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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还看到了蓬莱的春夏秋冬,看到跟阿难剑较劲的自己。雨天打伞,厢房抄书,晚上睡觉,白天扫地。那么小的年纪,一个人安静孤单的修炼,拿着把剑做什么都不方便,可十年如一日还是忍了下来。 夏青轻声问:“你觉得这些会成为我的心魔吗?” 大都世间,最苦为离散。眨眼之间便是师父死前颤抖僵硬的手。风吹灭两盏魂灯。 他眼眸血红,一人杀到神宫深处。脚下血流成河横尸遍地,身后蓬莱在烈火中飞灰湮灭。 当初轰轰烈烈的往事,而今看来居然像梦一样。 夏青面无表情,没有说话。 他就站在百年后,以一个局外人的视角看着从前。看着自己坠下魔渊万冢,魂魄飞到了现代。 现代二十年都是些琐碎却温柔的记忆。生锈的跷跷板,颓圮的高墙,年年长满荒草的院子。没翻修前的寝室楼,墙壁斑驳脱落。一到夏天,老旧的电风扇就会嘎吱嘎吱转动。新来的护士一天打十个电话给家里,食堂的阿姨总是为了一点小事嘀咕半天。隔着一条街的工地挖掘机嘟嘟嘟响个不停,小胖趴在窗前气急败坏,画鬼脸折成纸飞机,往那边丢。 夏青手里拿着那束杏花枝,往前走。 灼热感越来越重,那些青雾和幽火一触碰便噼里啪啦产生反应,不一会大火笼罩整座空城。 “走!” “长老!” “快走!跑!往城外跑!” 客栈里的修士们回过神,纷纷惊慌失措地往下跑,东方浩也没阻止他们。他靠在窗边,望着空城青火,嘴角扯着讽刺的笑。可是这种笑又转瞬即逝,仇恨过于沉重,沉重到报复也并不能让他感到快乐。 “跑?你们能跑的出去?”人类修士离不开这座空城,就像他们再也回不去大海。 夏青走到了川溪城的城门口,城墙立的又高又厚,如东方浩所言,一群鲛人已经黑压压守在这里了。他们手里拿着武器,脸上密布蓝色的鱼鳞,身躯高大,黑发长直腰,耳朵尖锐透明。无数双眼睛戏谑玩弄盯着他,夏青仿佛回到了和卫流光夜探神宫的那一晚,海水分流,极光潋滟,鲛人托着尾巴游曳过上方寻觅着他。 夏青停下脚步。 他衣袍无风自动,黑发黑袍,肤色苍白,唯唇艳得如血。 鲛族见他犹见被玩弄于鼓掌中的蝼蚁,咧出一口白牙来。 “你以为你今日跑的出去?” 神的归来,让他们血液燃烧,力量空前强大。 鲛人阴恻恻道:“灵犀圣者如今闭关,谁都救不了你们。” 夏青勾起唇角,平静说:“没关系,我本来就没想出去。” 他手中杏花枝为剑,顷刻之间,花叶散尽,万千齑粉带着清香,似乎将大火的灼热似乎都驱赶了一点。 鲛人们瞪大眼:“你想干什么?” 夏青抬手将束发用的冠取下,青丝尽数垂落身后,他眼睫微抬,笑了下,声音很轻。 “我想,见你们的神。” 这话如落地惊雷,震得所有鲛人瞳孔一震。 下一秒,滔天的愤怒从每个鲛人心中涌起,如果是原先对人类只有不屑和轻蔑,现在就因为夏青这句对神不敬的话,直接气到失去理智。 “你真的是在找死!” “杀了他!” 哗啦,青雾舔舐过街道,惶惶火光把夜幕照亮。 前方是尖牙厉爪、神色狰狞的鲛人;背后是惊慌失措、嚎叫失控的修士。 夏青恍惚了片刻,很久才说:“一百年啊,你们的恩怨,我真的再也不想牵扯进去了。”纠缠来纠缠去,没有终时,当初他没能带着这些恩怨消散,现在不如直接斩断因果吧—— 既然鲛族想要回乡,那就送他们回乡吧。 只是现在他最在意的,不是天下,也不是苍生。他现在在意的,只有楼观雪。 他要去东洲,去跟他说对不起,为当初的不告而别,为这十年漫长的等待。 夏青没有动手杀人,他早就厌倦了杀戮,只是将人打倒在地,一个人往前走。空城大火,青雾黄纸,鲛人吐出鲜血,染在长街上。后面赶过来的人类修士们都愣住了,愣愣看着那个黑衣少年,以杏枝为剑,杀过千军万马,血雨纷飞,往城门的方向走。 夏青修长的手指擦过脸上的血,睫毛掀起,浅褐色的眼眸像是琉璃。他微微喘了口气,他毕竟刚苏醒,体力不支,丢了阿难剑跟少了魂魄一样,现在已经感到疲惫。 夏青抬头看了眼今天的月亮,很圆、浊黄色,边缘泛起一层淡淡的血红。跟当年通天海上的夜色一模一样。 他走到了城门前。 白色的光从门缝渗入。 手指碰上门的时候,夏青鬼使神差,心里浮过一个念头:要是当年我入神宫时就知道自己的心思会怎样。 川溪城中已经漫天硝烟灰烬,青雾红火白光,燃烧成灼灼地狱。 城门内外,截然不同的两个世界。 吱呀——城门渐渐打开,风卷动夏青的发。 ——要是他早一点勘破懵懂逃避的自我之相。 ——要是他早一点看清楼观雪对他的特别。 或许……坠下深渊,察觉那道属于神的安静视线,他会选择吻他。 哗啦啦,火越烧越烈,浓烟滚滚。