:“谦儿怎么看?” “啊?”徐谦轻呼一声,那日归来后他的精神一直恍惚,方才齐方瑾和冯凌的对话他也没听,此刻被问到,根本不知道要说什么。 齐方瑾看着他神色飘忽的模样,再次露出了失望而心痛的表情,这样的表情徐谦看了许许多多次,但每一次都要羞愧地低下头去,仿佛有千斤重的石头压着他,叫他抬也抬不起来。 冯凌提示他:“老师问如何看定安兄长取回四城之事?” “不是取回。”齐方瑾纠正了他的话,普天之下均是帝君的土地,他颜俞是抢走盗走偷走,偏偏不是取回。 冯凌立即点头:“是,凌儿知道了。” 徐谦往前几步,到齐方瑾跟前跪下,颜俞走后这一段时间,徐谦下跪的次数比以往二十来年都要多,每一次提及颜俞,他都做不出让齐方瑾满意的回答,后来干脆说话前就跪好。更何况,他这一次擅自协助颜俞逃走,即便无人知晓,他也知那是叛国之事,心中的愧疚已经够多了,他还能怎么面对齐方瑾呢? “谦儿纵然心知俞儿目无君父礼法,大逆不道,但谦儿,不忍苛责。” 齐方瑾被气得浑身发抖,以前颜俞直接顶撞他也气,可后来习惯了,知道他就是这么回事,扭不过来了,可徐谦是他从小照着徐贞的模样教的,竟然被颜俞给带偏了,他如何不气? “谦儿自知有错,甘愿受罚,老师勿要生气,身体为重。”徐谦有时候觉得自己真要被撕裂了,他明知颜俞不对,心里不愿怪他,明知自己这样回答是错,还偏偏要这样说,人活这一世,实在身不由己。 冯凌扶着齐方瑾:“老师,定安兄长有错,不可怪兄长啊!” 在齐方瑾眼里,徐谦早已自甘堕落,与颜俞沆瀣一气,分都分不开了,自然是要怪他。“你既知他有错,却不引他修正向善,反说不忍苛责,令他堕落至此,你与他有何不同?” 徐谦并不说话,惹得齐方瑾更加生气:“你身为兄长,本该教养引导,俞儿从小终日与你在一处,你却未尽兄长之责,上负君主,下负师长,实在令我失望。” 徐谦静静听着,不置一词,这样的话,两年里他不知听了多少,但是他不愿也不会反驳。 “你自己好好反省。” “是。”徐谦跪着,眼看着冯凌扶着齐方瑾走了。 晚风扫过齐宅,桃花落了一地,徐谦看了一眼即将消逝的天光,心想,安南的春天,就这样跟着他的俞儿一起离开了。 但是这一晚却不得安宁,齐方瑾走后不久徐贞便来了,一来就看见徐谦跪在院子里:“这又是怎么了?” 徐谦累了,连话都没力气说,只道:“老师,应该在书房。” 徐贞知道他这脾气,他要不想说,谁也逼不动,只得停下追问:“我不是来找老师的,我是来找你的。” 听到这话,徐谦忽然瘫了下去,好似全身的力气都被卸掉了一般,父亲知道了? 徐贞弯下腰去把他扶起来,轻声问:“我问你,祭天那日晚上,你是不是在宫外?” 徐谦不住眨着眼,眼前的东西都迷蒙一片,却清楚地知道这个问题,他不能答。 “颜俞逃走,是不是跟你有关?”徐贞接着追问。 徐谦舔了舔干燥的嘴唇,道:“他乃三国并相,出使大楚,何来逃走一说?” “不要与父亲装傻,这不是小事,你实话告诉我,我或许还能想法子保住你,若是到时候被查出来,徐氏一族都会受到牵连,你明白吗?” 徐谦终于抬起了头,看着父亲许久,终究没忍住,唇间泄出了一声压抑已久的呜咽。 徐贞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可是他也不知怎的,竟说不出一句责怪的话,只道:“糊涂啊!太糊涂了!” 却说李道恒真是遣人将李未的醢发给了各国的国君,秦正武看着那盒里的东西,听着秦景宣向他说明事情的始末,只冷笑一声:“果然这天下能成大事者,都是无情之辈!李未实在愚蠢!” 秦景宣自小便跟在秦正武身边,深得他信任,不像一般人一样害怕他,听了这话忍不住反驳:“可知夜君也是为了救颜相,又宁死不叛,堪称忠义之辈!” “哼,”秦正武摇摇头,“这世道,只有忠义,只会死得快。” 秦景宣不再回应,只问:“此物该如何处理?” “随便,别拿这种事来烦我!” 秦景宣垂头应是,便端着那木盒退出了殿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