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6章 大长公主
酒足饭饱,回到将军府,还未到大门口,便远远望见门前停着一辆马车,上头挂着将军府的出入令牌,火红的流苏,迎风飘扬,吓得岳将影登时抖一激灵,拉着岳溪明和沈虽白往巷子里钻。 “怎么了?”沈虽白不解地看着他。 “嘘——”岳将影就差没捂上他的嘴了,指了指将军府门前的那辆马车,“我爹回来了。” “岳伯父回来了,你躲什么?”沈虽白此来楚京,就是为了见岳琅的,望见岳琅从车上下来,这便打算上前拜见。 岳将影赶忙拽住他:“可别啊!我从琼山回来之后,我爹便让我好生在府中反省。” “反省什么?” “为什么没把我嫂子带回来呗。”岳溪明一脸愁容,“我爹嫌他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带着聘礼去,却是被打回来的,猴年马月才能娶上媳妇儿,岳家没这么孬的儿子,甭出去丢人了。” 她学着岳将军当时的口气,还真有七八分的相似。 岳将影的面子都给她丢完了,气得伸手就敲。 “还是不是亲妹啊你!” “爹本来就这么说的嘛……”她捂着脑袋一脸不服气。 “还不是因为顾如许那死丫头!……” “怎么还怪顾教主啊你,沈哥哥你快说说他。”岳溪明撇撇嘴,怂恿起了沈虽白。 “十一拦着你了?”沈虽白问道。 “她没拦着。”岳将影来气道,“但她把我十箱聘礼给劫了。” “……” 果然是十一。 他尴尬地清了清嗓子:“十一爱财你又不是头一天晓得,你带着聘礼直接上了琼山,便该料到会有此结果。” “我那不是以为她还在闭关么……哎不对啊沈虽白,你这胳膊肘怎么也往外拐呢!”他咬牙道,“啧,我倒是忘了,你这胳膊肘一直在顾如许那。” “此事待会儿再说吧,你们快看看,另一辆马车是谁家的。”岳溪明发现停在将军府门前的不只有她爹的马车,另一辆也缓缓停下了。 那马车雅致得很,却并无招摇之意,她却分明看到岳琅下车后,恭敬地站在了那辆马车前,似是迎车中人走下。 下人搬来台阶,丫鬟撩起车帘,闻得佩环叮咚,一华服女子从车内款款而出。衣饰素净,端方有度,温婉娴静之姿,眉目柔和秀丽,不同于方才在玲珑坊见到的知烟,这女子的美,是十分经久耐看的,从容的贵气自骨子里散发出来,没有半分妩媚弄姿,搔首顾盼之举,始终含着笑意,让人一眼便晓得,这才是大家闺秀。 “那位是……”沈虽白难得来楚京,许多人都是不曾见过的,这女子来将军府,就连岳琅都如此尊敬,想必是位不可小觑的人物了。 “明钰大长公主……”岳溪明惊讶地望着那女子。 沈虽白也吃了一惊:“她便是传闻中被宁国府谋反案连累的那位长公主?” 岳将影点点头:“正是,不过明钰公主这些年除了礼佛与面圣,极少离开公主府,今日怎么来将军府了?” 眼看着岳琅与明钰公主步入府中,他暗道不好。 “爹让我在府中反省,若是被他发现我不仅溜出府玩,还带着溪明,我就死定了!”他不由得开始慌了。 爹是不会打溪明的,更不会责备远道而来的子清,所以最后挨揍的,只有他一人。 光是想想,都得打个寒战。 “哥,怎么办?”岳溪明也有些心虚。 “正门走不了了……跟我来!”他带着他俩钻进了巷子,从后边爬树翻墙入府。 “哥,你怎么这么熟练啊?”岳溪明看着他利索地借力攀上墙头,猴儿似的三两下便翻过去了,忍不住发问。 “废话,这条路我之前溜出府的时候经常……”岳将影顺口接了一句,说到一半才发觉话都被这丫头呢套去了,回头狠瞪了她一眼,“不许告诉爹,否则下回我就再也不带你出门了!” 岳溪明连连点头:“我不说就是了嘛,下回再带我出去吧。” 三人翻入府中,趁着岳琅恭迎长公主之际,从后院摸到了前厅。 这一路,沈虽白从岳溪明岳将影口中得知,这位明钰公主曾是先帝最宠爱的女儿,其母妃五年前先帝薨逝后,没多久也病逝了,她失了母妃的帮衬,虽是长公主,在宫中的处境已然举步维艰,后又逢宁国府与先太子被定罪,她曾赐婚与宁国府世子顾铎,宁国府被满门抄斩后,她受此案牵累,新帝登基后,便赐了座公主府,诚然依旧尊为大周长公主,但明白人都看得出,不过是徒有个尊贵的身份罢了。 这位明钰公主也是个心思通透之人,便是遭逢如此变故,也从不曾同谁争执吵闹过,仿佛已然看透了这人世冷暖,这些年也没有驸马,每日在公主府中礼佛吃斋,日子过得清闲无欲,好似这繁华的楚京,同她一点关系都没有。 唯有年节之时,入宫与姊妹兄弟一见。 传闻中明钰公主曾弹得一手举世无双的琵琶曲,只是自五年前,便封弦不奏了。 溪明儿时常入宫,与明钰公主乃是旧识,这些年也就她不惧外头的传言,逢年过节时常去长公主府探望。 今日明钰公主突然来将军府,倒是连她都不曾想到。 他们望着明钰公主步入花厅后,溜到后头窗子下蹲着。 “为何我们要偷听?”沈虽白不解地发问。 “听听我爹和长公主殿下说了什么呀。”岳溪明兴致勃勃地扒在窗户下。 “嘘。”岳将影示意二人别出声,侧耳去听。 屋中传来了岳琅的声音。 “长公主殿下,请上座。” “岳将军客气了,本宫今日前来,不曾事先知会,倒是叨扰将军了。”明钰公主笑道。 “长公主殿下莅临,下官蓬荜生辉才是。”岳琅谦恭道,“下官这几日听了到些闲言碎语,公主府上似乎遭了刺客,不知长公主殿下可有受惊?” 闻言,窗外的岳溪明猛然一惊。 明钰公主在丫鬟的搀扶下落座,面色平和地看着他:“不过是个小毛贼罢了,算不上刺客,府上侍卫来禀报本宫才晓得发生了何事,却是不曾惊扰。” “殿下不曾受伤便是万幸,这毛贼真是大胆包天,不知可有少了物件?” 公主府遭贼,可不是件小事,按理说这会儿城内禁军该四处搜人才是,城中却一点动静都没有,这消息甚至都不曾传入宫中,若不是他与禁军统领乃是旧识,闲聊之中无意说起此事,恐怕这么大的事儿在楚京城都鲜有人知。 丫鬟捧上茶点,明钰公主也不过是小啜了一口便放下了。 “长公主府里没丢什么,本宫不喜那些身外之物,那小贼大概觉得没什么值钱的物件儿,便离开了。佛祖仁慈,既不曾伤人性命,本宫觉得,也就没必要再追究下去了。” 这话外之意,岳琅也听出来了。 楚京上下谁人不晓,明钰长公主是位吃斋念佛的世外人,便是真抓住了那毛贼,当是也不会如何,禁军那边的消息,该也是她压下去的。 “殿下仁善,望那厮感念在心,回头是岸。”岳琅也不再多言,顺着她的意思去做了。 “人活一世,本就不易,何必把人家逼上绝路,存一分善意,留一点余地,岂不更好。”明钰公主叹了口气。 “殿下说得是,善恶终有报。” “是福报还是恶报,本宫倒是无所谓,便是佛祖也有看走眼的时候,不过是自己求个心安度日罢了。”她笑着摇了摇头,“好些日子没见溪明了,本宫记得她今年开春时,与天下第一庄犀渠山庄的少庄主定亲了?” “回殿下,小女尚在议亲,还不曾定下,只是交换了信物,走了个过场罢了。”岳琅道。 “也快了。”她似是有些感慨,“公主府中有些冷清,只有溪明常来陪伴本宫,本宫早已将她视为小妹,记得初次见她时,她还是个小丫头,一转眼都该出嫁了……” “多谢殿下抬爱,小女性子顽皮,若有冒犯之处,还望殿下海涵。”岳琅忙道。 明钰公主笑了笑:“溪明是真性情,不似那些一句话不知绕了几个弯让别人猜的人,本宫喜欢她还来不及,怎会觉得冒犯?” 她顿了顿:“溪明的性子啊,在这楚京城中有好也有坏,她拿真心出去,却不知得被算计成什么样,入宫为妃不适合她,如今能与犀渠山庄结亲,也是有福。” “下官谢过当日殿下所言,若非殿下提醒,下官与犀渠山庄恐难早作准备,小女这会儿多半已经入宫了。”说起选秀一事,他至今仍为岳家,为女儿捏把冷汗,满朝文武谁也不晓得太后娘娘会突然将选秀之事提前,溪明赫然在册。 他一直忙于边塞要事,险些疏忽了天子脚下的尔虞我诈,幸得长公主一封书信,提点三两句,方才恍然醒悟,在宫中圣旨颁下之前,将溪明送入了犀渠山庄。 “举手之劳,不足挂齿。”明钰公主只是无奈地摇了摇头,“在本宫看来,溪明入宫为妃,于将军府,并不是一件好事,宁国公与先太子的事,想必将军还记得吧。” 闻言,岳琅一僵。 “……下官自然记得。” “这楚京城啊,看似风光繁华,但私底下又是如何,谁能看得透呢?”明钰公主眼中闪过一抹嘲讽之色,“五年前的秋天,顺天门下的场景,到如今还像是刻在本宫脑子里似的,本宫这辈子都忘不了……” “殿下。”岳琅面色一凝,“这些话您在下官府上说倒是无妨,可万万不能在旁人面前提及,若是传到陛下和太后娘娘耳中……” “传到他们耳中如何?”她始终是安之若素的神色,笑着看他,“陛下和太后娘娘也要将本宫拖出去斩立决不成?” “这……” “长公主殿下这是怎么了……”岳溪明扒在窗户上,不解地张望着。 她所熟悉的那位明钰公主,乃是大周最为端方从容的长公主殿下,无论什么时候,都不曾见她动怒过,她就像个世外之人,平和稳重,一直是温声细语,娓娓交谈,今日提及当今陛下和太后娘娘,怎么似有怨怼? 幸好花厅中的下人都退下了,否则这等不敬之语若是传出去,少不了降罪于长公主府。 “他们能容本宫活到今日,不过是觉得本宫对他们来说毫无威胁,本宫只是个吃斋念佛的闲人罢了,这楚京上下,哪还有几人将本宫视为长公主?”明钰公主笑了一声。 岳琅叹了口气:“殿下,五年前,下官人微言轻,没能帮上宁国公和先太子,您对下官有怨,下官也无话可说。” “岳将军说笑了,本宫对你没有怨亦不曾有恨。当年的事早已过去,何况那时的局面,就连本宫也没有法子相救,将军府也是自顾不暇,本宫今日说这些,并非想再同将军翻旧账,本宫今日前来,是有事要请岳将军帮忙。” 岳琅一愣:“殿下尽管吩咐。” “本宫想进儒林阁见一个人。” 闻言,岳琅有些迟疑。 要知道,儒林阁看似闲散,却并非随意可以进出之处,宅院附近皆有禁军把守,若是被发现,必定会被拦下。 但看明钰公主的眼神,似乎已经决定如此了。 他唯有点点头:“下官会为您安排一番。” 明钰公主微微一笑:“如此,本宫便回去等将军的消息了。” 她起身,还未踏出门去,岳琅忽然唤住她。 “殿下,近日陛下召下官入宫议事,私下提及番邦怒图将派遣使臣前来大周求亲,陛下似乎属意择您,不过此事尚未定论,您便当做是下官酒后胡言。”他压低了声音。 明钰公主僵了僵,回过头来:“多谢岳将军了,本宫会留心的,若是真不能让陛下回心转意,本宫便就地剃度出家。” 最是云淡风轻的口吻,却说出了最是不容转圜的决定。 “您这又何必,这么多年,您明知道这等待,是没有盼头的。” “本宫晓得。”她温柔地笑着,眼中仿佛映出了另一番景色,“便是等不到,本宫这辈子,就伴这古佛青灯,待百年之后,奈何桥边去寻他就是。” 她似乎从来就是这么固执,岳琅对此,也别无他法。 这五年来,该说的不该说的,他都说尽了。 走出门去之前,她留下了一句话。 “这朝堂之上,想看岳家跌入万劫不复的大有人在,岳将军切记,不可锋芒太露,以免重蹈覆辙。” “恭送殿下。”岳琅将这话记在心上,送她出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